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恩仇 ...
-
明明午时还是一片艳阳，不过须臾之间，天色阴沉下来，秋风渐起，浓云密布，似是要下雨了。
黎乔喝下最后一口汤，放下青瓷碗，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徐平为难：“二公子，温澈野性难驯，实在不适合再留在兰院，今日之事若不是祈小侯爷大度……若您下次真有什么闪失，徐平万死难辞其咎……至少，也不能再让他佩剑。”
徐平现在想起温澈拿剑指着黎乔心口的一幕，还是心有余悸。
锋利无比，伤人伤己，温澈是比月明还要锋利的一柄剑。偏偏二公子不信邪，要把这柄剑放在自己卧榻之侧。可是一旦出了任何偏差，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护卫么？今日好在温澈还保留了一丝理智，否则，无论伤到了二公子或者祈小侯爷任何一人，他徐平的小命也不必再要了。
黎乔沉默了片刻：“他没有伤我，也没有反抗，不是么？”
徐平语塞，这次是运气好，下次呢？
“二公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还望您三思。”
二公子对这个奴隶的宠爱让徐平感到了极大的困惑，甚至到了现在，都只是把人关进了柴房，似乎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可能容忍自己身边有这样的危险，二公子到底图什么呢？
黎乔无暇顾及他的想法，起身道：“走吧，去看看。”
两人来到后院柴房，两名侍卫守在门口。
“把门打开。”
徐平忙上前一步：“二公子，您不能进去。”
黎乔疑惑：“为何？”
徐平无奈：“他刚才可是要杀您啊。”这样的情况下，你们两个还适合见面吗？
黎乔拍了拍徐平的肩膀，道：“没关系，他想杀的是祈墨恒。”
徐平：……有区别吗？
眼看着黎乔进了柴房又关上了门。徐平忙上前宛如壁虎一般紧紧贴在门口，随时留意里面的动静。
柴房不大，一边是码得整整齐齐的木柴，另一边堆着些凌乱的杂物。
温澈蜷缩在墙角一动不动宛如雕塑，墨黑的头发散乱下来遮挡住了眉眼，他手脚被麻绳缚住，玄色衣物上沾满了灰尘。
黎乔诧异了一瞬，忙上前：“阿澈。”
他蹲下身，解开了绳子，歉意道：“我只是想让你冷静一下，他们怎么把你绑起来了？”
他轻轻揉搓温澈通红的手腕：“疼吗？待会还是让胡医师开些药膏来。”
温澈推开了他的手，声音毫无温度：“够了，不要再演戏了。”
黎乔一愣。
“我要杀祈祯，你会放过我？”
这嘲讽的语气，果然还是那个小白眼狼。
黎乔暗自腹诽，手未停下，又帮他解开了脚上的麻绳。
“我们先出去吧。”
下一个瞬间，腰间传来一股巨力，黎乔一个踉跄被掀翻在地，脖颈边一阵刺痛，凌乱的长发下一双锐利如狼的眼睛死死盯了过来。
两人对视了片刻，黎乔败下阵来：“阿澈，很痛，我流血了。”
温澈一哽，他手中的碎瓷片没有控制好力道，黎乔如白玉般的脖颈上，一滴鲜血缓缓流下，逐渐隐没在了漆黑的发后，含羞又靡丽。
不知为何，温澈不敢再看。他把手挪开了一寸，眼神飘忽道：“放我们离开。”
黎乔知道他说的“我们”还包括了坠儿，不由嗤笑了一声：“可以。”
温澈倒是愣了，似是没想到他会答应得如此痛快。
“你身手不错，或许能逃过官府的追查，但带上坠儿，那便是痴人说梦。你们会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迟早有一天，还是会被抓回云香水榭。”黎乔冷静地说道：“这是你想要的吗？阿澈。”
温澈咬紧牙关，没有作声。
黎乔叹了口气：“你如此聪明，为何就是不愿意相信我？留在兰院，对你们才是最好的选择。”
温澈压着他的力道放缓，黎乔见他冷静下来，又道：“我有话要和你说，阿澈，从我身上下去。”
这话说得极为暧昧，只是此刻两人心事重重，谁也没有往这个方面去想。
温澈思量了片刻，最后还是缓缓坐了起来。黎乔拉着他的手腕，盘膝坐在了对面。
“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祈小侯爷吗？”
温澈撇过脸，没有看他。
黎乔理了理温澈的长发，露出了一片光洁的额头和两只漆黑的眸子。他其实很想问，是不是有一点，是为了给我出气？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祈祯或许不是什么大好人，但也绝不是十恶不赦之徒。”黎乔叹息一声：“若你是为了给念儿姑娘报仇，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地方。”
听到“念儿”的名字，温澈终于动容，他转过头，眼神中满是诧异。
黎乔扯出一丝笑意：“我既然决定要把你留在身边，自然要调查你的过去。”
念儿是云香水榭第一个对温澈微笑的人，她比他大几岁，就像一个姐姐那样怜惜和照顾着温澈这个倔强的孩子。但后来，念儿被赎出了云香水榭，又在数月后，遍体鳞伤，一身恶疾被丢弃在深夜的街头。鸨母收留了她，温澈照顾了她最后一程。
那几日里，念儿大多数时候都是睡着的，但一直做噩梦，惊叫着醒来，看见温澈就又哭得肝肠寸断，不多久又昏死过去。但温澈还是牢牢记住了。
那个为她赎身却又将她转手送人的恩客，那个与她海誓山盟之后又弃她如敝履的情郎，那个将她带出苦海又推她入地狱的知己，那个她临死前念念不忘，在睡梦中都要咀嚼的名字——就是“祈祯”。
念儿很快死在了那个寒冷的春天，没有人再提起她，仿佛这人从未曾出现过。
温澈不知她从何处来，也不知她将去往何处。甚至，他已经快要想不起念儿的脸，只余她嘴角那一抹微笑，还固执地残留在脑海中。
看着温澈怔愣的脸庞，黎乔心中不忍，他伸手将温澈拉了起来。
“徐平，备车吧。”
城东十余里有一座小寺庙。夜里飘起了细雨，守山门的小沙弥刚刚钻进被窝，将睡未睡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小师傅，带我们去地藏殿。”
小沙弥纳闷，还从没见过有人大半夜来供奉牌位的。但是这年轻公子飘逸如画中人，身后还跟着好几个护卫，他哪敢怠慢，只得一边带着几人进了殿内，一边飞跑着去请师傅。
黎乔让护卫守在门口，带着温澈停在了一面牌位前，上面只简单写了念儿的名字，未有立牌位人的姓名。
“祈祯当年……为念儿赎身本就是为了给人送礼，后来……后来他也很后悔。是他将人送回了云香水榭，还让鸨母好好照料，延医问药也都是祈祯出的银子。他还在此为念儿立了往生牌位，愿她早登极乐，不再受轮回之苦。”黎乔叹了口气。
若不是祈小侯爷吩咐下来，鸨母又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心肠愿意将一个必死之人带回云香水榭，更遑论花费银钱给她治病。
温澈看着那木牌上的寥寥数字，攥紧了拳头，只觉无比讽刺。
说到底，在贵族心中，奴隶不过是个物件。因为是个物件，所以不配有喜怒哀乐，所以可以随意调笑允诺，所以可以弃如敝履。
“阿澈，我知道你恨祈祯，但你听我说。”黎乔抓住温澈的手臂：“他生在侯府，身份尊贵，身边人皆告诉他这就是世俗纲常，这就是理所应当，他自然也会如此认为。祈祯虽顽劣不堪，但从未真心想要害人，他只是不懂而已，像他一样的人还有很多很多，他们罪不至死，你明白吗？”
温澈垂下头，眼睫湿润：“所以，我们就该死？奴隶就该死？”
黎乔只觉内心仿佛被人反复揉搓，又酸又痛，他只得垂下头，将温澈轻轻揽在怀里。
“阿澈，单凭一腔热血，杀几个人是改变不了这个世道的。只有辅佐明主，废除奴隶制，才能还你们自由。而这，这就是我毕生之志。你愿意帮我吗？”
怀里的人瑟缩了一下，许久之后终于伸出手，从身后环住了黎乔的腰。黎乔轻抚他的脊背，加深了这个拥抱。
窗外雨越下越大，寒意更甚。
虽有侍卫随行，回到兰院时两人还是淋了不少雨。或许是打开了心结，温澈一路跟着他回了卧房，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黎乔莞尔：“很晚了。”
温澈看着他，还是没有说话。
黎乔却发觉他的眼神不太一样了，收起了冰冷和防备，似乎有一丝丝哀伤可怜，就像某种受伤的小动物。
他本就长得艳丽无匹，这种眼神任谁看到也忍受不住。
黎乔无奈：“那，一起吧？”他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温澈还是个孩子，今天受到的刺激太大，所以渴望有个人能陪伴，的确情有可原。
两人草草沐浴后，熄了烛火躺在床上。黎乔觉得有些发热。他昏昏沉沉睡去，耳旁一阵车辙声徐徐传来。
再睁开眼，他看见成年的平安推着轮椅从他眼前经过，而轮椅上那个脸色蜡黄，形容枯槁的青年，赫然正是前世的自己！
他们从他身边走过，完全没有注意到还有个人站在这里。
黎乔明白，他又看到了上一世的情景，不过这是？
两人朝着不远处的凉亭走去，纱帐背后影影绰绰，似乎坐着一个人。
黎乔想起来了，他要去见的，是温澈！
上一世黎乔入了将军府后，温澈似乎忘了这棵他冒天下之大不韪求回来的“汀兰玉树”，只是给他安排了个院子，一个月后才来见了他第一面。黎乔当然巴不得他别来，自己乐得清闲。但后来温澈杀的人越来越多，黎乔知道自己反正命不久矣，不得不主动想办法吸引温澈的注意，好为昔日认识的人求情，两人才稍稍熟稔了一些。
彼时，祈墨恒已经被打入昭狱，安远侯府无人，祈母辗转把消息递给了黎乔，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只得拖着病躯去求温澈。
转眼间，上一世的自己已经与温大将军见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