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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初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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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平二十一年,长安,虞朝都城。
今年的老天爷恪守历表,一点也不含糊。说立冬就入冬,说小雪就下雪。未若柳絮的雪扬扬洒洒地下了半日,长安宫城的红墙金檐披上银装,倒显得有些冷清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雪停在更夫敲响第一声梆锣时,东西两市的小贩见生意实在冷淡,便拾拢拾拢地准备收摊了。
一声马嘶从城门口方向传来,震得枝上积雪抖下大半。那枣红小马上有一莫约十四岁的少年,单手执缰、红色骑装,腰挂的玉坠子压着衣摆,外罩的浅灰披篷被北风吹起。
他成了最惹眼的颜色,闯入满目雪色的长安城,闯入近于寂寞的天地里。
少年进了城便放慢了速度,却仍是急忙地往东市赶。另一只手在胸前紧搂着什么,直到马儿稳稳当当地停在一家还打着灯笼的医馆门口,他才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怀中之物,原是只巴掌大小的、沾了满身泥水的小猫儿。
他晃了晃身子抖掉落雪,一面迈入门槛、一面低头说着:
“大夫,叨扰了,我实在是急。您看看这猫儿能救吗?”
怀中抖索的小猫儿也叫唤了声,细微、尖颤,尚未退蓝的眸子无力地抬了抬,像在回应。唐霁初蹙了眉间,心疼地将它往怀里揣。
“城郊树丛里我给捡来的,这小猫儿都要与雪合成一体了,定然是冻得不轻的......”
语落、抬首,见一身着竹篁青长衫的男子从药柜旁的门中掀帘走出来。来人面若好女,玉冠乌发,身形单薄,看上去不大。门后雪上的月光映在他的脸上,倒真当得起面冠如玉了。细看过去,还有点墨痣落在眼下。饶是此时正为猫儿心急的唐霁初,也要暗赞句他的好模样。
现在的郎中都这般年轻了?
来人又上前一步,躬身探看唐霁初怀中的猫儿,窄长得有些冷峭的眉也随着皱起。唐霁初紧张地等着他的答复,瞧他不语,又开口问道:“大夫,您......”
“公子误会,我不是大夫。”
那人只淡淡一句打断了他。唐霁初有些错愕,等了两三秒见他没有下文,变得有些恼了。不是大夫为何不早点说明?好让他快找寻下家医馆,小猫儿还能救回一命。于是便连打扰一类的客套话都没跟他说,单手推了一揖便转身要冲出门去。
“公子且慢。”
出于礼貌,唐霁初停了,转回身略带疑惑地看着那人。正要措辞解释他实在着急,又想到猫儿垂危不能耽搁,更是急恼,语气也带了三分火气。
“兄台何事?无论何事,唐某急着救命,恕不奉......”
“我虽不是大夫,但医馆大夫在后院调药,很快就来。外面天寒,公子此刻出去纵使抱得再紧,那猫儿也免不了受冻。不如公子将猫儿交付与我,我带它去里屋等大夫,里屋生了碳,至少不会冻着它。”
第二次被打断,唐霁初半信半疑地看向他,见他目光坦荡,有理有据。又低头看看怀中猫儿确是冷得发抖,屋外正是寒气乍升,权衡再三,还是选择信了他。
“也好,麻烦兄台,我在这里等.....”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敲了第二声梆锣,宫门要下钥了。唐霁初心说今晚上还真就不能好好说完一句话了,下钥不归,便是触犯宫规,该如何是好?罢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夜色已晚,公子且就归吧,在这里碍着事,明日再来看它便是。我姓宋,到时报上就好。公子放心,信不过我,这医馆的老字号还可以信一信。”
连暗想也被打断的第四次,唐霁初略带怨色地瞥了他一眼。宫规是不能再违的,不然父皇要不准参加宴席了。盘算一番,唐霁初拜了一拜,道了声多谢。檐上的雪被马声惊落又扬起,送鲜衣少年没入雪色里。
宋淮雨目送他,伸指抚了抚抱着的小猫儿,那猫儿渐已不抖了。他迈步往里走去,腰间的佩环叮铃。
“伯父,我应是见到他了。”
唐霁初没能成功赶在下钥赶到,还得亏得今夜当值的是庾歌庾小将军,他才能顺利回宫。庾小将军是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镇军大将军庾老将军独子,自小与他姐姐青梅竹马,前两年领了兵到西北平外族侵扰,今年刚刚回来。他板着脸放了他进门,低着声问了他一句:“清嘉公主近来身子可好?可没有再咳了吧?”
“...我算明白了,这话你是每逮着我都要问的。姐姐一切都好着,若硬要说哪里不利爽的话......”
“公主怎么了?”
唐霁初暗暗数了数,这是从回城后他被打断的第五次,不过这次是他有意钓着庾小将军上钩。他先是招来人把马牵走,然后低头沉默了片刻,故意作出附欲言还休、吞吞吐吐的模样。见这上月刚和清嘉公主赐了婚的庾小将军实在着急起来,唐霁初才后退一步、缓缓开口:
“姐姐茶不思饭不想、整日盯着宫门处望...天上的雀都要被她望下来了,唉,怕是得了相思病了,可怎么办才好,我的准姐夫?”
如料想般地见到了庾小将军的羞成熟虾子的红脸,唐霁初咧开嘴笑出声来。他将披篷往后一抖,作出附书里游侠的潇洒模样,负着手往殿里走。一路上少遇宫人,他一身红衣、独揽月色雪光。
路经长安殿,有梅出墙,含苞待开。他停下折了一支。花啊草啊,他本是不爱的,可今日回来的实在有些晚,不哄哄皇姐怕是要挨一顿说了。
仙居殿,距离皇帝常居处金銮殿最近的宫殿之一,兴平元年俞妃入宫所居处。俞妃于兴平八年病薨,其兴平三年所诞皇长女唐唱晚、兴平七年所诞皇二子唐霁初都寄养在了皇后名下。而陛下恩宠,特许继续居于殿中,常至亲抚,他们两是一天也没在蓬莱殿里住过。
“姐姐、你瞧我折了什么回来?”
为最大努力避开他晚归的重点,唐霁初一进门就嚷了起来。书案前正坐了位身着藕粉色绸作长袖衫、肩围狐白鹤氅的女子。殿中燃了兽金好碳,她仍穿得严实,面旁身态都略带些怯弱态色。听了唐霁初带些讨好的话,也不理,只自顾自的翻了一页书。唐霁初上前一看,姐姐看的还是那本《穆天子传》。这些个山水怪志的,他也是不爱的。
“那什么、咳,嗣音,且帮我插上这花吧。”
走来宫女应声接了花下去,唐唱晚还是没有半点要理他的意思。唐霁初站在案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近也不是远也不是,只好有一茬没一茬地找话讲。
“姐姐,我在城郊捡了个丁点大的小猫儿,本想带回来陪你解闷的,可它冻得厉害、我怕有病,就先放医馆治着了。医馆那人好生奇怪,哪句话都不让我讲完。忙了一晚上,我还没吃饭呢......”
“姐姐,我今日回来遇见庾小将军了,他向我问你来着......”
“啪”,唐唱晚总算合起了书,抬头看他。唐霁初被她看得心虚,只望庾小将军别成了婚后告他的状。
“嗣音,盈暮,将小厨房热着的席面端上来”,唐唱晚说得缓慢,语气又是如她人一样温和调子,唐霁初就要以为自己逃过一罚了,而却听唐唱晚接着说道,缓慢、温和:“既然迟归了,你在我这是逃不了罚的。《哀江南赋》可学过了?抄三遍吧。和你说了多少次了要按时回的,教人提心。”
“过几日就是父皇要办的大宴了,你一天到晚乱跑,明年又是你出宫立府的时候,闯下什么祸端可怎么办?母妃是个朝中无牵连的,你可不像大哥,有一帮臣子出谋划策。”
那宴会要请的宋度又没来,办不办还是一码子事呢,唐初霁在心里暗暗顶嘴。本还想讨价还价几句,见姐姐讲得不留余地,也心有愧疚让她等得担心,便不再争了,迎上个笑脸回应。
“是是,姐姐是最担心我了的,让姐姐受累了。自然学了的,《哀江南》...是庾子山所作,姐姐怕不是话里有意,爱屋及乌吧?”
“你是还不累的。”
唐唱晚不置可否,只又把书举了起来,留一双含露目嗔他一眼。再而开口,语中有被拆除的怒恼、也有打探情郎的羞恼。
“你怎么说的?那猫儿如何了?你也是胡闹,医馆哪有给猫治病的,不怪人家呛你。”
“我说你一切都好,教他安心。姐姐,开了春就是你们成亲的日子了,何必天天要我传话呢?若不是前两年西北不平,庾歌受命领兵,我这会估计连侄子都能抱了。猫儿已经好多了,虽沾了泥水,也看得出是只漂亮的白毛狸奴。哎呀、我这不是情急吗,那呛我的也不是大夫,奇怪得很。”
“就你会说,姐姐是说不过你的。去把手洗干净,今个小厨房做了糖浇玉藕,是你爱吃的。”
这姐弟两东一句西一句的对话,外人是听不懂也跟不上的,殿内侍候的也只有早年跟在俞妃身边、从小看着他们长大的荷华嬷嬷能跟上几句。唐霁初与唐唱晚谈天说地,把郊外见闻讲个干净,什么冻湖如镜、宫墙素净,他把唐唱晚看不到的风景都说给她听。唐唱晚听到兴致处,时而托颌点首,时而掩袖暗笑。姐弟两把缺失了很多平凡的日子,过得照样开心。
二人谈论许久,直至杯中温酒又复凉。唐霁初陪着姐姐喝完了药才回室歇息。坐落时望了眼窗外,才惊觉已是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了。
宫内钟声响,小雪闲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