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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魂萦三蒂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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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沐阳永远忘不了大业二十三年那个夏天。
清和坊的芙蓉开得据说是历年最好,莲叶扶风,莲花娉婷,满坊香风送爽,逼得暑意全消。清和坊的芙蓉一向是渭城最好,这一点打秦沐阳四年前随肖伯来北,便听说过,因此也并不以为罕。
然而那一年又有所不同,因为人们在这池中竟发现了许多茎三蒂莲花。看热闹的人,以及许多自称渭城名流的才子们几乎踏破清和坊的地面,只为看一眼这传说之中的祥瑞之兆。
“三蒂荷”谐音“三帝和”。当时的北金王朝经历了高祖、太宗两代,此时君临天下的孝文帝正是第三代皇帝。坊间纷传,“三帝和”意指北金王朝经三代帝王可成天下和合之太平盛世。
那时秦沐阳才七岁,七岁的小男孩子任大人再严厉的拘管,也终脱不了孩子贪玩的天性。他曾偷偷去看过许多回,心下只是觉得奇怪,不过是一根茎上多生了两朵荷花,值得世人那般大惊小怪么?
他每每问及,肖伯便沉吟一会,然后说道:“这世上莲花,单花的普通,任何人皆能看得;并蒂的极罕,然而也并非不能看见;而这三蒂的确是异兆了。史书所载,自上古轩辕黄帝到如今,只曾有过一次三蒂荷现身人间的案例。那是四百年前的事了,当时三蒂荷惊现九州王朝文宗皇帝的皇宫内院,人们也以为是天降祥瑞,纷纷额首称庆。那年夏天文宗皇帝的皇后和两名妃嫔纷纷生下一个皇子。数十年后,这三名皇子长大成人,竟然同室操戈,祸起萧墙,硝烟峰起,终于结束九州王朝六百年的基业,开启了如今这四百年南北朝的乱世之局。”
肖伯是抚养秦沐阳长大的老家人,从母亲死后,他便时刻守在秦沐阳身边,既是严师,又是慈父,秦沐阳打出生就没有父亲,许多年肖伯便充当着父亲的角色。
七岁时的秦沐阳还不明白肖伯为什么不娶妻生子,那样忠诚而无悔地看护在自己身侧。那时肖伯还很年轻,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永远纤尘不染,面容白净清雅,眼神炯炯,下颌上几茎胡须隐隐有出尘之气。看的人神往,也使人顿生寥落之感。
秦沐阳喜欢听故事,待肖伯将这有关“三蒂荷”的往事讲完,他便忍不住追问:“如今这三蒂荷出现在清和坊又说明了什么呢?”
肖伯拈须沉思半晌,道:“天降异象,必是有所指涉。只是这三蒂荷现身这山高皇帝远的清和坊,虽然世人都以为是祥瑞,但据我想,未见得就是好事。”顿了一下,又道:“可也未见得是坏事。”肖伯说话时,目光落在秦沐阳身上,分明含有无尽之意,只是他当时并不能懂得。
秦沐阳后来便特别喜欢去看三蒂荷,完成肖伯布置的功课之后,他便荡着小舟漂流到藕花深处,感受近距离欣赏的乐趣,赏累了便任小舟随意转悠,自己平躺在上边打盹。
那个下午,他正握了一卷诗经,仰躺在小舟上,微闭着眼吟诵:“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忽然“噗通”一声从远处传来。必是有人落水,秦沐阳赶紧将小舟划近,竟没看见人,只见一支三蒂荷在水中骨碌碌打着旋,茎叶断折处还牵连着最近的一根莲梗,细若银针的藕丝在莲塘阴翳的碧色中沾染了一抹淡青。
秦沐阳连忙捋袖探手,将水中那支三蒂荷往上一提,果然感到下边沉沉的,似有一个人沉没其中。他便把两手在水中一捞,拖出个小人儿来,竟是住在清和坊东厢第四家尉家的小女孩,据说是个小傻子,已经三岁了,见人除了会笑,一句话都不会说。
秦沐阳对尉家有印象,只因为他们家那个媳妇儿实在是美得倾城,就是性情太冷太淡,从不轻易搭理人。而这个小女孩却全不像她母亲,细看来,还是像她那个整天烂醉如泥的爹多一些,面目虽也称得上清秀可爱,却怎么也瞧不出将来会成长为像她娘一样的绝色的迹象。
秦沐阳将她从水中拖上来后,发现小人儿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只有眼睫毛忽忽地抖动着,凝着水珠仿佛扇翅的幼蝶。他连忙将小女孩平放在小舟里,一面摇浆朝岸边划去,一面大声疾呼:“有人落水了!”
数声过去,岸边立时围了一些人。这清河坊里住的多是四年前北金王朝的铁骑军从南唐境内掳来的普通百姓,如今在异国异乡安家,一种同病相怜使左邻右舍的情分尤为亲厚。
秦沐阳才将小女孩抱上岸,早有人将他爹找来,那是个身材魁梧高大,浑身酒气冲天,头发乱糟糟的男子,人们都叫他尉二。尉二跌跌撞撞走来,显然还未酒醒。
秦沐阳正要与他说起小女孩落水之事,尉二忽然一把抓起地上兀自昏迷的小女孩,“死丫头,躺在这里停尸作甚?”“啪啪”两巴掌扇过去,女孩眼珠子动了一动,粉嫩的两边脸颊立时高高肿起,口中“哼哼”了几声,依稀是叫疼。
秦沐阳吓了一跳,心中大是不忍,想自己虽没有父亲,但肖伯待己视若己出,从未有过一指相加,总算强过眼前这昏迷不醒的小女孩数倍。于是就想从那尉二手中抢过女孩,却被尉二扬手一挥,身子便滴溜溜打了个趔趄,好容易才没跌倒。
惊魂初定的人们连忙去拉尉二,劝他不要打女儿。他甩手摆开了,却随手将女孩往地上一掼,口中恨恨道:“跟她娘一样的贱种,贯会装死。”
小女孩被摔到地上,“扑扑”吐出几口水后,竟幽幽醒转。
大眼睛才一张开,便似被惊骇了一下,随后就好奇地左右打量,眼珠黑沉沉的,显得很是灵动狡黠。
她望了一圈,突然疑惑地问左右道:“哎,这是哪里?”
没有人理她,人们正忙着拉开那个暴怒的父亲。
有人喘吁吁跑来,道:“尉嫂子快生了,快找产婆。”那尉二兀自指着地上的小女孩骂骂咧咧。
有人凑到尉二耳边大声道:“你娘子要生孩子了,还不快回去?”那尉二摇着头愣了半天,忽然撒腿就往家跑。
人们叹息着这可怜的小女孩的命运,一转身却都赶去尉家门口看热闹了。大家都好奇地等着看那个绝色倾城的美人这次会生个怎样的孩子?会跟他的娘亲一样漂亮呢,还是像他们第一个孩子那样,仅是清秀而已?
眨眼间荷塘边便只剩那个小女孩和秦沐阳。小女孩赌气般地嘟着嘴看了半天天空,忽然“哎呦”一声抚着脸颊痛叫起来。
敢情她这时才觉得疼吗?秦沐阳莞尔。
小女孩一听见他的笑声,便溜过一双大眼来瞧他,忽然也“格格”笑起来。
秦沐阳觉得这笑声仿佛灿烂的阳光,一箭便穿透他多年因母亲之死而日益冷硬的心房。
地上的小人儿一跳站起身来。所幸未被他爹摔伤呢,秦沐阳想着,心里却仍替她捏了把汗。
“那个人真是我爹?”小女孩清脆地问他,声音利落的就像铜豇豆砸在铝锅上,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含笑望定在秦沐阳身上,没有一丝卑怯。
秦沐阳在这坊中一向与人说话甚少,却认真地向她道:“他确实是你爹。”
小女孩吐了吐舌头,调皮地笑了:“看来我的命好像不大好啊。”
秦沐阳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小女孩却好似并没有半分抱怨的意思,忽然走过来,牵住秦沐阳的手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关怀我的。”
秦沐阳说不清为什么,心里陡然轻快起来,仿佛也被传染了她身上快乐的因子。
“走,我带你回家。”他很自然便脱口而出。
很多年后,他才意识到,那一个“家”字的意味……
未得到,已失去。原以为那一缕清晨的细雨,会永远潇潇地飘浮在自己心门外的天空,却终拦不过流光的脚步,风月无情人暗换,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然而那一笑明媚的童真笑颜,那一双精灵般的大眼,却永远烙刻在他的心房正中,哪怕历尽千帆,哪怕曾经沧海,也总不能忘怀,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