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缇传》安钱钱

17、第二章 鹜暝（6）

　　第六话

　　崔缇卧在床上，望着夜色中似有若无的屋顶，任泪水悄无声息的肆意蔓延。她从不在人前哭泣，但泪水常常一着床就自然而然的倾泻出来。她的哀伤好像藏匿着的灵魂，不在人群中现身，只在喧嚣散去后独自品味余下的温度。
　　屋顶之上的天空，此时正被乌云一点一点的占据，风悲哮着卷走将将到来的春日的暖意。
　　崔缇侧过身，泪水也跟着改了方向，贴着枕头的脸颊清楚的感觉到流下的温热泪水在锦缎上扩散开，然后凉去。窗外一片漆黑，崔缇想起了虚府自己房间窗上映着的芭蕉影子和风吹过时的簌簌声响……

　　次日天蒙蒙亮，崔缇就打发了莞蒿去请先前讨论引水毁仓村粮仓的各位官员和将领，然后又让他去了父亲老友严崇岱的府上。天色将将亮开，歇珩的副将吕岑便来了，崔缇闻声停下手中的活，双手交叠在身前向吕岑颔首道：“吕将军，十分抱歉，这么早请您过来，进屋坐吧。”
　　“不打紧，军中向来起得早。”吕岑说毕方迈步走入屋内，步子不大，步步踏实。吕岑坐下后，无意间瞟到几个敞开的箱子和散落在箱边的衣什杂物，遂问：“夫人这是要去哪儿？”
　　“磬国，姐姐家。”
　　吕岑自是不知昨夜崔缇与歇珩闹的别扭，遂也并未深究，只道：“雨季快到了，不宜出行。”
　　崔缇目光投向窗外浅灰色的天空，棉絮般的乌云正翻滚着聚拢，半宿方悠悠道：“天气再坏又能坏到哪儿去？该来的依旧会来，该走的终归得走。”
　　吕岑不明缘由，不再接话，捧了茶杯，看着杯中一片慢腾腾翻转着的茶叶。屋内光线暗沉，对面而立男子的沉稳气息渐渐充满了整间房屋。两人相对而坐，许久无话，气氛僵得让人难受，崔缇遂唤来了侍女点灯。
　　待灯点起，乌云已占据了整片天空，烛台上的火焰微微摆动，让人不由得忘了此时是清晨。崔缇为吕岑又续上一杯茶，道：“另外几位大人怎的还不来？”
　　“或许不来了吧。”吕岑没有抬头，对着手中的杯子淡淡道，他下意识的不愿看到崔缇失望的表情。崔缇只是轻嗯了一声，她心里明白，这是鹜暝候拆她的“小衙门”呢。之前应邀而来的那些人，为的是套歇珩的近乎，而非来与自己商讨。当得知歇珩不喜自己插手军政之事后，加之鹜暝候的干涉，便不再理会自己。
　　“吕将军，请问毁了仓村的三百万石屯粮，对战局有何意义？”
　　“仓村是岚军距鹜暝最近的一个屯粮点，若毁掉，少则给岚军制造一个补粮的麻烦，多则可稍稍推迟岚军的进攻，但就整个战局而言，意义不大。”
　　“嗯。如今泗墨成了岚军攻打闸国的据点，军队物资囤积。仓村的三百万石粮食，实在微不足道，即便毁了，也很快就能从其他地方补给过来。”说毕展开一张羊皮纸推到吕岑面前。吕岑虽不懂工程设计，但常年在军中，经历大小战役无数，对图中的内容却也不陌生：“泗墨工事布局图。”
　　“嗯。”崔缇饮了口茶，又道：“请问吕将军觉得仲谌大人和郑荥郑工如何？”
　　“吕岑原在芷藏军中，去年秋才到的鹜暝，与仲谌大人只见过一次，与郑工也仅有公事上的来往，不敢妄议。”
　　“仲谌大人曾在仓村任过职，兴修了水利，开垦了农田，仓村的产粮增加了许多，仓村的官员百姓都对他赞誉有加；郑荥郑工十四岁入鹜暝营造，一直做到今日，技艺精湛，为人朴实。”
　　吕岑不知崔缇为何说这些，只静静听着，不表态。
　　“吕将军，两军对峙，任何人都是非我即敌，对吧？”
　　“嗯。”
　　“那么一个人能通过我们的封锁，就不能通过岚国的；能过岚国的，就不能通过我们的，对吧？”
　　“嗯。”
　　“如果有我方的人能自由通过岚国的防线，那么是不是告诉我们此人可疑呢？同样，如果有人能自由出入我们的封锁，是不是告诉岚国他是我们的人呢？”
　　“嗯。”吕岑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请夫人明示。”
　　“仲谌之所以能通过岚国的防线，是因为他任了岚国的戍卫长；而他能出入我们的封锁，是因为我们知道他是安插在岚国的探子，但这同时也等于告诉了岚国他是我们的人，但岚国似乎并不曾怀疑过他，继续让他自由往来于两军之间。而郑荥之所以能通过岚军防线到仓村去，是因为跟着仲谌，回来时却是寻了借口抄小路。我请他再到仓村，他虽未拒绝，却把住在鹜暝的全家都托付给了我。”
　　“话虽如此，但夫人不可仅凭他人的一面之词做判断，越看似合理的事往往越有蹊跷。”
　　“嗯，我曾问过自己，倘若仲谌是岚军的人会怎样，郑荥是又会怎样，倘若两人都是又怎样。所以我顺了仲谌的意，让郑荥跟着他到仓村去。”
　　吕岑恍然大悟，郑荥一离开崔缇就让他改建工事，防的就是郑荥变卦。
　　“郑荥去后岚军并无任何移动，但并不能证明郑荥的清白，或许他已托出鹜暝的工事，岚军没有动静乃是在等时机。若真是这样，那么岚军何时发难？若郑荥确是清白，依他的说法，岚军并未问及我方工事，那么岚军引他去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难道仲谌并非岚军的人，所以没有向岚军透露郑荥的真实身份。可如果仲谌真有心毁仓村的屯粮，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吕岑先前还只道崔缇把囤在仓村的那三百石粮食看得过重，不顾众人反对，执意派工事总负责前往敌军中涉险做一件对全局意义不大的事，委实得不偿失。此番他才明白崔缇的醉翁之意——一个内奸带来的威胁远远超过三百万石屯粮。崔缇之前一直不动声色，原是在暗暗观察推敲，今日话即挑明，必是已有了答案。
　　吕岑正思考着崔缇抛出的一连串问题，莞蒿走进屋来，行李后只干站着不说话，显然是顾及吕岑。崔缇见状遂主动开口道：“严伯伯可答应借路费了？”
　　吕岑明白崔缇如此是表示不把自己当外人。
　　“严大人支了五百两银子，让小姐尽管用就是。”莞蒿答。
　　去往磬国路费虽是筹到了，崔缇却只觉得心酸。昨夜自己离开后，歇珩即未追上来，也未再出现，他对自己竟不在乎至此！先前自己真是一厢情愿得可笑，以为这么些年来，自己在他心中亦如他在自己心中那么重要，那么不忍伤害。
　　崔缇伤心愤懑交加，眼泪就快控制不住，于是借口去看小虚离，起身进了里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