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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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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这世上真的有孤魂野鬼,那宁谨就是其中一只。宁谨在昔日雅致堂皇的宁府前已待了三年,无声无息地看着宁府从兴盛到破败,如今惟余一地荒芜。宁谨是因执念太重,死后魂魄只能停留在最令他难以心安的地方。若无人宽解他,他也许会永远留在宁府门前的那棵大槐树下。
来往的过客并不多,他们也看不见宁谨,宁谨更多的时候是半倚着老槐树,以无声无息的姿态等着执念消解以入轮回的那日。
稀松过路客见多了,他终于看见不同寻常的人——芒鞋僧衣,是个和尚。和尚步履沉稳,头戴披纱斗笠,看打扮是个云游僧。宁谨本以为这又是个擦身而过两不相见的陌路人,可他没料到和尚竟顿住脚步,转头望向宁谨身处的老槐树,合十轻声道:“阿弥陀佛,施主因何事不入轮回”
宁谨讶异,坐起身试探地回应他:“你能看得见我阴阳眼”
“是,也不完全是,我只能看见执念深重的魂魄。”
宁谨嗤笑一声,这还真是歪打正着。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和尚:“既是如此,小师父可要度化我”
和尚颔首说道:“小僧修行不够,谈不上度化,但有心愿为施主排忧解难。”说罢,他摘下斗笠,看上去就是个细皮嫩肉的小沙弥,肌肤如玉、唇红齿白,竟是极年轻的模样,他头上长出些浅灰的发茬,包裹着圆圆的脑袋,更显得面容稚嫩。宁谨眯了眯眼多看了他几回,似乎有些怀疑地说:“你真是和尚吗,怎生养得这般好”和尚不答,只是垂眉浅笑。宁谨其实打心眼里不相信这小和尚能有多大本事,但许是孤零零闷久了,又难得碰上能看见自己的人,他还是有倾诉的念头的。
宁谨有些不经意地扬了扬头,问和尚:“小师父怎么称呼”
“小僧法号无涯。”
“无涯,苦海无涯…”。
宁谨眸光暗了暗,又很快收回神色,望着宁府顶上破败的青瓦缓缓说道:“我曾经也是这户家的人,我爹是经商起家,攒下不少家财,所以到了我出生时已经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只可惜,可能连老天都不想我一辈子过得这么痛快,便让我生下来就双目失明,稍长些年岁后我开始抱怨不公的待遇,对身边的人脾气甚是暴躁,渐渐地大家都疏远了我,爹娘也不大愿意管我了。”这段经历被宁谨轻松地说出来,但无涯可以想到,他之前那些日子定不好受。
宁谨接着道:“直到有一日与我爹结为挚友的宋员外带着他的长子宋致前来拜访,宋致瞧见了躲在屋后偷听的我,兴冲冲地过来拉着我的手要陪我说话,他知晓我看不见,可又一直很向往外面世间的光景,便只是给我讲故事,给我讲他和他父亲在外看到的趣闻奇景。要知道在那之前可从未有人愿意慢下性子给我讲这些,可惜我看不见他长什么模样,只依稀记得他那时年纪不大,音色还比较稚嫩,他握着我手的掌心很暖和…”
无涯轻声问他:“你们之后还有再见面吗?”
宁谨有些慵懒地把头靠在槐树旁,初升的一抹暖阳映在他衣襟上,照出他略微朦胧透明的身影:“那自然是有的。难得遇到待我亲近的人,我的戾气也渐渐散了,变得愿意和别人相处。宋致一来我便满心欢喜地招呼他进屋,偶尔我还会跟他去后院的老槐树下谈心话事。”
无涯眸光落到宁谨现在身靠着的老槐树,宁谨看出他在想什么,咧嘴一笑立马回应道:“就是这棵。”无涯朝他会意地颔首,宁谨又说了下去:“那时候我觉得,虽然自己看不见人间百态,但能遇上宋致,此生也不薄。这样的日子很快就过去,我快到了弱冠之年,宋致送了我一支青玉簪作冠礼,那时的我悄悄揣匣子里珍藏了许久,结果等过了弱冠也舍不得戴。”
纵然时过境迁,想到从前美好,宁谨也不觉眯了眯眼沉浸回忆,他顿了顿才望着无涯道:“如今说出来也不丢人,我当时是真切喜欢他了。我不知晓宋致的样子,可我总在心里描摹他的面容,我记得他肩靠着我时青丝垂落到我手边,触及柔润如绸,清凉如瀑。我想,那青玉簪若是戴在他头上,定要比我戴还好看。”
无涯听了拨了拨手中念珠,温润浅笑:“一生能逢一位真心相交的实为幸事。”
“我也曾以为那会是一生。”,宁谨忽的露出几分落寞:“我对他的情分早已超出一般知己,我本想哪怕世俗不容许,我也宁可不娶与他共度余生,可命运有时真的很可笑。我爹在行商途中路遇山贼被害,所带的钱物都被劫走,我娘闻讯后不久也郁郁而终,府内上下散的散垮的垮,几个姨娘的儿子忙着争剩下的家财,看我一个眼盲的废人不顺眼便将我扫地出门。这时候还是宋致收留了我,起初我感激他,他待我好,又肯在我落魄时拉我一把。可没过多久我却偷听到宋员外和家丁的谈话,我才知晓我爹被害是他暗中设计,想想也是可笑,他与我爹相识多年的情谊最终还是抵不过眼前财利名头。”宁谨说完不觉冷笑一声。无涯拨动念珠的手一滞,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也划过一丝异样的惊动,但他依旧对宁谨道:“施主接着说罢。”
“我听到这些事后快要癫狂了,一想到我寄人篱下的处境和把仇人当恩人的愚钝我便无法释怀。没曾想宋致刚好来探望我,我当时气急,听见他声音便狠狠推了他一把,地面上一声惊响,约莫是壶杯碎了,我却迟迟没有听到宋致回应,正想离开时他拦住了我,他说自己也是后来才知道他爹的所作所为,他明白我会恨他,可我行动不便又能走到哪去。可我的心绪早乱了,根本无暇顾及他在说什么,只知道他现在是杀父仇人的儿子,我甚至去想他这些年对我恐怕不过是虚情假意…我从袖中取出当时携来的那支青玉簪,当着他的面折成两段扔在地上,这大概是我唯一能做的宣泄和报复,可宋致似乎沉默了许久,到最后带着哭腔很细声地唤了我的名,但我已经做不到沉下心来谅解,甩开他的手逃离了宋家。”
无涯微微蹙了蹙眉,双手合十长吁一句佛号。宁谨留意到他的神情,饶有兴趣地问他:“不知无涯师父听闻此事作何感想”无涯低首念诵了一段经文,长睫遮掩住了他眼眸中暗含的情绪。半晌后无涯才抬头注视着宁谨:“小僧修为尚浅,历经尘俗不多,只知晓人心难测、世事难料。”
宁谨眼眸中仿似有泪光闪烁,他偏过脑袋喃喃自语道:“当时我也知道出了宋府便是走投无路了,可我心里始终郁结着,满腔心绪未平却又无能为力,最后我也不知自己是在何处归途倒下咽了气。我死了之后,凭着那份执念留在世间,兴许我还是对宁府的执着最深重,因此也就只能被困锢于此了。说来好笑,我生前眼盲无法览遍人世繁华,如今化为魂魄不再有残疾病痛,却又只能留在这一个地方。这一晃眼就是三年,宁府被我那些庸庸无能的兄长给折腾败了,成了如今荒凉景象,而我惟有看着每日星辰变幻、过客来往,年复一年,不得消解。”
无涯忽然抬眸看着宁谨:“那施主放不下的执念,可是因未能看到恶人遭到报应而抱憾”
宁谨沉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