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旖》策微

1、第一章：蓉城（1）

　　时值深秋。
　　百花已败，韶华匆匆，在晚间都化作了满城繁盛的木芙蓉，浓抹淡妆，尽态极妍。
　　篱笆旁绕满了大朵的芙蓉花，乱红交错，隐隐缀了露珠，似乎还萦绕着晨间的薄雾。一截松挽着的淡紫色水袖娇弱地裹着一只白玉也似的手，撷取了一朵最艳最美的芙蓉花。
　　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亭亭站在偏僻的小径上。
　　她的衫子是水软绫绸，裙摆袖口都有淡雅的图样，淡紫色——她的细致娇柔的眼，未语先笑的唇，都是一泓春水，明亮而净淡，只把辉煌的光艳穿出了流动的柔性。
　　少女半合着眼，表情安详纯然，把花放到鼻端，轻轻嗅了半晌，唇角宁静地弯起来。那是属于青春年少的、明媚的笑。像西北雪山辽远的穹顶，不染分毫杂质。
　　她抱着一个包裹，似乎是因为刚采的花儿，一路上面容都显得欣喜明快。小径绵绵，青苔点点，薄露深重，尽头是一个小院，白色的墙面半旧，已经留下些时光爬过的斑驳痕迹。在蓉城，别人的院中大都栽有艳极的芙蓉，唯独这栋小阁，只在院内有些牡丹光秃秃的枝干，叶子都是暗淡的黄绿，辨不出春日盛极的光景。
　　“小萝姐？小萝姐——”
　　少女压低了声音，一把好嗓子软软糯糯，清甜得化不开。
　　稀疏的天光洒下来，在她顺直的秀发上，泛出淡褐的光泽，是一种异域的神秘风情。
　　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推开门，青丝松挽，轻罗水袖，眉目只是秀巧，已有风尘颜色，但挂了一弯吹不散的娴静，皱了眉：“阿堇？快进来吧，药熬好了。”
　　阿堇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提着包袱，放轻脚步，走进了那扇漆痕斑驳的木头栅格门。
　　屋子里暗沉沉的，格局分明，并不很大，窗子压得很低，隐约有淡淡的光洒进来。房间内侧放了一张粗糙低矮的榻，上面厚厚地垫了两三层冬天用的褥子，躺着一个和衣素服的女子，面色憔悴苍白，曾经的清丽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像一朵枯萎的茉莉花。
　　她的眼睛安详地睁着，温和的瞳里映着游离的火光，但底色却仍是静如死水的，带着某种不详的死气。
　　小萝坐到榻边，端了个缺口的瓷碗，轻轻凑到女子耳边，像怕打扰了沉睡的灵魂：“鬟华，喝药了。”
　　床上的女子勉强支起身子，一旁的阿堇忙凑上去扶着。她刚坐好，就剧烈咳嗽起来。
　　阿堇一向笨手笨脚，没少受小萝的责骂。小萝瞪了她一眼，赶紧放下药碗，轻轻给鬟华拍背顺气。
　　半晌，鬟华缓过气来，脸容更苍白了些，但仍微笑，清新柔丽，如雨后新荷，黯然的疲倦一扫而光，隐隐可以窥见当年名动京华的风情：“小萝，别怪阿堇。……我这把身子骨，该是什么样，我自己清楚。”
　　阿堇低着头，绞着双手，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说什么好。
　　小萝吹了吹勺子里的汤药，给她喂下去，却未曾朝她正眼瞧一次：“说什么胡话呢。”
　　屋内一时沉默，只听见蜡烛火星跳动噼噼啪啪的声音。
　　似乎是为了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阿堇走到桌子边，解开那个白布包，声音轻而急促：“鬟华姐姐，我去李记买了蜜饯回来，你等会吃点儿，好歹可以解解苦。”
　　鬟华勉强笑了笑，点点头，咽下一口汤药。
　　阿堇静静看着那些香气四溢的甜食，有些手足无措，迟疑了一会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轻轻把包袱虚掩上，轻轻开口：“鬟华姐姐，你好好休息，小萝姐，我先去楼里练琴了。”
　　鬟华微笑颔首：“嗯，你去吧。我不要紧。”
　　紫衣少女朝她羞怯地笑了笑，匆匆走了出去，没有忘记关好门。
　　小萝把空药碗搁在桌上，打开包裹，忽然看见了什么，不禁笑起来。
　　“怎么？”鬟华望过去，也低低笑出声来：“这孩子，倒也有心。”
　　陈旧的木桌上躺着一朵绯色的芙蓉花，隐隐凝着露珠，花瓣娇美，明媚如少女颜容。
　　“她还是那么年轻的。我只希望，她不要步了我们的后尘。”
　　床头支了一只烛台，白烛已经快要燃尽，爆出一朵星火。鬟华望着窗外斑驳的围墙砖瓦，轻轻吐出一口气。
　　一个女人所有的青春和美丽，能驻留多长时间？
　　汨汨的烛蜡恍如泪水，毫无留恋地滑落在黄铜的支架上，渐渐凝固，屋里又平静如初。
　　小萝静静凝视着面前的女子，她却安详地合上了眼睛，苍白的唇微微扬起，仿佛在另一个世界中，见到了什么弥足喜悦的东西。
　　她忽然觉得心像落进无底洞，沉沉坠了下去。
　　“……鬟华？”她不敢动，只伸出手，轻轻触到女子柔软冰凉的手。
　　“鬟华？你睡了吗？”
　　“别跟我开玩笑，鬟华。这一点都不好笑。”
　　她握住她的手，渐渐收紧，目光遥遥投向窗外。
　　视野所及全是围墙，灰白的、苍冷的、陈旧的。
　　隐隐有一线淡烟色的天，毫无生气，几乎融进墙檐中。
　　小萝疲倦地紧紧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