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6、出殡磕头 ...
-
陈江华被雷明冷冷一盯,回去时心里颇不是滋味。他觉得雷明是筷头挑不起的烂面,让人想帮忙也伸不出手。
第二天一早,他开了祠堂门叫人简单清扫,又拦住裹围巾的陈清峰:“你是不是要去雷家?昨天晚上你没看见是不是?”
“昨天晚上怎么了?”旁边的陈清娟一脸疑惑。
没人回答她,她便去找罗慧打听。罗家的院子里,金珠对着妹妹长吁短叹:“陈秀春跟我斗嘴归斗嘴,但对谁都没坏心,我和雷明不熟,开不了口,他有什么要帮忙的,你让慧慧叫我一声。”
“别叫了。”金凤面露难色,提起昨晚罗慧很迟才回,“她心里难受,又被她爸骂,哭得眼睛都睁不开。”
金凤瞧见清娟,止住话口,后者装作什么也没听到,叫了两声姨:“我来找罗慧。”
她一进罗慧的小房间就愣了:“呀,怎么了你?”她很快反应过来,劝道, “想开点吧,雷明奶奶死得早,但是快,一点也没受罪……我爸在骂雷明呢,你劝劝他,早点把人葬掉才最要紧。”
罗慧忍住悲痛,想了想:“你认识姚家村的白事先生吗?”
“不认识,但我知道他家在哪。”
“那你带我去。”
“你去干嘛呀,你让……”
“你带我去吧。”罗慧坚持,不顾母亲的阻拦,跟着陈清娟出了门。
两个人走进村里,七拐八拐到了小巷,远远听到了唢呐声。
师傅在家,这让罗慧松了口气。她做了两个深呼吸,进去说了事情经过,那师傅问她:“哪天观灯定了没?”
罗慧说:“初五观灯,初六出殡。”
“那行,这么近不用愁,初五我肯定到。”
罗慧从兜里掏出钱,师傅摆摆手:“干完活再给。”见她脸色灰败,又随口安慰,“生死有定数,不做恶事不生恶病,好来好走也是喜事一桩。”
师傅送死人送久了,看活人看多了,知道丧礼要遵守规矩,也知道规矩再多不过一场戏,真真假假百无禁忌。罗慧得了点安慰,离开时经过姚家村的水塘,妇人们在冰冷的池水里洗菜,聊得却热火朝天。她慢慢走近,慢慢走远,觉得恍惚而虚幻,直到陈清娟搂住她的肩膀:“你还好吗?”
“还好。”
“你别管太多了,丧礼很麻烦的。”陈清娟想起村里一有死人,她爸就得管,她虽听得厌烦,但并不排斥,“雷明家还有其他亲戚吗?要不要报丧和请他们来吃流水席?亲戚不多,白布白帽总要做吧,出殡的日子定了,哭灵的人要定,挖坟抬棺的人也要定,要做的事可太杂了。”
罗慧听了这些,混乱的脑子开始恢复灵清。她和雷明商量的是简单操办,奶奶孤零零地去,她不能让雷明孤零零地忙。
陈清娟见她沉默:“你怎么不说话?”
罗慧不知该说什么,她也没力气说。陈清娟陪她走回陈家村,没陪她往雷明家去:“你不怕呀。”
罗慧不怕。她推开门进去,奶奶还是安静地躺在床上。昨晚她在灶台屋烧热水,烧完给奶奶擦洗,一进屋就见雷明搂着棉衣坐在地上。
那棉衣是她让他从箱子里翻出来给奶奶换的。他那么高的个子,靠在墙边像被折成两截。他的脸埋在臂弯里,哭得肩膀一抽一抽,可当抽动停了,他的眼泪也停了。他和她一起给奶奶擦脸、洗脚、再换上干净的棉衣和鞋袜。夜深了,他哑着嗓子还不忘让她先回家。
罗慧听他的话回去,他却没听罗慧的话,又是整晚没睡。等天亮了,他先去县里找修车铺的老板要钱,要完钱再去胡文海家报丧,然后去临近村找抬棺人,最后才去镇上的棺材铺。
棺材铺的老板把店里的寿衣纸钱香宝蜡烛都推销一遍:“喏喏喏,纸房子最好,烧的人有排面,烧过去那边又住得舒服。”
雷明买了白布蜡烛一大堆,唯独没要纸房。他头脑发昏地转了一天,回到家,灯竟然是亮的。他惊喜万分,进去却见陈清峰和罗慧站在桌前,桌上用盘子盖着个大碗,是给他送的饭。
罗慧清楚看见他脸上的笑意隐去。
一声奶奶退回喉咙,雷明回到现实,把买的东西放到一边。
“我给你换了把锁。”罗慧把钥匙递给他。
雷明没接:“没人偷。”
陈清峰劝:“你先吃点东西吧。”
“不饿。”
“明天我们来帮你扎白条做白帽。”清峰说,“你不请席,哭灵的人总要有,这钱我来出。”
“不用。”雷明知道奶奶不喜欢他哭哭啼啼,更别提让别人在她耳边声泪俱下,“时候不早了,你们先走吧。”
“那行,有事随时叫我。”陈清峰往外几步,回头看罗慧。
罗慧把钥匙放在桌面上:“对不起,我爸把大门的锁砸坏了。”
她没有等到雷明回应,亦步亦趋地离开。
。
陈秀春出殡前一晚,祠堂里吹吹打打,哀乐不断。树状的长明塔冷清地待在角落,一直待到灯盏里的油芯燃尽。
天亮了。罗慧和金珠给白事先生送来热粥和番薯,众人急哄哄地吃完,祠堂外的空地上炸开一道鞭炮,是抬棺人来了。
八点过半,胡文海带着妻子,姚建明和姚建兰也一起来送别,跟在他们后面的是胡汉以及车队里几个和雷明相熟的人。
他们看着雷明披麻戴孝,有的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有的虚虚握住他的手臂,胡汉把红包塞进他口袋,被他抽出来推回。
“干什么你,懂不懂礼数?”
雷明懂,但疲于应付,白事礼金先收再退:“我没工夫找你。”
“那就别退。”
雷明坚决不收,气得胡汉给陈秀春鞠了一躬便走。抬棺人看了眼时间,催雷明起棺,于是雷明走在前头,昨天夜里来送过陈秀春和单纯看热闹的人也慢慢聚集在偏厅门外。
罗慧在人群中看见了外公,她过去,有点想哭,外公却扯下她肩膀上的黑白布条:“你胡闹,非亲非故戴这个干什么。”
罗慧不敢顶撞,跟着他走了段路,又看见陈清峰的奶奶也站在路边。在鞭炮和哀乐声中,送葬的队伍来到村子西北的竹林,竹林里有两座坟,一座还完整,一座被提前破开。
雷明把奶奶和爷爷合葬在一起。
寒风四起,竹林掩映,周遭杂声满地,唯独没有哭声。
。
仪式结束后,雷明给抬棺人和白事先生结钱,村里人不免交头接耳:“发神经,哪有这么办事的,急成这样。”
钱递到手边没有不接的道理。人群散去,竹林里转眼空荡一片。
雷明在坟前驻足许久,再出来,孙浩站在路边等他。
“雷哥……”
雷明没反应。
他走近:“雷哥,对不起。”
雷明摘下白帽:“不关你事。”
“不,是我不好。”孙浩这几天一直良心不安,直到今天才有勇气来面对他,“如果我早点劝奶奶收摊就不会这样,如果罗阳及时发现,我们及时赶到,奶奶说不定还有救……”
雷明迟钝地反应过来,等听清他接下去说的话,脸色瞬间僵凝。
姚建明姐弟过去和他打招呼,说要先走,却听他问:“罗阳人呢?”
姚建明看一眼孙浩:“我不知道……”
雷明眉目一沉,撞上迎面走来的陈清峰。陈清峰被他问得一愣,又听他转向姚建明:“我再问你一遍,罗阳人呢?”
“我……”
“怕他干什么,我在这。”罗阳从路边的枣树后面出来,恶狠狠瞪孙浩一眼,“我就知道你嘴巴不牢,不给我找麻烦就浑身难受是吧。”
“……”
罗阳对着雷明,理直气壮道:“我本来懒得解释,但不解释反倒让人觉得我心虚,是,我是看见得早,那又怎么了,别说我不知道那是你奶奶,就算我知道,非得下车看吗?都几天前的事了,再拎出来说有意思没?”
“……”
罗阳把手揣进裤兜:“雷明,你也是讲道理的人,你要知道你奶奶死不是因为我没下车,是她命该如此老天要收她,如果这也要怪我的话,那……”
话音未落,他脸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众人大惊,姚建兰离得近,过去扶,却被雷明一把扯开。
“你有病吧?听不听得懂人话,”罗阳捂住鼻子,挣扎站起,“你奶奶还是我拉回来的!”
他十分委屈,他明明没做错什么,这两天却因为这事不敢出门,就怕冲撞了某人:“又不是我害的她,你光记我仇不记我好,穷死哭死也活该。”
“罗阳,你少说几句!”陈清峰急忙阻止。
“我哪句话说错……”剩下的音节被一拳打歪,罗阳喉咙艰涩,发出恶毒的诅咒却无济于事。
姚建明赶紧劝架,姚建兰也吓坏了:“雷明,你疯了!”
孙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道歉惹出了麻烦,他正要劝,却听一声哥,是罗慧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
罗慧刚才被父亲勒令回家,现在送完外公紧赶慢赶,被眼前景象吓到。陈清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拽开两人,罗阳脸庞通红,雷明拳头发硬,刚往前迈了一步,罗慧挡在了他面前:“雷明,你别……”
“让开。”
“有话好好……”
“我说让开。”
罗慧对上他视线,没让,在他挥拳的瞬间想去阻拦,却被攒劲的拳风带倒在地。
众人一愣,罗阳先急了:“你敢打我妹?”他往前挣,却挣不脱,被陈清峰和姚建明合力拖走,姚建兰回头看了眼雷明,脸上有惊惧、指责、以及零星的怜悯。
罗慧拍拍土起身,雷明却朝竹林走去。他浑身发冷,觉得自己既可笑又可悲。
他回到奶奶的坟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把棉衣盖在坟上,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