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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当时光景应如昨(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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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是一年除夕,雪后的倚梅园,红妆素裹,在那曾经收获美梦的红梅树下,她窈窕清逸的身姿乍然出现,周围彩蝶翩翩,花香暗地袭人。
他遥遥立于皇兄身后,凝望她着天水碧的青色裙衫,因寒冷微微颤抖的唇齿,委婉含泪的楚楚双眸。还是那样美,只是美得那样刻意,费尽了诸般心机。他知道,她是没有法子,如果不这么做,她将会无声无息枯萎在后宫的无数芳菲之中,像片枯黄的落叶,没有任何人会怜惜她,除了他。
玄清的心一刹那百味陈杂,她的复宠那样显而易见,他甚至不知道该为她欣喜还是为自己伤悲。本就是镜花水月一样的情愫,像桐花台上自生自灭的夕颜,即使在暗夜里蔓延出耀眼的光彩,也没有登堂入室移作盆栽的资格。
因为她,跟她的兄长惺惺相惜,在平定汝南王一役中并肩携手,配合默契。然而自古伴君如伴虎,没有人比自小生长帝王家的玄清更懂这个道理。荣宠到顶、繁华昌盛的一刻,也就意味着日到正午,即将朝晖西斜。
他撒了手,交还兵权,想着要自在逍遥,继续寄情山水。可是,还是放不下,眼看着她被陷害、甄家败落,仿佛就在一夜间……从那日在宫中看见她,怀着皇兄的孩子,脸上却全然没有即将为人母的神采与幸福。为她吹奏的一曲《杏花天影》,悠远绵长,浩浩情怀,她一双昔日的明眸,流转出来的却是惆怅、怨悔与悲愤之情。那一瞬间,他懂了她的伤。
是想起了往事吗?是想起了皇兄冒充他的名义与她在杏花春雨里相识相恋的那一幕吧?哀莫大于心死,她对爱情期望的破灭、绝望,深深触痛了他的心肠。于是,他上~书为她兄长求情,不避嫌疑地为之分解,明知皇兄多疑的个性,却是什么也顾不得了。
乾元十六年的冬天好像来得特别早,他意料之中的被贬嫡至上京。像片无根的落叶,随着瑟瑟秋风被放逐。现在想来,其实对这个结果也不是特别的在意,他只是做了一件迟早要做、一定会做的事。平生遭际已堪伤,只不过又添了小小的一笔而已。
回忆再苦涩再漫长,总是会过去,就像外头渐渐停止的雨与风,肆虐了一夜的雷电骤雨,好像扯累了思绪,也随着玄清疲倦的面容沉沉睡去了。
山林中的天色总是亮得比别处要晚,薄薄的窗纸朦胧透出一点茫茫的白光,好像天渐亮了。门扉轻轻被扣开,阿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身后未关拢的门隙里,漏出一道刺眼的亮色,果然是天亮了。
阿晋心疼地看着玄清睡着的样子,一根样式极其普通的玉簪松松挽着发髻,眉心紧蹙,睡梦里好像也不太安乐的样子。这些年来,除开当年的淑妃娘娘带发在甘露寺修行的几年,王爷好似都没有睡得安稳的时候。
哪怕府里有两位侧妃娘娘,王爷也还是寂寞的,心里苦得像黄连,人前人后却总是那样和善,不忍心伤害任何一位侧妃,对每位侧妃娘娘都真正担的起相敬如宾四个字。玄清这个人的性子,别人可以不知道,他是最清楚不过。他温和、仁善,心地那么好,宁愿自己难过,也不愿意与人为难。
记得王爷自少年起,便被多少王侯小姐千金仰慕,人人赞六王玄清貌如水月观音,形似远山青松。阿晋心中总是揣测,将来不知何等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们家王爷?直到在甘露寺长河边第一次见到彼时被废出宫修行的淑妃娘娘。
好像还是习惯叫她娘子,王爷起先总是这么称呼她。被皇上贬在上京一年的时光里,王爷的心,却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她。只是王爷不说,他自然也无从知道。
乾元十七年重阳节前夕,王爷终于奉召还京。来不及换下一身风尘,就急着进宫了。回到府里,不吃不喝的,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天,采葛都急了,催着自己进去察看。他壮着胆子闯进去,却见王爷正在凝神看着一幅画,书桌上笔墨未干,显然是刚刚完成的样子。
那是一幅人物图,两个贵妇怀抱一个粉雕玉啄的小女孩在花丛中赏花。他看不懂,也不认识画中人,只知道画的很好看,那人物一颦一笑居然像活的一样。王爷完成了画,还不肯休息用膳,只吩咐了自己将采葛唤来,打开库房,选了好些颜色鲜艳、质地上好的缎子与绸缎衣料,一样一样包好。
王爷回京的第三日,带着画和衣料,一个人骑着御风去了清凉台,再次回到王府,阿晋就感觉王爷整个人都变了,那样的神清气爽,如果说他往日微笑的样子像和风,那日竟都变做了暖阳,王府每个人都感觉到了王爷的欣喜情绪。
阿晋不知道是什么人,竟然能如此影响王爷的精神意志,他隐隐约约觉得,那是一个对王爷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不久之后,王爷带自己去安栖观探望老太妃。路上经过甘露寺山脚下的长河边,王爷停住了脚步,好像要等人的模样,看他静静伫立在河边,脸容却满含了欢喜与期待,阿晋立刻知觉,也许,自己马上就要见到那个能左右王爷情绪、对王爷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了。
甄娘子带着当时的浣碧姑娘、后来的隐妃娘娘出现在河边的时候,阿晋突然明白过来,这就是王爷当初在宫中拼死护着的那位莞贵嫔娘娘。虽然没见过贵嫔娘娘,浣碧却是相识的。听说贵嫔被废去位分,出宫修行,全家也连带受牵连,就连王爷,也为她家的事被贬上京长达一年。
这位莞贵嫔,不,是甄娘子,明明只是身穿一件灰白色的佛衣,满头青丝挽起一个象征出家人的太虚髻,不施脂粉,却美得能让人忘却一切世俗之物。比起那些见过的珠玉满头、雍容华贵的夫人小姐娘娘小主们不知道要美上多少倍。阿晋觉得自己形容不好娘子的美,只觉得世上除了太妃,大概没有比娘子更美的人了。和他的主人清河王并肩站立在长河边的样子,真像一对神仙伴侣。
王爷辞别甄娘子时,眼里掺杂着淡淡的惆怅与欢喜,阿晋想起来,最近这几年,仿佛王爷每进一次宫,都会出现类似的神情,原来,都只是为了她。
去安栖观的路上,王爷欢喜不尽地看着御风颈下挂着的那个红缨球,和风吹来两个银铃铛一路上不停叮铃作响,瞧王爷的情形,只怕是羡煞了御风,恨不能以身代之,将铃铛挂在自己的脖子上才好呢。
阿晋忍不住笑说:“王爷,这位娘子果然像个仙女,皇上怎会舍得将她放逐在寺院修行呢?换了别人,只怕当神女供起来也心甘情愿的。”
王爷神情一滞,俄尔轻叹一声,声音虽小,却是清晰飘进了阿晋的耳朵:“宠而不爱,皇兄只怕真是伤透了她的心罢?不知何年何月才得医好她这心伤魂痛了……”
皇上心中怎样想那是阿晋管不着也不关心的事,可是自己的主子已经梦魂里都只记挂娘子一个人了。王爷的整颗心都全放在娘子身上,每月那一两次固定时间的见面,是王爷一月中最欢喜的时候,每逢到了那个日子,天大的事也拦不住王爷去往甘露寺的脚步。
起先总是由他去告诉浣碧姑娘王爷会去的时辰,后来王爷好像熟悉了娘子的起息时辰,索性他也不用再跑腿了,只是远远跟着王爷,守在长河边等着,静静等待娘子去洗衣或是拾柴时出现的身影。
阿晋觉得王爷在冬意萧瑟的山脚下长河边等着他想见的人时,神色舒缓,眉目清朗,平静得像块美玉,浸润着莹莹的光采,仿佛寒风呼啸都会看作是冬日暖阳,甘之若贻。那种平和安乐的模样,只有在王爷去安栖观探望太妃时才会出现。阿晋知道,这是王爷最喜欢、最放松的时刻,他打从心底里感谢甄娘子,能够让自小孤苦、凄清寂寞的王爷也有了这样幸福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