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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新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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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
慕容晗明悄然起身,回头在身边人额头轻吻了一下,缱绻似微风拂过。
他披衣出门,穿过回廊来到书房。
侍卫推开门,里面早已等候的女子俯身盈盈一拜。
“梓莘见过殿下。”
“郡主不必多礼。”
竟是南丰国郡主封梓莘。
封梓莘微笑着打量了他片刻,道:“殿下气色看着好多了,看来‘噬骨’之毒已有所缓解。”
慕容晗明垂眸注视着她,隐隐带着压迫感。
“倒是要多谢郡主赠药,南疆这份情本王记下了。”
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压力,封梓莘不自觉后退一步。她所赠的南疆秘药只能缓解噬骨之毒,延长他的寿命,却不足以完全解毒,但如今看靖北王的脸色,定是另有机遇,此刻就不便多说了。
“殿下乃人中龙凤,福泽深厚,南疆所为,不过是顺应天意,锦上添花罢了,当不得王爷一句谢。”封梓莘望着他俊美如玉的脸,心上蓦地又鼓起几分勇气,试探道:“如今大楚内忧外患,南丰国愿意与大楚结秦晋之好,全力支持殿下登位,不知殿下……”
“郡主,本王答应的事定会做到,你哥哥可以当南丰国主,你是聪明人,南丰国将来如何,就靠你们封氏自己了。”仍是冷冰冰,一丝感情也无的音调。
封梓莘沉寂了一下,她自然听出了对方的画外音:不该你的东西,强求不得,若是强求,只能引火烧身。
但她从不是个安分求全的深闺公主,万事不搏一搏怎知没有转机呢?“大楚重人伦天理,殿下想要那个位置,必然要与世家联姻,那为何不能是南丰?梓莘可以答应殿下,绝不会干涉您的好恶……”
灯光如炬,夜色中那双雪亮的眸子溢出满目的冰凉。
封梓莘只听那人微哂道:“谁告诉你,本王要那个位置了?”
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那九五之尊,至高之位,在他口中,仿佛什么破布麻袋,没有丝毫价值。
※
靖北王的新政推行得并非畅通无阻。
起先,有个小氏族不愿将奴隶全部放归,不仅三番五次上京兆尹闹事,甚至在自知无望后竟将家中十几个奴隶全部杀害。
其他氏族见状,纷纷拖延推诿,阻碍政令推行。他们是看准了法不责众,如果氏族团结一致,料想朝廷也拿他们没辙。
但他们忘了,如今做主的可不是仁厚的皇帝,而是北疆杀神慕容晗明。
靖北王立刻下令以抗旨的名义将那小氏族抄家灭族,雷霆手段震慑氏族。
此事激起了一些氏族的反抗,但靖北王丝毫不为所动,他在京中本就是个外来户,没什么顾忌,接连诛灭了几个闹事的氏族,反对的声音这才渐渐弱了下去。
等到年底,京城的奴隶已经释放了十之七八,氏族们见大势已去,也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了,毕竟,援军迟迟不至,就靠他们那点府兵,自保尚且困难,怎能与正规军士相抗衡。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能先忍下这口气,再图后事。
黎乔每日处理释奴之事,忙得脚不沾地,临近年关,这才有空喘了口气。
这日好容易歇息,侍卫来报,说是金吾卫统领薛枬来了。
自从薛枬杀死金吾卫副统领夺权之后,不知被多少人视为世家叛贼,薛氏也成了众矢之的,没想到还有这个闲情逸致来见自己。
慕容晗明有公事不在府上,黎乔只得自己去见他。
多日不见,薛枬瘦了几分,周身气息更加沉默,让人望而生畏。
“宫中情况如何?薛统领今日怎么有闲情逸致登门?”两人打过招呼,黎乔自然而然地开口。
薛枬的视线在他脸上逡巡良久,才道:“此番登门拜访还真有事相求。祁祯恨薛氏背叛陛下,在宫中日日与我作对,二公子若能从中转圜,薛某感激不尽。”
黎乔暗叹了口气,祁小侯爷是个死心眼,认定的事轻易无法改变,他也只能尽力一试。不过他更好奇的是另一件事。
“其实越之一直有一事不解,可否请薛统领解惑?”
“但说无妨。”
“薛氏乃四大世家之首,为何你会选择帮靖北王?”
薛枬的视线注视着他,直白中似乎带着强烈的温度。
良久,他转开眼轻笑了一声:“是因为黎二公子你。”
黎乔一愣,“我?”
“当年黎二公子假死离开京城,薛氏的探子察觉不对,我曾去过绵州‘云梦斋’赴约……”
云梦斋么……黎乔回忆起,自己的确曾经相邀,却不料薛枬真的去了。
云梦斋里,全是黎乔从各地救下的奴隶。
黎乔为他们办好的身份文书,并将云梦斋连带附近的土地都赐予他们,他所能做的有限,但令人欣慰的是,那些奴隶即便满身伤痕,却依然未曾放弃生活,将庄子经营得颇有声色。
薛枬所见的,便是一个老有所养,幼有所依的乐土。人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些奴隶的脸上仍有烙印,但他们的神色却不再冰冷麻木,而是焕发出几分生活的气息。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但薛枬那颗本已冰冷的心却在那一刻重新感受到了周遭的温度。或许,他并非对大楚的现状束手无策,他只是迷茫不知该去往何方,而黎乔给了他一个方向。
没想到这件事竟然能触动到薛枬,黎乔意外之余,也有几分欣慰。
“薛兄乃是高义之人,天下人终会明白你的苦心。”
薛枬摇了摇头道:“比起黎二公子,我所做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黎乔一个白衣公子,尚能十年如一日地去做一件别人无法理解甚至产生怨愤的事情,而他堂堂八尺武将,却怨天尤人,止步不前。面对黎乔的时候,薛枬总是自惭形秽。
等送走薛统领,已至戌时。
黎乔一路思索该如何劝解祁祯,未注意到小厮古怪的脸色,等他走进卧房才忽觉不妙。
黑黢黢的屏风后伸出一只手,带着他的腰把他按在了床边。
慕容晗明的一双眸子雪亮,牙齿磨合,似乎下一刻就要张嘴咬下来。
“黎哥哥和他聊得开心?”
有些咬牙切齿。
黎乔现在多少摸清了他一些心情,只能搂着他的脖子,做足了柔顺姿态。
“只是一时兴起,聊了些云梦斋的旧事,殿下什么时候回来的,可用过晚膳了?”
杀伐决断的靖北王此刻却像个长不大的孩子,语气中隐有怨气。
“回来一个时辰了,黎哥哥倒是和他有‘旧事’,和本王就没‘旧事’。”
黎乔知道慕容晗明因为失忆之事一直心中窒闷不甘,也只能耐心安慰,讲些两人过去的趣事给他听。
好在慕容晗明只是发脾气,倒也没有无理取闹,压着他温存了一会也就气消了。
真是给自己找了个祖宗。
两人如今同进同出,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黎乔与他说了祁祯的事情,慕容晗明咬着他指尖,语气几分怨念:“安远侯若真有本事,就带着金吾卫出宫来杀了本王,他做得到吗?也就是薛枬让着他,否则他活不过宫变……”黎乔猛地捂住他的嘴,“殿下即便生气,也不许口无遮拦。墨恒是我的朋友,殿下也当以礼待之。”
慕容晗明难得眼睛瞪圆,还想支支吾吾说些什么,黎乔不松手他却也无可奈何。
祁祯曾经在靖北王麾下多年,黎乔知道两人只是政见不合,彼此其实并无恶念,如今他尽力转圜,自然也不希望任何一人受到伤害。
※
吵吵嚷嚷之间,就到了腊月。
黎乔明显能感觉到京城的氛围紧张了不少。
外有北疆军队调动风声鹤唳,内有巡逻、稽查愈加严密,甚至靖北王本人,也经常夜不归宿处理公务。
风雨欲来,黎乔却也无能为力。
除夕夜,万户灯火煌煌。
黎乔彻夜未眠,等到鸡啼报晓,才见那人一身黑色大氅,迎着风雪踏门而入。
黎乔猛地站起,看着慕容晗明脸上一道血痕发愣。
两人遥遥相对,谁也没有说话。
半晌,慕容晗明将外衣除下,确认自己身上没有血迹了,才走上前虚虚把黎乔拢进怀里。
“叫你担心了。”
黎乔蓦地眼中涌起水雾,用力地回抱了回去。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靖北王的声音意外地轻松,像是卸下了多年的重担。
“你不是都猜到了么?成王终于按耐不住回京了。他逼我杀死慕容恪,拥他登基,他还答应册封我为太子。”
“你若谋害陛下,便是天下的罪人,没有人会承认你这个太子,成王只会把你推出去送死以平息众怒。”
慕容晗明吻了吻黎乔的额头,声音三四分散漫:“成王打得一手好算盘,可若非我做这个局,他怎么会忍不住露出狐狸尾巴?如今大势已去,他矫诏入京,通敌叛国,死罪活罪都是免不了了。”
黎乔掩住惊诧:“陛下竟然也答应陪你胡闹?”
慕容晗明听他提起皇帝,似有几分不悦,到底按捺住了:“慕容恪要利用我削弱世家,又要借机铲除成王一党,他隐忍筹谋,心机之深简直骇人听闻。”
黎乔一直知道,慕容晗明和皇帝必然达成了某种协议,否则不会这么久以来双方还能保持平衡,但他却没料到,他们的目的是成王。
“那殿下呢?殿下的目的是什么?”
慕容晗明缓慢地在他肩膀上蹭了蹭下巴,良久终于开口道:“我要让他说出我母亲的墓在哪。”
黎乔顷刻间就明白了。当年洛青病死,慕容晗明趁机从成王府逃出,洛青虽待他不好,但也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或许上一世,大将军率奴隶义军起义,明明可以杀了成王,却仍然放他一条生路,也是这个原因吧。
黎乔心疼地摸了摸慕容晗明的长发,“那殿下可曾得偿所愿?”
靖北王的头垂得更低,声音意外地倦怠:“他说,他把我娘的尸体丢到了乱葬岗,或许被野狗吃了也不一定。”
他感觉到了黎乔的僵硬,却并未放开他分毫。那呓语似咒语似情蛊在耳边响起:“黎哥哥,不要离开我,我只剩下你了。”
慕容晗明承认自己心黑肚烂,就是要黎乔心疼他,离不开他。他没有告诉黎乔听到这个回答后,他将成王的手筋脚筋全挑了,昭狱的十八般酷刑他要轮流在成王身上试一遍,他甚至从封梓莘那里弄来了不少毒虫想让慕容瀚尝尝鲜。
在黑暗的念头愈发膨胀之时,他听到黎乔低低地“嗯”了一声。“好,不离开。”
于是阴云骤散,旭日初升,新的一年,终于又来了。
自此后,山高水长,不负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