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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为伊判作梦中人(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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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积得很深,四周白皑皑静寂一片,清淡的日色映在积雪上,刺目的白,几乎教人睁不开眼。
仿佛有些什么东西在玄清的内心深处裂开的声音,周遭如此静寂,这声响回荡宛转,将原本固守的堡垒瞬间击得粉碎。
他艰难的别过脸去,雪地里有只小雀在觅食,圆黑的小眼睛快活地转来转去,浑不知已落入陷阱的纯稚。他禁不住要开始怜惜这雀儿,如同怜惜自己面对过的步步危机。
“扑”地一声,谷箩罩落,只听得小雀唧唧惶急呼救地悲鸣。
“可算是逮住了。”不知是哪一宫的小太监,手脚麻利地捉住小雀,正预备用丝线来捆缚。
“放了它罢,不过是只可怜的小东西。”玄清目中流露出悲悯神色。
小太监一愣,赔笑道:“原是奴才捉来玩儿的,既是王爷吩咐,奴才这就放了。”
玄清不语,凝视扑着翅膀倏忽飞走的雀儿,长长舒出一口气。方回转头来,向着尤静娴一字一字道:“皇上盛眷正浓,淑妃自然风华无双。”
尤静娴裹紧水濑毛织锦披风,似乎有些不禁寒意,语声柔弱且感伤:“妾身甚时能得瞻仰淑妃娘娘风华,亦是幸事。”
转眼即是除夕宫宴。白日下过一场大雪,华灯初上时分,冷月无霜。大殿檐下一溜大红绢纱御制灯笼齐整高挂,暖洋洋的熏香自九龙盘云镏金香鼎中袅袅升腾,嫔妃们粉光艳容,笑语燕然,一派其乐融融的场面。
衣衫单薄的舞姬鱼贯而入。丝竹之声响起,舞姬们长长的水袖撒开,纷乱成漫天落花,一时间满堂歌舞靡靡,绮影翩翩。宗亲王室俱都倚红偎绿,面对醇酒美人,人人笑逐颜开。
玄清把玩着手中的夜光青玉杯,举在唇边,却是欲饮未饮。酒香袭人,终究抵不过美人如玉舞翩缱,他仿佛看得入神,唇边大起温柔之色。
“汗浥新装画不成,丝催急节舞衣轻。落花绕树疑无影,回雪从风暗有情。”这是嬛儿的诗,她作惊鸿舞时回赠予他的诗。那句“回雪从风暗有情”,叫他有生以来心第一次跳动得那样不规则,情不知所起,起则药石无灵。
抑制自己不去望那个身影,已经不是自由自在的清河王,因为身边一左一右坐着两位侧妃,他的眼睛甚至已不能望她一眼,哪怕她就在最显眼的位置。
只要她正平安坐在淑妃的位置上笑语殷殷,膝前儿女喜乐安康,已经足够。就算不望她一眼也没有什么要紧,她的样子,总是刻在他心里的,无时无刻。
尤静娴素手轻抬,抚一抚鬓发,触动一串红珊瑚松石耳坠,面容稍带些许惘然,淡笑道:“果然六宫粉黛无颜色,淑妃娘娘风华绝代,我见犹怜,何况男子乎?”
玉隐垂首下去,髻上一只金雀报喜步摇垂下长长流苏遮住眼眸,她一边为玄清小心斟满酒杯,一边匆匆回应道:“各宫娘娘俱是佳人,不独长姐专美。玉隐代长姐谢过静妃褒赞了。”
尤静娴轻笑:“姐姐与淑妃娘娘果真姐妹情深,连气同枝。今日得见淑妃娘娘,我瞧着玉隐姐姐和淑妃倒有几分相似之处,王爷你说是不是?”
玄清的眼风在席间上首处一略而过,随即落在玉隐身上,后者不知是羞是嗔,双颊绯色晕染,眼中盈盈,似已要滴出水来。
玄清脸容沉静,眼波不兴,只是微笑道:“君臣内外有别,玉隐只是王府侧妃,怎能与淑妃娘娘相比。以后不要再提此类僭越的言语,以免给玉隐招来祸端。”
尤静娴脸色一黯,随即又笑道:“许是今日欢喜,妾身多饮了一杯,现下有些醉了,还请王爷赎罪。”
玄清不答,只一气饮尽杯中玉液,玉隐凝望他素来清雅的脸容,方笑瞥一眼尤静娴道:“玉隐多谢王爷关怀。今日还要守岁,王爷少饮些,早些回府为好。”
殿外积雪寒冰,映照一片清辉,凄冷之极的颜色,仍是及不上心中冷彻。两位如花侧妃,口中柔声相唤,怎如昔年清凉台,大病未愈的嬛儿轻唤一句“清”字动人心肠?
他很想苦笑,然而终于忍住。如能就此长醉不醒也是桩好事,可惜,连醉也不能够,就如不被允许的恬美酣梦,那心心念念的梦中人,却是触也不能触的禁区。
好在难捱的漫长冬日终于过去。
近四月的天气,风也渐渐和暖。太液池波光粼粼,岸畔碧柳垂玉,长长纸条拂在水面,如同拂在心头的一只素手,柔和轻抚,辗转缠绵,教人的目光也不由变得温柔起来。
“王爷瞧什么这样有趣?”尤静娴柔声道。
不及回答,不远处已传来一阵女子说笑声,一行人渐行渐近,想是宫中嫔妃。一个久未听见的声音正笑道:“回去把柳枝挂在宫门前吧,用红绳系了,可以祈福。”
玄清刹时一怔,目光不由自主望向那声音的主人。一身银白色织锦裙裾拖曳在地,指间握着一枚细长柳枝,嬛儿就那样迤逦走过来,走过洁净无尘的长长鹅卵石甬道,裙裾间有细碎的脚步声,仿佛拂上落花的簌簌微响,背对着无边无波的太液湖,像极了水中仙,豁然立在他的眼前。
他愕然,嬛儿亦是。他的心思那样酸楚,眸中人想必亦如是,相思相望却不得相亲,如此相见,倒不如不见的好。
欣妃无意的话正是戳在心头痛处的伤心剑,听凭众人一齐哄笑,他只能强笑道:“欣妃最风趣不过。”
然而眼睛终于情不自禁望过去,立于欣妃身后的嬛儿,眸中仿佛映着太液湖水般波光闪烁,他欠身施礼,半晌方道出平淡一句:“淑妃也在此。许久不见了,淑妃可好?”
嬛儿面容波澜不兴,淡淡答道:“劳王爷挂心,本宫身体安康。不知王爷今日为何入宫?”
“久未进宫,今日来给太后请安。”她又清瘦了,想是忙于予漓选妃和新宫嫔入宫之事操劳的缘故。又一批如花似玉的新人入宫了,嬛儿的日子,似乎永远不能过得平静,他很想问她过得好不好,到头来说出的仍是一句平淡如水的普通回话。
尤静娴在身后不知看了多久,嬛儿张唇欲言之际,她忽然自柳树后娉婷走出,口中温柔道:“太液池边风大,王爷还是披上披风吧。”一件银丝素锦披风轻巧落在他肩上。
她用几乎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亲密举止,仿佛在嬛儿面前宣告些什么,提防些什么的样子。玄清甚至能感受到她稍稍绷紧的情绪,连呼吸亦变得微微急促起来。
不愿让嬛儿难过,他避过尤静娴要亲自结上带子的手,客气生疏道“多谢。”
她只用无害温软的笑语强调道:“你我夫妻,王爷何必客气。”
“你我夫妻”四字,在嬛儿的面前只怕较常日更显得触目惊心吧!尤静娴脸容虽沉静,然而那微含自然与得意的欣喜,一脸骄傲幸福的表情,愈发表现得刻意而紧张。
她走上前袅袅行礼,“妾身清河王侧妃尤静娴向淑妃娘娘请安,愿娘娘长乐未央,万福金安。”
嬛儿扶住她,温言道:“咱们是一家人,静妃何须这样见外。”又笑道:“玉隐今日怎不同来向太后请安,真是没规矩。静妃既和玉隐一同服侍王爷,得闲也要替本宫好好教导她。”
嬛儿到底是多心了吧?“一家人”三字道出得好艰难,似在提醒他是她的妹夫,似在嗔怨他对玉隐的薄情。玄清心头诸般情绪翻滚,只听得尤静娴道:“玉隐姐姐善于料理家事,不似我身子不好只会拖累旁人。”
她星眸微抬,怡然而笑,几乎要和嬛儿面对面这样近的距离了,“玉隐姐姐是娘娘的义妹,娘娘若不嫌弃妾身愚笨,只当妾身也是妹妹看待吧。”
嬛儿的神色瞬间转换,双眸春水不再和煦照人,透出淡淡寒意,她淡淡笑道:“静妃这样抬举本宫。”
这样冷,四月的太液湖面刮来的风竟如刀子,他心中伤痛,更觉风寒入骨。最后看嬛儿一眼,她已转过脸去,只得上前一步扶住尤静娴手肘,“时候不早,别让太后等着。”
如此尴尬难为,再无力去计较尤静娴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只盼着远远离开才好。叫嬛儿这样伤心,原是他的不好。尤静娴故作亲密于人前,嬛儿触目情伤,想是难过怄住了,只是,他的心痛,又何尝亚于她?
岸边玉兰树冷清伫立,光秃秃枝桠上碗大的白玉花瓣成团的自顾热闹,风刮过来又刮过去,透骨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