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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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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如泣,一轮火伞悬空,街道上看不到几个人影。
长街后院,十二娘打量着眼前的青年,他依然衣饰华贵,气质出尘,但比起初见的意气风发来,这人眉眼间总是萦绕着一股愁容,明明也不是很大年纪……
青年的目光凝视着匣中的宝剑,眉头舒展了一些,慎重地接了过去。
不知为何,十二娘心里也不由松了口气。
她自是猜到这一掷千金的客人身份不凡,但这里也不是没做过王公贵胄的生意,这个人,总是让人感觉有些特别的。
“公子,这剑给您铸好了。”
黎乔爱惜地抚了抚剑柄,月明剑铮然流光,彷如初见。他眼中也流露出几分怀念之色。
“多谢,之前毁成那样,我还以为……”
“公子放心,咱家的铸剑之术可是大楚最好的,绝对让这宝剑恢复如初。”十二娘看他展颜,脸上也浮现出笑意,她可记得清楚,当年这位公子将剑送给了他的弟弟,忍不住问道:“不知之前拿剑的那位小公子可安好?”
这剑锋利无匹,削铁如泥,能断成这样,它的主人只怕……
她问出口便觉得失言,正暗自懊恼,只听对面那公子似是怅然若失:“他啊……他很好……”
云风将银子抛过去,低声道:“不该问的不要问。”
十二娘撇了撇嘴,冷冰冰的,跟木头一样,这位公子怎么会换了这样的侍从,还不如当年的徐平呢。
黎乔礼貌地道别,两人从铺子里出来。
迎面看到巷子口有兵士巡逻,云风上前挡住他的身影,等人过去了,才引着黎乔往外走。
两人一路无话,走到正街,黎乔矮身上了轿,吩咐道:“走吧,出城。”
忽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人扬声叫道:“等等。”
黎乔未动,不多时,来人掀开轿帘,露出祁祯一张额头沁汗的脸。
安远侯轻甲束发,神色认真至极,再也不见当年纨绔的影子。
“越之,若你当真不愿,让我去做。”
黎乔一愣,转而摇摇头:“小侯爷,你有你的职责,无需忧心此事。”
“可是……”
“无需多言,这是陛下的安排,你难道要违抗皇命?”
一个“忠”字压下来,黎乔是让他知难而退。
祁祯沉默着坐在了他身边,四目相对似有千言万语,却最终只是无奈地转过头:“越之,我……”
安远侯府世代忠烈,黎乔明白他的难处,今日他出现在此处已是违逆了慕容恪的意思,万万不可能再有僭越。
黎乔叹了口气:“‘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小侯爷,身为大楚臣子,你我该知如何行事。”
此言一出,祁祯再无话可说,他恍惚看了黎乔一眼,最终咬牙让自己冷静下来,转身跳下了轿子。
在北疆已见过多少红颜枯骨,危亡之时,又岂容他儿女情长?
身旁有军士道:“将军,金川门布防已全部撤换。但城中势力错综复杂,只怕侯府亲兵顾不过来。”
祁祯点头:“安远侯府只要死守金川门,通知京兆尹戒严,只出不进,其他无需多管。”
属下领命而去。
京北大营驻军之地军纪肃然,军士井然有序,并无丝毫慌乱,可见统帅治军有方。
云风上前通传,门口的士兵盘问了他们一番,才转身前去通报。
足足过了一炷香时间,才见有人悠悠然走了出来。
“黎二公子,久违了。”
黎乔眯了眯眼,烈日晒得他头晕,否则他怎么会在京北大营的队伍中看见谢归楼?
“你在这里,婉儿知道吗?”
谢归楼抿唇一笑:“黎二公子,我可没有卖给你们黎家,莫非在你眼中,我还是那个连去向都要向主人汇报的奴隶?”
黎乔皱了皱眉,没有再接下去:“我奉天子之命,要见靖北王,劳烦谢公子通传一声。”
谢归楼又笑:“不巧了,王爷正在午睡,请黎二公子在这里多等一会。”
谢归楼后退两步,站在阴凉处,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神戏谑。
烈日灼人,黎乔这两日本就伤了元气,不过一会,他便能感觉到后背冷汗涔涔,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咬破舌尖苦苦坚持。
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让人恶心欲呕。
耳畔又传来谢归楼的哂笑:“黎二公子一个大男人,只不过多等一会不会就要死要活的吧?那可真是让我等开了眼……”
黎乔挡住云风,不让他逞口舌之勇,也笑道:“不劳谢公子费心。”
谢归楼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黎乔支持不住,踉跄着要摔倒之时,他听到了脚步声。
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和谢归楼争吵,但那声音已经模糊不清……
不是慕容晗明,黎乔有些失望。
他终于力竭,全身一阵阵发冷,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睁眼,身边除了冷着脸的谢归楼,还多了个熟人——唐回。
“怎么是你?”
黎乔从床上坐起,只觉仍是头晕目眩。
唐回拨弄着手中的汤匙,将药碗递给他:“黎二公子,喝了药就回去吧,王爷不会见你的。”
黎乔没有接,意外:“为什么?”
谢归楼冷哼了声。
唐回也不强求,将药碗放回桌上,俯下身盯着他看了半晌,悠悠道:“二公子,你对玄甲卫,对唐回的恩情,我们都不会忘记,但是大势所趋,你又何必螳臂当车呢?”
黎乔心中一紧,“你什么意思?”
唐回轻笑了声:“世家专断,奖惩不分,有功者遭妒忌陷害,无能者尸位素餐,若不是靖北王力挽狂澜,只怕北周和蛮族的铁骑都要打进京城了。然而我们的陛下在做什么?猜忌陷害功臣,忍辱割地议和,这样的朝廷,我们又何必替它卖命?”
玄甲卫自始至终教的是忠君爱国,黎乔从不知道,唐回竟对朝廷如此不满,军中像他一样的将领,又有多少?
黎乔像第一次认识唐回一样审视着他,良久才缓缓地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家国大事,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即便你所言都是真的,难道你就毫无私心?”
慕容恪对靖北王的防备并非空穴来风,而与北周议和也是为了安定北疆,但这一切他人看来却难免怨恨君王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唐回乃是林州知府之子,但他是庶子,从小不受重视,还有个出身低微的母亲,幼时在林州过得并不好,这也是当年玄甲卫重启后他不远千里也要前来投奔的原因。
他想出人头地,想得到父亲的认可,想庇佑母亲。
今日跟着靖北王,便是最便捷的一条路。
唐回没有回答,但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黎二公子久居高位,又岂会知道我们这些人的苦楚,我劝你还是早些打道回府,否则为了王爷的大事,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谢归楼冷淡地看着他,色如春晓的脸上如遭风霜侵袭。
黎乔整了整衣襟,无奈地笑了笑:“谢挽,你既然跟着靖北王如此之久,便应当知道我在王府的身份,却还敢对我无礼?”
谢归楼面色一变,咬牙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你……”
黎乔正色:“王爷身中奇毒,而我是唯一的解药,这件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谢归楼哼了一声,黎乔心道:知道就好。
谢归楼还不知黎乔有什么打算,但他已经下定决心今天绝不能让黎乔与慕容晗明相见,他有一种预感,这个人绝对是来坏事的。
可下一瞬间,谢归楼和唐回都愣在了原地。
黎乔从袖口抽出一把利刃,迅速在自己左手腕划过,又贴在了细腻苍白的脖颈边。
手腕上的伤口迅速涌出了鲜血,顺着手指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地上,汇聚成一滩刺目的红。
“别过来。”黎乔平静地看着两人:“靖北王的药快要流干了,性命攸关,我相信王爷会愿意见我的。”
唐回风一般地冲了出去。
慕容晗明来得很快。
银冠墨发,玄衣轻甲,目似星辰,傲睨万物,宝剑悬腰,骇龙走蛇。好一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目之所及一片鲜红,慕容晗明呼吸一滞,眼前的景象仿佛与梦中重合,他蓦地眼眸猩红。
“把刀放下。”他克制着自己想杀人的疯狂念头,嘶哑地开口。
黎乔还想说些什么,眼前一闪,靖北王赤手抓住了刀刃,一寸寸将那匕首挪开,两人四目相对,黎乔被他眼中汹涌如实质的爆流震慑,竟然不敢反抗。
“咣当”一声,兵刃落地,唐回马上递上伤药,慕容晗明一言不发,垂头给他包扎,黎乔心里发麻,看来这回他把靖北王气得不轻,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千钧一发之际,他不能再和谢归楼他们浪费时间。
“出去。”靖北王冷冷道。
顷刻之间屋内只剩下两人无声对峙。
半晌,慕容晗明冷笑了一声:“你拿性命相威胁要见我,现在怎么哑巴了?”
黎乔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一下:“王爷生气了?”
“说吧,黎二公子到底有何事?”慕容晗明松开他的手,后退了一步。
黎乔慌了几分,他忙上前拉住靖北王的衣袖,服软道:“别别别,我有分寸,伤口看起来吓人其实不深。他们不让我见你,我也是别无他法才出此下策的,王爷就原谅我这一回吧,行吗?”
慕容晗明皱了皱眉头,垂眸看着他白玉似的脸,即便是在讨好,也完全不会惹人厌烦,那双桃花眼中反而是一片澄澈的笑意,仿佛全身心的信赖和依靠,轻易卸下人的心防。
比愤怒更强烈的一种情绪冲上胸口,慕容晗明艰难地撇过脸,忍住了想要吻下去的冲动。
黎乔早习惯了他冷淡的模样,也不放在心上,总之没推开就是没事了。
“王爷,来之前我已经见过游神医,噬骨之毒并非无法可解。陛下虽有过错,但百姓何辜,趁现在还不算晚,退兵吧,陛下那里,我会去转圜,我们……”
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逍遥自在,如何?
话音未落,慕容晗明甩开了袖子。
“这就是你来的目的?让本王退兵?若本王不同意,黎二公子要怎么做?像在云浮山上那样再杀我一次?”靖北王冷笑着摇了摇头,“别想再用你的性命要挟本王,若你敢再自伤自毁,本王便踏平京城,杀尽氏族,你尽可以试试……”
他状若癫狂,快要抑制不住心中的杀意。
该走了,会吓坏黎乔的。
慕容晗明握紧了腰间的剑,转过了身。
下一刻,一双手从他腰间环过,后背贴上了温暖的胸膛。
“阿澈……你……你想起来了?”声音颤抖着,心像是要跳出胸口。
“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你……阿澈,云浮山上我没想过让你死,当时只是权宜之计,拼了这条命我也会救你出去……你恨我我不怪你……凝香殿里假死脱身事发突然,我传了书信给你只是被人拦截了……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原谅我,但你扪心自问,阿澈,我待你的情谊是假的吗?我们相处十几年,点点滴滴日夜都在我脑海里反复,难道这些都是假的吗?……”
经年苦楚一朝倾泻,黎乔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滴在冰冷的甲胄上,闪烁着微光。
身前的人沉默许久,忽地再开口,声如裂帛:“我与慕容氏之间仇深似海,黎乔,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放你走,别再回京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