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惜花人去花无主(三十五) ...
-
桐花台上夕颜盛开如雪,映得他一张容颜惨白,他勉力向着嬛儿伸出手来,“嬛儿,让我再抱抱你。”
是他此生最后能获取的温暖了。嬛儿的身体渐渐靠向怀里,还是温热的,健康的,年轻的,如此值得。他的嬛儿,还活着,今后还将继续活下去。
耳边传来嬛儿低低的絮语,柔软而悦耳:“涵儿小时候很调皮,却十分机灵,不像灵犀,自小安静沉稳,他俩一静一动。可是雪魄,我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性子,三兄妹中,却是她最美……”
他含笑听着,今后这样静谧恬美的时光再不会拥有了。直到嬛儿忽然道,“清,我想回凌云峰去。”
他心中一恸,一股热流自喉中涌出,顺着下颔滑落,一滴,又一滴,缓缓坠落在她素洁芙蕖的抹胸之上,似开了一朵又一朵木棉花,鲜红而耀目。
嬛儿在他怀中迷蒙地伸手为他擦拭,柔声道:“清,你怎么哭了?”猛然间,她的身子陡然一震,大颗的泪滚落在他手心。她惊惧地转身,慌乱地去抓面前的酒杯,他无力按住嬛儿颤抖的手,极力微笑,“不用,我已经换过你的酒杯。”
嬛儿凄然间拼命攥住他的衣袖:“怎么会?”
失魂散药性发作起来,他渐觉身子沉重而冰冷,仍然撑着要安抚嬛儿的失措:“一壶酒有毒无毒,宫中的伎俩我未必全然不知;你我是第一天相知相许么?即便你手指笼在袖中,左右之分,我还是能察觉的。何况皇兄是何等样人,他让你独自前来,我已觉得异于往常。……嬛儿,我不愿你为难。”
嬛儿的声音凄厉不同往日:“不会!明明死的人会是我!我死了,你杀出去,总有一条活路。”
不要伤心,不要失态,嬛儿,我不愿见你如此!更汹涌的血从他的唇角溢出,他的手只能紧紧握住她的,“从我把你从摩格手中夺回,皇兄杀心已起,我早不能逃脱了!”
仿佛记起了什么,他微笑起来,“我早知有这一天。这杯毒酒,若真是你递与我也无妨,那是你选择保护自己。”然而如此安慰,如此满足,嬛儿在生死关头亦没有选择保护自己而背弃他,如同他一样!只是如此遗憾,“嬛儿,从今以后我若不能再保护你,你一定要懂得保护自己。”
嬛儿鬓发散乱,满面泪痕,拼力挣扎,几乎语不成调,“我去叫温实初,你快把酒呕出来!温实初必能救你!“
他的意识已经有点模糊,月色透过窗格,朦胧罩住视线所及的一切,“宫中的鸩毒何等厉害,一旦服下,必死无疑。”他艰难伸手想拭干她的泪,“嬛儿,你不要哭,等下你出去,皇兄若见你哭过,会迁怒于你。”
“好,我不哭。”模糊中仿佛看见嬛儿在拼命点头,拼命拭泪,可是冰凉的泪水仍然一滴滴洇湿他的衣衫,渍成一团团扭曲的皱褶。
他伸手拥抱住泣不成声的她,一字一字吃力地说出他最重要的一句话:“嬛儿,我死后,你切勿哀伤。你要答允我一件事,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平安活着!”
原来他毕生所愿,不过如此!何况,他们还有雪魄,为了他和她的孩子,嬛儿,你一定要勇敢活下去!
他的气息已经不能不急促,手足渐次地冷下去,“雪魄那孩子,真是像你!你有你的孩子,一定要好好活着。”玄清的结局已经注定,从此后云天相隔,山重水复,后会无期!他最后轻轻一叹,“抱歉。嬛儿,我终究不能在你身后一步的距离再保护你。”
意识涣散的最后一刻,只记得嬛儿声嘶力竭的哭喊,“不!不!清,凌云峰一别已成终身大错,我求你,你别再离我而去!我是你的妻子,我不愿意在宫中,你带我走,带我走!”
和她在一起的最后一刻,有这样毕生渴望的一句话作结也算无憾。他的眼睛沉重阖上,声音仿佛轻飘飘在云天外:“有你这句话,我此生无憾!”沉入梦魇般的迷离黑暗之前,仿佛还记得此生从未忘怀的一句话:“我心中,你永是我唯一的妻子……”
还是漫天弥漫的大雾,湿润的雾气,一点点渗过来,如伏冰霜,寒冷而绝望。前方无路,四野茫茫,浓雾似霰,伏着如刀的寒气。
仿佛很遥远的地方有人轻声在低唤:“主子,主子……”原来浮生不过一梦,短短一段路程,已将一生的梦做完。
他虚弱地一笑,“阿晋,不用担心。我只不过是睡了。”
阿晋蹙眉,一副忧心忡忡的神色:“半日没有听见主子声息,奴才有些着慌了。这失魂散药性对主子身子损伤不小,日后还需好好调理才是。”
玄清微微颔首,撩起轿帘望了一眼,“眼下什么时辰了?”
阿晋想一想道,“刚过午时罢,咱们已经出城,快到西郊了。”
玄清回首望去,重峦叠嶂的锦绣宫院,烟尘喧嚣的万丈红尘,渐行渐远,逐渐湮没在正午明黄刺眼的日头下。
“那里,便是我的陵墓罢?”玄清凝望着西郊皇陵起伏绵延的山脉,黛青色的一线几乎与天相连。
阿晋垂首答道:“是。隐妃娘娘正是葬在此处。”
玄清眉心忽地一黯,纵然只做了几年名义上的夫妻,她又做过不少的错事,到底也是令人伤感的。玉隐,毕竟是嬛儿的亲妹妹。
“是第几日的事?”他艰难开口,压下心头深深歉疚与叹惋。
“主子停灵第十日……”阿晋亦望向远处的山峦,声音低沉而缓慢,“主子出事的消息传出行宫,隐妃娘娘便失去常态,日夜哭泣不止,九王妃陪伴多日劝解也不能抒怀。奴才私心揣测,主子进宫前去过凌云峰取失魂散,也许是服了这假死药也未可知。起先奴才还抱着一线希望,待得到了第八日,主子竟未醒来,奴才才慌了神;等到了第十日,奴才已不得不绝望。隐妃娘娘想必亦如此,才萌生死志。”
玄清略微思忖,摇头叹道:“我也不明白如何会沉睡十五日。想来是那药经年历久,药性有所减弱的缘故。……只是,你却又因何还能断定我一息尚存,将我救出?”
阿晋叹气道:“此事说来也是侥幸。当时隐妃娘娘先是撞棺不及,额上鲜血淋漓;却又拼着一口气爬进棺木,咬舌而亡。事起仓促,众人救护不得。眼见棺木内血迹斑斑,总不成就这样将主子与隐妃满身血污下葬不成。是奴才吩咐采葛为隐妃净面换裳,而主子的衣裳,是奴才亲自换置的。当时主子的身子依旧冰冷,却是天可怜见,教奴才无意之中触到了主子的手腕,竟隐隐地有了些许极微弱的脉息。奴才大喜之下,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只得寻个时机,费了点手脚,终于偷梁换柱将主子安全运出。饶是这样,主子还是五日后方才醒过来……”
玄清仿佛有些出神,半晌方道:“她竟选择如此惨烈的死法,是对我怨怼未解,恨我抛下她和澈儿就这样去了的缘故罢。”
“生不能同寝,但愿死能同穴。”他仰望愁云阴霾渐渐漫过日头,投射下一片阴鹜的影子。眼角有清泪溢出,“玉隐,你至死不明白。玄清岂会希望你如此,这样至死不休又有何益?”
阿晋默然,低声道,“隐妃死状凄怖,想是难以释怀呢。”他蓦然想起一事,急切道,“娘子独自在宫中,会否亦如隐妃……”
“不会!”玄清忽地出语打断阿晋的揣测,语音清朗坚定,“嬛儿决不会。她轻易不会妄自轻生,抛下身后万事不顾,只留下一个无谓的虚名。”提及嬛儿,他微笑起来,唇角微微弯成一个月牙的柔和弧度,“她是那样勇敢智慧的女子,既是答允了我要好好活下去,就一定做得到。我只是心痛,从今后再不能在她身后保护她了。”
郊外清新的和风卷来几片零碎的花瓣,混和着泥土青草的干燥芬芳清香,教人心旷神怡。嬛儿,玄清走了,要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隐姓埋名,避居乡野,做一个渴望已久的平凡人。从今往后,在有月亮和星子的夜晚,我会将魂魄从万水千山外远度回你身边,陪伴你有梦的整晚。请记住玄清留给你的爱,在今后的余生里,对你的思念只会越来越多,对你的爱,将永不会减少一分一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