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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重到旧时明月路(三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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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章二年四月,正是晚春时节。漫山的乔木,尽皆挂满缘木而上的紫藤,条蔓虽纤结,却是屈曲蜿蜒,繁盛如蝶,晚风中不时带来隐隐暗香。
花事正盛,满心却凄惶。玄清的双足再次踏在熟悉的土地之上,突然就有种近乡情怯的伤感。
前年听闻皇兄过世,润儿继位,他终于下决心自滇南回京,期望再见嬛儿一面。怎奈紫奥宫闱严谨,自新帝即位后更如是,嬛儿足迹几乎不出颐宁宫,人皆道太后贤达,以致宫闱上下皆整肃慎微。
阿晋见无门路可通,言道不如将实情告知平阳王妃,请王妃代为转达。玄清深感不妥,此身已非皇亲宗室中人,世人皆以为他已不在人世,自身亦不愿再入红尘。九弟夫妇若然知晓,定然会翻出昔年宫闱隐事,徒增风波是非,于人于己皆非益事,于是喟然作罢。
然则心中终究积郁起来,于是忽有一日,便梦见嬛儿。伊人消瘦纤细的身子轻倚在轩窗下一张紫檀榻上,双眉紧蹙,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情不自禁便伸出手去轻抚她的额头,替她拨开额上零乱的一缕青丝,他含着欣慰与感慨,轻声如许:“嬛儿,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你害怕。”
嬛儿似是半梦半醒,含泪答道:“如果那一年在甘露寺我们可以远走高飞,我并不稀罕太后之尊。”她顿一顿,泪落终如珠,泣道:“你可知道,我终于下旨,让涵儿承你的血脉。”
想必她还在为没来得及告诉他涵儿的事而自悔自伤,嬛儿,你可知晓,你的孩子,我一直都视作亲生,说与不说,都没有什么分别。他轻轻颔首,如是安抚嬛儿的伤心:“我一直视他如子。”此时窗外,春雨绵绵,花飞花谢。
好似就在梦醒后不久,阿晋便传来消息。新帝奏请太后恩准,下旨将六王生前故居清凉台改作清凉寺,自太庙移六王叔灵位至此供奉。太后亦颁懿旨曰:六王生前有大功于社稷,故独享祭祀,灵台永祭。清凉寺建成后将为皇家御用私祭寺宇,不对平民开放。
阿晋雀跃道:“清凉寺若建成,太后必当出宫祭祀,在宫外见一面总要容易稳妥得多。”玄清含笑颔首,旋即微叹道:“若待建成,怕是在几年以后了。”
清凉寺自改建到落成,前后费了两年功夫,玄清的足迹踏遍大周的山川河道,游览天下胜景,纵观河山秀丽,对雨听风,登山面海,胸臆亦为之一阔。只在寒雨凄凄之夜,会惦念起嬛儿因他而起的足疾是否发作,身子是否又消瘦得弱不更衣?
凌云峰上一切如旧,如今重到旧时明月路,玄清心中亦不免惴惴。隔了远处山峦重霭望去,缥缈峰笼罩在青烟薄云之间,辽远山谷间仿若能够遥遥听闻清凉寺里八宝玲珑塔上的梵铃回响,声声扣痛心扉。
“主子,你看是谁来了?”耳边传来阿晋抑不住的喜悦之声。他昨日下山去探听消息,不想回来得竟如此之早。
玄清回转身来,也不由一怔。
却是槿汐立在面前,只着一身青莲交领外裳,系一条玄色滚边黛紫双褶裙,外罩浅灰底子折枝寒梅刺绣对襟褙子,宫妆严谨,却遮不住眉梢眼角的悲喜交集之意。她端正行了宫礼,口中几近哽咽唤道:“王爷安好。”
玄清上前一步,搀起槿汐,感慨道:“不必如此,如今我已非清河王。”
槿汐含泪道:“娘娘后日即将前来清凉寺礼佛一月,差我先行前来寺里安置打点。不想回程时竟遇见了阿晋,奴婢初听阿晋言道王爷尚在人世,心中尚是半信半疑,如今眼见王爷好端端站在面前,才信阿晋果不诓我。”
玄清叹道:“我已再世为人,今日得见故人,亦是恍若隔世。”
阿晋早已在一旁抹泪。槿汐知意,低声道:“娘娘一切安好,只是这些年,心里苦顿,于无人处暗自神伤而已。”
玄清默然不语,眼中盈然,半晌方道:“前两年皇兄后宫充盈,频选秀女,嬛儿想必心力交瘁许多,怎能不苦。”
槿汐望一眼玄清,欲言又止,终还是言道:“人人都道是娘娘贤良淑德,为皇上广开子嗣之门,才多选淑女充裕后宫。”
玄清一震,似不敢相信,胸臆之间千百个念头转过,不由失声问出了口:“经过澜依一事,皇兄的身子怎禁得如此!嬛儿是为我……这样待皇兄的是不是?她竟……”
槿汐依然垂首低语道:“王爷不在,娘娘的心也随之而去了。娘娘深恨当年回宫的锥心之痛,一直以来她总有许多的不忍和不能,原以为就这样过一世了,到底心中还能留个念想。不想皇上却逼着娘娘亲手断绝了最后一线希望!娘娘心中之恨,若不如此,无可抒解。”
槿汐霍然抬首,略带哽咽:“这几年每逢阴雨,娘娘的旧疾都要发作,疼痛难忍。可是娘娘总也不愿意根治,娘娘说王爷不在了,她再不用跳了。娘娘情愿留着这治不好的伤,时时提醒自己,王爷是怎样离去的……”
玄清心中怆然,转头望向远处山峦叠嶂、雾霭云烟深处,喟然一叹。情深如此,情深如斯,原来不止他苦,她亦苦。此时已恨不能胁下生出双翼,飞入重重宫禁,得见伊人一面。
他语意温然,诚挚道:“多谢你。槿汐。”
槿汐轻声道:“盼王爷后日早入清凉寺。奴婢会先行安排妥当。”
玄清颔首道:“有劳你了。”
槿汐忽而一笑:“惟恐宫中人多口杂,王爷之事奴婢预备暂且不告诉娘娘,只怕娘娘事后得知要怪罪呢。”
玄清心中陡然一松,还未及作答,一旁的阿晋早已笑道:“断然不会,槿汐姑姑,阿晋可以作保,不但不怪罪。说不定还要赏呢。”
槿汐笑骂道:“这顽皮耍嘴的小皮猴儿,还不送我下山去。”
良夜无眠,晨风微起,山岚未散,山中雾气弥漫。玄清立足山巅,遥遥望去,依稀晨光破晓之际,山峰轮廓渐现,四周古树参天,青翠枝叶俱都凝满夜露,垂垂欲滴。天色澄澄如青玉,一线金光自云层中四散开来,晨风鼓起衣袂,一时心绪如潮。
这里曾有他记忆中最美好的一幕。他与她第一次双手相牵,十指相扣,共赏一轮日出,那时以为握住她的手,就握住了这一生仅有的幸福,握住了他与她的未来。嬛儿依偎在他怀里低语:“你在我心里是‘世无其二’!”
世无其二!嬛儿,你在玄清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你是玄清的世无其二,更是玄清的天上人间,值得玄清用前半生的时间来呵护守候,用后半生的时间来珍惜拥有。
沿着甘露长河堤岸徐徐行来,河水粼粼,微波泛起涟漪,浅岸边已抽出新枝的芦苇如白雪绽放,随风摇曳,极目望去,清凉寺已隐约在山中露出飞檐一角。早已听不见阿奴吟唱的那只山歌,玄清驻足岸边,含笑看一叶小舟横渡,艄公摇动船桨缓缓荡来。
“客官莫非要去清凉寺么?”艄公问道。
玄清轻笑,淡淡答道:“只是去访一位故人。”
小舟刚刚靠岸,便已见一人驻立岸边,玄清定睛看去,不由含笑问候:“温兄,多年不见。”
温实初脸孔瘦削,玄色长衫衬出一双眸子晶亮深沉,他似是感慨万千,攸然叹道:“王……”
玄清骤然打断他略显迟疑的话语,“阮清今日得遇温兄,甚为欢喜。”
温实初恍然明白过来,拱手为礼道:“阮兄,我特来接你。”
玄清回首付过船资,与温实初信步前行。一时默然,温实初良久方道:“原本为嬛妹妹所制的失魂散,不想居然用在了你身上。槿汐昨日告知我此事,我方如梦初醒。”
玄清道:“还未谢过温兄当日所制假死药,否则今日清已不在人世了。”
温实初摇头叹道:“何必言谢,当日我空有医术,却救不得想救之人性命。如今看你好生立于面前,已自欣慰知足,你与嬛妹妹,终究,比我与……福厚绵长。这也是上天注定。”
玄清心中稍许讶异,却也不便多问。
温实初语音稍显低沉,旋即又道:“嬛妹妹自那年以来,未尝见过她一日真心开颜,积年沉郁,今日终可以一扫阴霾。实初当真心为她欣喜。”
玄清顿住脚步,抱拳道:“多承温兄多年来照拂嬛儿,清当真无以为谢。”
温实初淡淡一笑道:“不必。我想这几日还能为嬛妹妹做最后一件要紧的事,待此事之后,再一并谢我也不迟。”
他指一指前面不远处,几十米台阶扶级而上之处,有山墙巍耸,宝殿壮阔,绿荫葱茸间见香雾缭绕,钟鸣木鱼之声不绝:“清凉寺,那是她为你所建的庙宇,亦是她囚心之所,只待你这系铃之人前去为她解铃。”
温实初拱一拱手,请辞道:“实初送你至此,前方已有槿汐安排妥当,阮兄你前行便是,实初还有要事,告辞了。”
玄清徐徐迈步而上石阶,步步沉重,心若暮鼓晨钟,络绎回响不绝:这是他昔年故居清凉台,一草一木尽皆熟知,眼前却又依稀仿佛,陌生得惶恐。这一生,原本以为穷极一生也再不能与她相见,不想还有今日!不想还有此时!
嬛儿,你可听得见我回来的脚步?它离你近在咫尺,终于从天涯海角,风尘仆仆回到你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