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3、余烬 ...
-
白驹过隙，一转眼到了八月十五。
中秋佳节，万户团圆，举国共庆。
京城里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端王在凌云寺主持的祭天仪式。据传仪式刚开始时天边就遍布祥云，还有仙鹤围绕凌云寺清鸣，久久不肯离去，万民啧啧称奇，都以为祥瑞。
是夜，一道黑影行至僻静处，越过高墙，进了凝香殿。
黎乔听到响动，起身开了门。
一身月华清辉的端王慕容恪走了进来。
“没想到殿下会亲自前来。”黎乔嘴上虽这么说，心中倒也并不诧异。
“只是这冷宫里什么都没有，无法招待殿下了。”
慕容恪往前走了一步，声音有一丝疲惫：“阿乔……”
“噬骨的解药拿到了吗？”黎乔下意识退后两步，开口问道。
慕容恪点点头，也止住了步子。
“既然如此，那我必然遵守约定，今夜之后世上再无黎越之，殿下可高枕无忧了。”
慕容恪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神中是黎乔从未读懂的情绪翻涌。
黎乔所做的这一切，不过只是麻痹太子和薛氏的缓兵之计罢了。
只要过了中秋祭天，端王已得万民归心，废太子一事只欠东风，这东风，便是皇帝的决心。
为帝王者，必然如履薄冰，断情绝爱。
这是帝王的考验，也是帝王的枷锁。
慕容恪贪婪地凝视着眼前的青年，许久未见，他的眉目丝毫没有改变，凝脂般的皮肤因烛火而散发着融融暖光，消散了些许冷漠，让他恍惚间不知今夕是何年。那个人，曾用最温柔和仰慕的目光看他，对他报以最深的依赖和信任，而不是如今这样比霜雪还冰冷的笑意，比利剑还锋利的言语。
“让我猜猜殿下给我带了什么来，匕首还是毒药？总不会是白绫吧……”
慕容恪忽然就觉得无法再忍受。
他一把攥住黎乔的手腕将他抱在怀里。
“闭嘴……”
黎乔任由他抱了一会，继而又开口：“殿下反悔了？可惜已经答应了‘我们的’好父皇，你不会让他失望的。”
慕容恪把他抱得更紧，直勒得他骨头都在发疼。
黎乔丝毫不怀疑慕容恪对他的感情，无论是亲情、友情或是别的什么，但他也毫不怀疑慕容恪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一如上一世他被当做战利品赐给别人一样，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在慕容恪心里，皇权和大楚是高于一切的，这是慕容氏每个子孙心中颠扑不破的真理。
黎乔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慕容恪的后背。
“殿下不必自责，这是我自愿的。以这残破之躯为殿下铺平道路，避免大楚一场兵祸，保万民太平，越之心甘情愿，九死无悔。如今你我的夙愿就要实现了，殿下该高兴才是。”
慕容恪缓缓松开了他，几乎再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我有时候真的怀疑，到底残忍的是我，还是你？”慕容恪笑了笑，自嘲般道。
“无论如何，希望殿下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太子仁弱，撑不起积贫积弱的黎民百姓，抵不住虎视眈眈的南北强敌，镇不住三公九卿世家高门，也阻止不了藩王犯上作乱蠢蠢欲动的野心。
只有慕容恪，才是“天下”这个担子最合适的人选。
任何阻挡慕容恪称帝的障碍黎乔都愿意扫除，即便那个障碍是他自己。
太子和薛枬想破了脑袋也不会相信他会以自戕的方式来帮助端王，等他们意识到的时候一切都早已尘埃落定。
而慕容启，默认了这一切。
为了慕容氏的江山，牺牲一个便宜儿子，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死，会是慕容恪交上的答案，作出的选择，以及通往皇权的凭证。
“黎丞相的确有治世才能，他这次能选择站在殿下这边，还请殿下看在我的份上照顾一二，也算报了他的养育之恩。”
黎乔缓缓交代：“外祖父母和婉儿，还请殿下能善待他们。”
“他们也是我的亲人。”
黎乔点头，似有些为难：“……阿澈上一世犯下大错，我知道你恨他，但他也姓慕容，你可否为他解毒，保他一世无忧？”
慕容恪一愣，气急反笑：“你未免有些太贪心，我不取他性命已经是天恩浩荡。解药我会给他，若他安守本分，我答应你留他一命，但你要知道，一山不容二虎。”
黎乔叹了口气。他与端王约定有三，其一，慕容恪登基十年之内逐步还奴隶自由，让他们也能在大楚的国土上自由生活。其二，改革兵制，打破门阀氏族的垄断，让大楚军队能有自保之力，外御强敌，内抚社稷。其三，以仁德治国，不再多造杀孽，让百姓休养生息。
他自诩诸多事宜安排周到，唯有一个慕容晗明，却始终哽在心头。
他的身份使得两人再无可能，而慕容晗明的偏执也让黎乔下定了决心。
黎乔苦笑一声，此生唯有相负，但求还有来生……不，不要有来生了，或许忘了他，对慕容晗明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愿时光能抚平伤痛，消弭一切爱恨纠葛。
但愿你一生顺遂无忧，子孙满堂。
黎乔不再言语，朝着慕容恪深深拜了下去，雪青色的外袍翻飞，蛊惑人心。
“前路多舛，殿下保重。”
薛枬今日有些心神不宁。
白日太子的人来了两拨，都被他劝回去了。太子并没有什么大的过错，况且太子妃临盆在即，端王即便得民心，却是个贪慕亲兄弟的断袖，皇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动易储的心思。
让薛枬扰神的另有其人。
那人现在被关在冷宫里，却仍然如明月清风，从来不争不抢不怨不怒，可这样的落差却偏偏更让薛枬觉得戳心。
昨日送去的书他看完了吗？又会有什么道理要讲？
今夜万家团圆他却独身一人，是否有些寂寥？会不会夜不能寐？
最近御膳房的吃食用度有没有克扣？柴火还够用吗？
……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静下来脑海里就浮现出那抹白色的身影，孤傲又温柔，像极了月下一株独自盛开的昙花。
……
皇帝一直在病中，今夜却罕见地召见数位大臣，并直言薛枬伴驾护卫。等到诸位臣工都离开已接近子时，薛枬才得以脱身。
他有些忍耐不住地往西行了一阵，刚离开承德殿的范围就迎面见到几个侍卫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薛统领，不好了，凝香殿失火了。”
薛枬心头一窒，沉声道：“你去通知曹副统领指挥，务必保护皇上和各宫安危，其他人跟我救火。”
再下个瞬间，几个侍卫眼前一花，已经看不到薛枬的身影了。
凝香殿本就偏僻，久无人打理且杂草丛生，附近的门海早就干涸了，侍卫们不得已从较远的宫室打水灭火，等到水龙调来时，主梁轰然倒塌，即便能够灭火也已经无济于事了。
大火燃了半夜，烧红了半边天，等到天刚亮时，火终于完全熄灭，凝香殿也已成一片废墟。
薛枬双眼通红，但仍在指挥众人善后，忽地身子猛地一晃，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让他产生了利刃加身的错觉。
来人极其年轻俊美，凌乱的发丝和乌青的眼底都遮盖不住他一身贵气，一身青色蟒袍束出蜂腰猿背，正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靖北王慕容晗明。
“人呢？”虽然极力压制，但他的语气仍如剑气般森冷。
薛枬恍惚了一瞬，才道：“王爷，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还是请回吧。”
慕容晗明似是冷笑了一声：“不要让我问第二遍。”
薛枬看着他隐隐有些疯狂的眼神，似有所觉。
“应当还在里面……”
然后他就忽然惊讶地发现，那些疯狂似乎瞬间汹涌成了海啸汪洋，将摧毁所经过的一切。
没人知道靖北王到底吃错了什么药，众人惊醒过来时，他已毫不犹豫地冲入了余温尚存的火场，以内力震开残垣断壁，在灼热的灰烬里一寸寸摸索过去，他像失却了痛觉般，手掌下的皮肉滋滋作响，身上的衣衫也蜷曲焦黑，只余下眼中一片猩红。
薛枬震惊无比，没人敢让靖北王死在这里，他不得不冲上去想要把人带出来，却发现他罡气四散，内力暴涨，明显是走火入魔了。薛枬心中大叫不妙，但他毕竟是大楚第一高手，当世几乎无人可匹敌，几番交手还是占了上风。
忽地，两人内力激荡，震开一片瓦砾，露出了底下漆黑的尸身。
慕容晗明像是被定住一般，死死盯着那具焦尸。良久，他缓缓跪倒在余烬中，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几番反复，才终于颤巍巍捧起焦尸的手臂，在那黑炭般的一团模糊中寻到了一抹亮色。
那枚指环他曾亲手戴在那人的指间。
蛇鳞依旧栩栩如生。
他为什么没有带他走？
他为什么要留在凌云寺善后？
若是他昨夜赶回来，一切是不是都会不同？
薛枬还未及反应，就见靖北王“哇”地吐出一口黑血来，然后他将那具焦尸牢牢抱在怀里，摔倒在了余烬中。
剧痛从四面八方袭来，喉间咯咯作响，难以抑制的痛苦哀嚎被血肉之躯一一吞没。
痛，怎么会这么痛？
被亲生母亲抛弃，被囚禁侮辱，被野兽撕扯身体，被打下万丈深渊，都没有这么痛过……
脑内是呼啸的凛冽罡风，天地外物都成一片焦土。
薛枬足足怔愣了一盏茶的功夫。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靖北王身上发生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