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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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畿第一只鸡叫时，丞相大人家的厨子刚好打扫完毕掩了炊火。正房内，卜道六大人已经换好朝服，正对镜做最后的衣冠检查。他从头顶磨得微微发亮的纱帽开始，整了整浆到扎人的衽襟，目光落到朝带上，磨到见白的皮带上，左边撞裂的玉扣又不知何时掉了一小块。
卜大人皱皱眉，一旁服侍的夫人安静的退到一边，低着头等待丈夫的指示。可是许久没有声响，夫人微微抬头，看到丈夫正出神地望着镜子。
镜子里的人年近耳顺，身上老旧却得体的朝服难掩长年农活留下的沧桑与落寞。卜大人抬起手，摸摸下颌的几缕胡须，不容易啊，真的太不容易了。
从边关的小城的农民变成当朝二品，这条路他走了三旬有余。从一芥农夫到当世大儒，其间酸辣只有他自己说的清楚。他不爱金银，不结党派，箪食瓢饮，家中奴仆不过十人，存银不过百两，桃李遍天下，却依然每日第一个到廊下待朝。德堪配位，他自问心无愧。
一通鼓响，宵禁结束，卜大人哗啦一抖袍袖，上朝去！
轿子很快就到了弱水坊，再往后两条街就到皇城了。女伶咿咿呀呀吊嗓的声音和早餐摊叫卖的声音侵占着老丞相最后一点清净，他现在只想快点到朱雀门前。老丞相撩开轿帘想吩咐几句，不巧正撞见骑马路过的兵部侍郎裴元福。这位武举状元侍郎，今年才不过二十岁，此时正仰头坏笑，卜大人顺着望过去，对面就是月鸣楼，二楼的窗口，头牌瑛哥正当窗调着琵琶弦。
不成体统！
“卜大人，下官有礼了。”鲜衣怒马的少年礼数倒是周到。
“裴大人，有礼。”卜大人的话从鼻孔里哼出来。
“卜大人，下官刚刚听传闻，苑将军那边有封急书送来，一会儿上朝可是不太平咯。”
“哦？我没听到风声，只本分上朝便是。”卜大人眉目平常。
“我记得，卜大人是凤起关人吧？这次蚩丹兵进凤起半载有余，您可有什么高见？”
“若有谏言，自会禀明陛下。”
“啊，哈哈哈，是下官失言！卜大人别往心里去，在下还得去趟兵部取护板，先告辞了！”裴元福面不改色，依旧嬉皮笑脸的样子，打马扬鞭而去。
卜大人撂下轿帘，搌了搌额头细细的汗珠。发现轿子就停在路中央，才想起来还没嘱咐轿夫，猛地又掀开帘，“愣着作甚，快起轿！”
月鸣楼上传来了断断续续的乐声，仔细听，依稀辨得出《还乡原》的调子。
事情正如裴侍郎所言，边关急奏，乌勒国突然倒戈，归附蚩丹，原本只北面受敌的凤起关现在腹背受敌，苑将军只得带兵守在关东北面的封居城里动弹不得。苑将军还说，我军士气旺盛，再撑一个朔望绰绰有余，望发兵里应外合，是一举铲除乌勒收回河西故地的好机会。
而这些话，苑老将军一句未提：监军被蚩丹人收买叛逃，五万大军活着到封居城的只剩一万。封居城，凤起关三卫城里最小的一座。只有不到千户人口，也不是屯粮之地。当初建城也只是作关外存放兵甲之用。这里有得是箭矢，可粮食只够支撑大军三日。算上今日朝会，刚好三天。
当斥候带着哭腔在大殿上宣告完这一切，天子只是摆摆手，让军士退下。他站起来踱了两步，旒珠叮当作响。他似乎在等有人开口，又似乎喃喃自语。倒是兵部王尚书先开口了：“陛下，军情紧急，手阳关距封居城最近，裴定国将军手下有三万军卒，大败蚩丹不太现实，但救出苑将军还是绰绰有余的。请陛下决裁！”
天子沉默着听完，摆摆手，示意王尚书退下，踱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陛下，乌勒叛投蚩丹，若不镇之以儆效尤，只怕西域各国会纷纷效仿！”礼部吴侍郎。
天子仍然沉默不语。
“卜卿，你的意思呢？”
卜大人从容不迫地出列站定。“臣有一言自知不当讲，望陛下先恕臣无罪。”
“但说无妨。”
“臣以为，成大事必有所取舍，今苑将军存亡未可知，三日期满，大军所剩必是十之一二，派裴将军出兵，只怕乌勒趁边关空虚偷袭，为救一小城而连失我河西两关，后果不堪设想。”
“卜大人！你的意思是要对苑将军见死不救吗？”兵部王尚书出身行伍世家，爵位和脾气都是世袭的。
“陛下，恕臣妄言！”卜大人从容下跪，伏地不起，正好躲开了王尚书的唾沫攻击射程。他也只好匆忙下跪，“陛下，不可听此愚儒之见啊！”这下可点了火药桶了，文官之列，卜大人的门生像被集体踩了尾巴，纷纷跳出来堵王尚书这张臭嘴。一时朝堂七嘴八舌，可比弱水坊热闹。
这位老天子似乎瞬间耳背了，如此不成体统的场面他熟视无睹，只歪在龙榻上，良久才金口慢启：“裴爱卿？”
“臣在！”
“我记得，苑家大郎今年有十七了吧？”
“回陛下，过了上元节刚好十七。”
“你两家是世交，你二人应该挺亲近吧。”
“回陛下，只是同窗总角之谊。”
“诶，关系好不是什么难言之事。”老皇帝笑眯眯地看着裴元福，“这样吧，任你为主将，苑家大郎为副将，去找你爹讨一万银狐兵，你们两个去救他爹。”
“臣遵旨！”鱼符和节杖立刻端了过来。
“卜卿啊，”老皇帝站起来掸了掸胸前龙睛上的尘，“听皇后说你夫人最近身体不适，朕知道你们伉俪情深，朝中事多让安卿他们帮你分担一些，你多用心照顾一下你夫人。”
“谢陛下，臣遵旨。”
“都散了吧！”
裴元福举着符节大步抢出大殿，没来得及理会唯二跪着的人，一个满脸赧然、百思不得其解地跪在暖阁里，一个浑身血污泥沙伏在腊月的殿外。
人们搀着卜老丞相路过他时，才发现送信的斥候已经再也起不来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跑回来的，尤其是当人们听说封居城里的马都成了大军口粮之后。卜大人接下来很多个夜晚，总是梦见家乡的荒原上，一个斥候独自穿越风沙向他跑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