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gtddh

1、第 1 章

　　孤岛
　　检查完最后一箱阿尔法黄石，程诺结束了今天的工作，她匆忙离开储存仓，换上自己的衣服，拿起晚餐就跑。
　　之前和安亭说好了，今天让她去医院看望弟弟。
　　因为中了诺玛毒素成为了植物人，弟弟程落被储存在培养基里，泡在培养液中。这样就不需要每天照看，只需定期更换培养液，维持最基本的生命体征就可以。把所有植物状态的人聚集在一个培养室，还可以省下不少人力。
　　当然，即使是这样，所需要的费用依然不是下等公民能负担得起的，所以在那个所谓诺玛病房，泡着的都是那些上等公民，而下等公民，染上诺玛病毒就是一死。
　　不过这个社会当然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搞阶级歧视。人们根据阿尔法石的颜色，分出了黄色公民和蓝色公民，虽说听起来只是颜色的区别，但每个人都知道，阿尔法蓝石要比阿尔法黄石贵上千倍。
　　穿过昏暗的机械走廊，再过一道闸门，就算出了储存仓，再走过一条长长的栈桥，光线就开始变强了，这也意味着程诺来到了蓝色生活区。
　　这里还保留着冰川时代之前的审美，不像黄色生活区一味单调的黄色金属感，这里的建筑知道用颜色和线条来装饰自己，远远望去，黄色中闪烁着的耀眼的蓝色，柔和的线条交错，就像机器有了生命。
　　冰冷、无情的生命。
　　程诺拿着通行证刷过十几道关卡，刚开始还会有人质疑她的身份，毕竟蓝色生活区曾经发生过黄色公民的报复性攻击。后来来的次数多了，看守的人也认识她了，不过认识不代表尊重就是了。
　　同情，是她在这里见过的最友好的眼神，安亭也不例外。
　　无视守卫士兵戒备的眼神，程诺面色如常地走完所有程序。
　　安亭已经站在医院门口等她了。
　　狭小如同实验室一样的病房，没有来来往往的人群，只有冰冷的机器看护，不时有机器的电子音传到程诺耳朵里，像是在证明这个被称为医院用来治病救人的地方有多么无情。
　　走在前面的安亭路上不时和路过的医生打招呼，即使早已对这里的路线熟记于心，程诺依然需要安亭的引导，诺玛病房在医院最核心的部位，没有安亭程诺无权进入。
　　通过最后一道门的验证，程诺终于来到了诺玛病房。这里和程诺上次来的时候没什么区别，事实上，诺玛病房很少变动，甚至这里面的病人也很少变动。
　　培养罐旁边都配有一个显示器，上面记录着里面人的生命体征，程诺早就记下了正常的数值范围，她像个专业医生一样查看上面的数据。程诺知道有任何异常她都进不到诺玛病房，可程诺每次都会查看上面的数据，即使知道连这份数据都可以伪造。
　　然后才是泡在培养罐里的人。
　　和这里的所有人一样，程落赤裸着身体，面色安详，身体蜷缩成在子宫里的模样。程诺几乎贴着玻璃，右手不自觉地去抚摸他的脸，又被玻璃挡住。程诺能看到培养液里漂浮的白色颗粒，有一颗落在程落的鼻尖，停住了，程诺突然很想伸手把那白色颗粒拂去，这让她想触碰程落的想法更加强烈。
　　三年两个月零十七天，从程落住进这个病房，她的手再也没有碰到过程落。
　　就在程诺对着培养罐出神的时候，安亭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医院高层又开始打他的主意了，有个神经学的专家提出了一个治疗方案，他们想在他身上做实验。”
　　程诺没回头，只是轻声说：“那就麻烦你了。”

　　安亭静静看着这个对着培养罐出神的女孩。作为医生，安亭见过很多人，蓝色公民也好黄色公民也好，没有一个像她这样的。安亭无法形容这个女孩带给他的感觉，她没有来自下位者的卑微，也没有上位者的高傲，甚至他认为的黄色公民最值得称赞的坚韧他也感受不到。她像一粒蒲公英种子，随风而动，飘渺得好似没有重量。她眼底没有欲望，但她站在那，就让人觉得她就该这么活着。
　　女孩照例只待了十分钟，安亭故意在女孩要离开的前一刻告诉她Z回来的消息，女孩只是停顿了一瞬，随后轻飘飘地说了句：“知道了，谢谢你。”
　　程诺走后，安亭又检查了培养罐上的仪器，确定没有任何异常后，也离开了病房。

　　程诺回到自己的公寓——一个十平米大小的标准公寓，黄色生活区的标志之一。程诺的公寓简洁得像她本人，没有模拟屏，自然没有装饰用的窗帘，有一张床，一张桌子，桌子上散乱摆放着几本书，衣柜在被钉在了本该放置模拟屏的位置，衣柜门开着，里面几身样式相同的衣服叠放在一起，衣服上面，是一个生锈的铁盒，两只手那么大。
　　程诺坐在桌前把从储存仓带来的工作餐大口吃完，一块不知道由什么原料做成的面包，棕色的，吃了十几年，已经吃到尝不出味道。
　　她看了眼时间，离十点还有一个半小时，程诺拿起那个铁盒，坐在床边打开。
　　里面是各种五颜六色的β纯石，这种小小的石头没有任何实用价值，但程落觉得它很好看，小时候每次都会拜托隔壁外出勘探的大叔带回来几个。后来大叔没能回来，程落把他攒的所有纯石都放进了大叔的花盆里，被前来回收的机器人一并带走。那之后程落再没提纯石的事，直到他第一次外出勘探，回来的时候递给程诺一块纯石，他什么也没说，程诺也没问，只是默默替他保管着他每一次带回来的石头。
　　程诺把全部的纯石倒在床上，一个一个地数，每落下一颗她眼前就会出现程落给她纯石的样子，一直数到最后，第21个纯石落入铁盒的时候，微笑的脸会变成培养罐里蜷缩的身体。
　　每次探望过程落，程诺都会用这种方式回忆还会微笑的程落，她怕她习惯了现在的程落，有一天会不管不顾地死去。
　　程诺对着纯石发了很久的呆，直到通讯器传来两声“滴滴”。
　　我回来了。
　　很简短的信息，发件人是Z。

　　……
　　事后照例采集彼此的血液，装在事先准备好的储存容器里，等安亭过来取，然后送给中心层那群老迂腐分析。
　　三年多了，一点有用的都没分析出来。
　　不过按照安亭的话说，程诺应该庆幸她和Z之间的化学反应无人能解，因为在那群人眼里，这是程诺唯一的价值，也是程落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程诺照例穿好衣服打算起身离开，手腕突然被握住，程诺被拽回床沿。
　　程诺扭头看Z，他低着头，被汗水微微打湿的头发垂在眼前，程诺看不清他的表情。程诺这才意识到他的头发比上次长了好多，应该是外出勘探不小心沾上了安格斯的唾液。这种异兽没有攻击性，但极为常见，一不小心就会碰到，它的唾液有催化毛发生长的作用。程诺没去过外面，这些都是以前程落勘探回来给她科普的。
　　程诺没动，她在等Z抬头。
　　她其实很喜欢Z的眼睛，绿色的，像小时候爸爸养的翡翠草，这点她谁都没告诉。
　　她突然想起很久之前，程诺还没有成为Z的“药”的时候，他们在黄色生活区的栈桥入口处相遇。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Z的基因缺陷，看到这个传说中的能力者出现在桥头，程诺的第一反应其实是这人比录像里长得还好看。
　　那时候的Z眼瞳是红色的，正处于发病状态。众目睽睽之下，他将程诺搂进怀里，一口咬上了她的脖颈。程诺只感到一阵刺痛，有温热的液体从脖颈处流进衣领处，直到Z被后来赶到的看守拉开，程诺都没有意识去做出反应。
　　她只能看到Z的眼神，翡翠草颜色的眼瞳还残留一丝猩红，被浓密的睫毛挡住一小部分。她第一次知道这位星州城战无不胜的神话也会露出小动物一样茫然无助的眼神，鬼使神差地，她握住了他的手。
　　直到现在，程诺也没明白当年那么做的理由，就像程诺也没搞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起那时候的他们，这个问题就像他们之间的化学反应一样无解。
　　安静了几秒，Z抬头，同时递给她一块石头。
　　一块黄蓝相间的β纯石。
　　Z低沉的声音在这个静默的房间响起。
　　“生日，礼物。”
　　今天是她的生日吗？好像是的。这种日子她从来不记，因为没什么意义，一个无用的人诞生在这个不知何时会被摧毁的人类社会的日子，有什么可庆祝的呢。
　　程落也这么说。
　　何况只是一块纯石而已，这个不懂得感情的人形兵器真的不会挑礼物。
　　程诺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一块纯石而已。
　　所以为什么要哭呢。
　　为什么要抱住我？
　　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为什么要我活下去？
　　我是药还是爱人？
　　告诉我啊！
　　耳边响起熟悉的歌谣，从遥远的过去悠悠飘过。小时候不知畏惧的程落，手里紧攥着黄石雕刻的剑柄，假装有激光光束，周围的一切都可以是异兽。顽皮的男孩嘿嘿哈哈自顾自地玩耍，高高瘦瘦的男人怀里，懵懂的女孩听爸爸讲童话，童话里公主总有王子拯救，善良的人总会得到庇佑。
　　女孩听到一声叹息。
　　所以童话不是现实，程诺，现实是一座孤岛，男人说。
　　不，那时候的男人不可能在她面前说出这种话，那这句话是谁说的呢？
　　程诺不想思考了，她困了。
　　睡吧，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又是那个男人的声音。
　　那就……不想了吧……

　　这是程诺第一次在Z这里过夜，她醒来的时候，站在床边的是安亭。
　　安亭左臂的空气屏上，是一串程诺看不懂的数据，但程诺能看到最后一行字。
　　神经稳定性测试：合格
　　程诺面无表情地将手里的纯石扔进垃圾桶，抬头问安亭：“我昨天表现成那样，也算合格？”
　　“不合格的人早就疯了。”
　　程诺自嘲地笑了：“我要是没有通过呢？”
　　安亭看着这个自始至终表现平静的女孩，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他们会保留一份你的基因和部分主要的器官组织，再把你送进勘探队伍里，毕竟……”
　　“毕竟克隆需要的成本要高过我这个黄色公民，所以我能通过测试的话最好，”程诺打断了安亭的话，“我知道。”
　　如果安亭没判断错，程诺在生气。这是安亭接触到程诺以来，第一次看到她有平静之外的情绪。她是少有的能在最高级别的干扰频率下仍然能保持正常范围情绪波动的人，所以她现在的情绪波动，就很耐人寻味。
　　“为什么生气？”安亭问。
　　“换你试试？”
　　没料到程诺会用这么冲的语气和他说话，安亭尴尬地咳嗽两声：“这和我又没什么……”
　　“你曾经去过我的公寓，你进门的时候，我在数纯石。”
　　安亭说不出话了，当初讨论情绪触发条件的时候，自己好像确实帮了点小忙……
　　安亭面不改色地岔开了话题。
　　“这次勘探为期一周，因为目标好像有能激发Z基因缺陷的能力，所以他们打算让你同行，做……移动血库,中和目标的能力。”
　　血液的效果比不上交合，但总不能让他俩现场那啥吧……
　　“现在你已经通过稳定性测试，符合外出勘探的条件，外出勘探的注意事项培训交给Z了，所以你暂时住这里……一周。”
　　安亭觉得气压又低了点……这丫头生起气来好像有点可怕!
　　安亭不知道气氛为什么那么尴尬，但安亭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于是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溜走了。
　　卧室里只剩下程诺一个人，Z在客厅。
　　安亭走的时候没关卧室门，透过门缝能看到Z坐在沙发上在和电脑下象棋。
　　“我要回去一趟。”
　　“嗯。”
　　开门——砰！——门关上了。
　　Z看了眼刚刚被摧残的门，关掉象棋，起身去卧室，目光瞥见躺在垃圾桶的纯石，顺手捡起放进抽屉。

　　程诺胸闷了一路，她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更胸闷。
　　斯德哥尔摩吗！去喜欢Z？
　　好吧，昨晚有那么一瞬间，程诺觉得自己真的喜欢Z，是孤寂太久渴望爱人怀抱的那种喜欢。
　　但程诺是程诺，理智永远大于情感。对不该拥有感情的人形兵器和不配拥有感情的黄色公民来说，感情是一种诅咒，会蚕食掉他们最后的价值。
　　回到公寓程诺才想起来工作的事，打开通讯器发现储存仓负责人昨晚的消息，这一周她都不用去上班了。
　　那群人也就剩做事滴水不漏这一点好处了。
　　于是程诺很干脆地在家享受了一天的休闲时光。
　　一直磨蹭到晚上十点多，就在程诺以为今晚可以住在自己家的时候，门外传来敲门声。
　　程诺愣了两秒，上次听到敲门声还是半年前，安亭以检查身体为由观察她的生活状态。
　　打开门，Z低垂着眼站在他家门口，高大的身体站在狭小的走廊，把原本就十分拥挤的黄色公寓衬托得像矮人国的房子。
　　对面有人听到敲门声好奇地开门查看，程诺赶紧把他拉进来，Z不出意料地撞到了头。
　　程诺不动声色地收起想去揉他脑袋的手。
　　“好小。”这是Z进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本来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安亭说你生气了。”
　　“没有。”
　　很短并且没有逻辑的对话之后，是一长串的省略号。两个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程诺低着头，故意不去看Z的表情。
　　一只手伸到她面前，粗粝的手掌上躺着一块拇指大小的蓝色晶体。
　　“纯石是为了测试，但我真的带了礼物。”
　　“生日快乐，程诺。”
　　头顶的灯光被程诺的身体挡住，程诺后退一步，灯光照在蓝色晶体上，将它照得更加晶莹剔透，像冰川时代之前的天空。
　　某一瞬间程诺真的想问Z对她是不是喜欢，不然一个人形兵器为什么单独对她这么温柔。
　　可是她不敢，她害怕得到否定的答案，更害怕得到肯定的答案。
　　程诺最终还是接过了“礼物”，她淡淡地说了声“谢谢”。
　　“可以也祝我生日快乐吗？”
　　程诺猛地抬头，Z低头看着她，又是那种小动物般的眼神，纯净、茫然，又带着微不可察的请求。
　　Z继续说：“我成为Z之前还有个名字，BZ0905，0905，和你的生日是同一天。”
　　“这算什么生日。”
　　“最开始的编号是按培养实验开始的日期制定的……”
　　得，委屈了。
　　程诺没能控制住扬起的嘴角，干脆笑着对他说：“好，生日快乐，Z。”
　　Z也笑了，边笑边伸出手：“礼物！”
　　程诺：“……”
　　一位将近两米的壮汉笑得跟孩子一样伸手问你要礼物，如果不是这位壮汉长得好看，程诺大概会把他轰出去。
　　程诺当然没有准备礼物，于是当天晚上程诺就被带回Z家“还债”去了。
　　毕竟程诺公寓没有独立卫生间，还不隔音。
　　Z不愧是个男人！程诺无奈又愤愤地想。

　　Z虽说在感情方面迟钝了些，但做事方面还是非常靠谱的，第二天就总结出了所有外出勘探的注意事项，总计五千字。
　　好在程诺记东西非常快，一天功夫就把全部注意事项给记住了，剩下几天，程诺要么陪Z下象棋，要么听Z讲外面的世界。
　　很多东西她都听程落讲过，但更多的，是程落没有资格经历的事。
　　“诺玛的骨头很坚硬，但鼻骨很脆，而且击中鼻子它会痛得失去行动能力。”
　　“黄色公民因为武器和体力的落后，一般会被安排在队伍后面，等异兽死后做肢解和搬运工作。”Z说这段的时候有些心虚地看了程诺一眼，因为他记得安亭说过程落就是在肢解一个诺玛病毒没有清除彻底的诺玛兽的时候出的事。
　　程诺只是瞥了一眼诺玛兽的照片，淡淡地说：“我知道，这点程落跟我说过。”
　　外出勘探的黄色公民，没有一个伤疤代表荣耀，因为他们没有资格走在前面，也没有人告诉他们生存的经验，所以他们的死亡，多多少少都有些窝囊。他们有的死在奄奄一息的异兽手里，有的因为蓝色公民的疏忽中毒而死，甚至有的是被天上的巨石砸死。但其实造成黄色公民死亡的最大原因，是星州城外无处不在的干扰射线。星州城的科学家们至今没有研究出这些射线让人发疯的原理，他们只能复制出有同样作用的射线，用于外出的蓝色公民的测试，测试不合格者，禁止外出。但他们对黄色公民没有限制，甚至不提供黄色公民的检测服务，那些迫于生计选择外出勘探的黄色公民，一多半都因射线而死，爸爸就是这么没的。
　　黄色公民都知道这是政府故意的，为了控制黄色公民的数量，可知道又能怎么样，对有些人而言，不外出等同于饿死。
　　所以自己身为黄色公民，还算幸运的，幸运地被选中作为“药”来保护。
　　无论怎么努力都够不到别人脚尖的感觉，真的很无力。她不止一次想过死，因为活着没什么希望，每次都会因为程落罢休，可以说程落是她最后的活着的理由了。
　　Z说了一会就不说了，因为程诺睡着了。
　　睡着了的程诺少了一点疏离，小小的抱成一团，房间里好像莫名多出些婴儿的奶香味，Z没忍住捏了一下她的脸，粗糙的手指从鼻梁摩挲到嘴巴，像是要把程诺的面部线条全部描摹一遍，最后在程诺皱眉后快速收手。
　　之后就这么默默看着她。
　　Z无法理解他对程诺的感情，他从出生开始就被当做人形兵器抚养，从小接受到的教育都是如何迅速找出异兽的弱点，如何对当前形势作出判断并反应，如何更好地完成任务，没人教他如何与人相处，也没人教他如何爱一个人。他对感情的理解全部通过自己的观察，可惜的是，他没有接受过爱，所以无论他怎么观察，他都学不会爱。
　　程诺是唯一一个将他的心门敲开一点缝隙的人。
　　轻轻地，Z吻了一下程诺的额头，小心地将她抱进卧室。

　　按照星州政府规定，一般外出勘探的队伍由五到七个蓝色公民和三到五个个黄色公民组成，人数过多目标会过大，并且容易招来天空盘旋捕猎的异兽，而单纯由黄色公民组成的队伍则没有这种限制。
　　不过Z的队伍里并没有黄色公民——因为他们太拖后腿了。
　　黄色公民的辅助作用在深林勘探中微乎其微，因为那里到处都是未知的危险。
　　装甲车里，红发美女正在对这次的任务计划进行讲解，其余成员做补充讨论，Z坐在中间，看起来就和宣传录像里一样高冷。
　　怪不得人们把他当救世主，这家伙正经的时候看起来真的十分靠谱，程诺想。
　　程诺的任务是好好呆在装甲车里，需要她的时候会抽出她的血用无人机给Z送过去。对，现抽，因为不新鲜的血液对Z无效，否则也就不需要她跟着来了。
　　下车之前Z喝了她一杯血，当着其他五个人的面。程诺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就好像精致的宝石一直隐藏的缝隙暴露出来，宝石不再完美，而一直遮盖宝石缝隙的人就会难过慌乱，害怕这颗宝石不再被人喜欢。
　　一时间车上就只剩下程诺和另一个负责数据分析的人了，根据之前的对话，程诺知道他叫葵。
　　葵在Z他们走后就跟程诺搭话，他神秘兮兮地问程诺：“我们老大……就是Z，他平时都是什么样的？也这么高冷吗？”
　　程诺脑海里浮现出那天Z伸手问她要生日礼物的场景，两个字脱口而出：“像狗。”
　　末了还补充一句：“一只还没长大的狗。”
　　葵：“……那个啥，通讯开着呢。”
　　程诺：“……”一不做二不休！
　　“就像狗！”
　　Z：“……”
　　其余五人：“……”

　　随着队伍的深入，整体的气氛凝重起来，刚才一直笑嘻嘻的葵也开始认真分析周围的环境，规避可能出现的风险。
　　屏幕上的光点停止移动，他们来到了上次勘探的终点，上次Z刚走到这里就开始发病，一行人不得不取消行动。
　　但葵在那里捕捉到了纳苏的踪迹。
　　纳苏是很罕见的异兽，有纳苏的地方一定有纳苏石，那是纳苏出生时就携带的晶体，会随着纳苏的长大而长大，是极佳的能源。
　　所以才有了第二次勘探。
　　而对程诺来说最重要的是，纳苏石能解诺玛病毒。
　　通讯器突然传来一阵噪音，下一秒，所有通讯全部中断，葵尝试几次都无法恢复通讯。
　　周围响起一声哀鸣，像有人在寻找同伴，又像是对爱人最后的呼唤。
　　葵手忙脚乱地操作仪器，没有注意到车门开了。
　　又过了三十秒，刚刚怎么也恢复不了的通讯突然自动恢复了，刚刚连接成功，葵就听到Z略显焦急的声音。
　　“你们那边什么情况？”
　　葵马上反应过来：“你们那边没问题？”
　　“对。”
　　“不是你们那边的问题，我们这边也没问题……设备我刚检查过，绝对也没问题，等一下，我好像知道原因了。”葵调出了刚刚的探测信息，“我们这边刚才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磁场，阻隔了我们的通讯频道。”
　　Z：“没有受到攻击？”
　　“没有，而且检测不到异兽的踪迹，这什么情况，一般能够阻隔通讯的异兽都有很强的目的性，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啊！”
　　Z突然想到了什么：“程诺呢！”
　　葵这才发现程诺不在车上，连定位手环的信息都检测不到，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葵咽了咽口水：“程诺她……不见了。”

　　周围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清香，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脚下是一片黑暗，唯有前方有一点亮光。程诺本能地向光而行，越往前走空气中的香气越淡，但存在感却越发强烈，走到最后那股清香几乎变成实质性的粘稠物质，堵得程诺几乎窒息。
　　她又听到了哀鸣声，程诺从来没有听过这声音，却在瞬间意识到那声音是在呼唤自己，最后一声哀鸣变为长啸，前方的光点骤然扩散，粘稠的清香像是被光驱赶，光芒退却，周遭的一切转化为苍茫的白，一只异兽就出现在程诺面前。
　　它像一只长了翅膀的巨大蜥蜴，绿色的皮肤上布满白色斑点，左眼已经完全腐化，只剩下右眼森然地盯着程诺，但程诺感受不到恶意。
　　它慢慢后退了两步，并示意程诺抬头看。
　　白色的背景突然浮现出一段影像，深林里，一群人围着一只重伤的巨大蜥蜴，根据受伤的部位判断，那应该就是程诺眼前的这头蜥蜴。那群人拿着仪器，像是在采集样本，根据他们的衣着打扮来看，都是蓝色公民，慢慢地，一个衣着朴素的人走到那群人中间，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路，每个人都对他很尊敬。
　　影像到这里就结束了。
　　程诺没明白这段影像的意义，突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她的名字，寒意瞬间遍布全身。
　　这是小时候住在隔壁的大叔的声音！
　　巨蜥不见了，一双手从后面伸出抱住了程诺，冰冷地像尸体，程诺甚至能感受到吹在脖颈的冷气，但这个怀抱程诺意外的熟悉，好像很久之前有过这种感觉。
　　她听到大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CZ0324，我是你的培育者。”
　　和Z很像的编号，程诺觉得自己没听过，可依然有那种莫名的熟悉感。
　　像是植入在自己体内陌生又熟悉的记忆。
　　她又听到了异兽的哀鸣，这次像是告别。
　　程诺觉得自己在慢慢往下坠，她慢慢地闭上眼睛，等再睁眼的时候，她手里拿着一块方形的蓝色晶体，还未来得及查看那是什么，自己就陡然落入一个怀抱里。
　　Z紧紧地抱着她，好像一松手她就会飞走。
　　程诺安心地被他抱在怀里，Z身上没有味道，这让她更有安全感。
　　她听见Z小狗呜咽一样的声音，轻轻的，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
　　“你吓到我了。”
　　程诺觉得自己对Z的描述很精准。

　　程诺没想到那块方形的蓝色晶体就是纳苏石。
　　“之前的纳苏石都是八面体，但因为纳苏石本来就很少，所以不排除有方形特例，成分分析显示它就是纳苏石！”葵兴奋地说。找到纳苏石就意味着完成任务了，完成任务就意味着可以放假了！
　　Z却一脸凝重地看向程诺。她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还带回一块纳苏石，这本身就很诡异，加上程诺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她撒谎他是能看出来的。
　　但Z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深林区域不能停留太久，完成任务马上回城，这是规定。

　　回到星州城，程诺看着工作机器人将勘探得到的资源回收，心里想的是怎么说服上面那群家伙分出一部分纳苏石给程落解毒。
　　“我会和他们说的。”Z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她的身后，“但你要告诉我真相。”
　　程诺一开始就知道瞒不过Z，她本来也没想瞒他。
　　“你认识周华宇吗？”
　　Z想了想，说：“融合计划的发起者之一。”
　　“但他对我来说是小时候隔壁脾气超级好的大叔。”
　　“星州25年，他因为重大失误被革职，后来去了黄色生活区。”
　　Z用了屏蔽能力，周围所有人都在冷漠地忙碌，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他们。程诺低着头，继续说：“周华宇，是我的创造者和培育者，我，是当年融合计划里纳苏融合的失败品，编号CZ0324。”
　　融合计划，被蓝色公民誉为守护者计划，Z是其中最完美的成品。其原理是利用细胞融合造就拥有异兽能力和人类智力的能力者，用于守护星州城。但这个计划刚开始是保密的，直到星州37年，第一批培养成熟的能力者完美地完成了任务之后，融合计划才算公开，那时候融合计划已经实施了15年。上位者们巧妙地利用结果引导舆论，人们震惊于能力者与末世抗衡的能力，自然忽略了其中的道德伦理。
　　没人知道这个计划里有多少失败品。
　　“周华宇当年最大的失误就是私自将没有能力外显的试验品送到黄色生活区而不是统一销毁，上位者觉得这会泄露融合计划，于是更改了他的记忆将他革职。至于为什么没有找出实验体统一销毁，大概是怕动静太大泄露计划。”
　　Z补充了一句：“但星州25年发生一起黄色公民无差别伤人案，那之后所有黄色公民都接受了检查，并且从此黄色公民被禁止随意进入蓝色生活区。”
　　“那时候上位者才发现，原来连基因检测都无法区分融合的失败品和普通人类。”
　　小时候程诺不明白为什么爸爸看向周叔叔的眼神总是那么悲伤，明明周叔叔那么温柔那么有能力，又过得那么潇洒。现在的程诺如果见到那时的周成宇恐怕也会很悲伤吧，他为拯救人类犯下了罪，却因为赎罪被流放，甚至连流放的原因都不被允许记得。
　　人们为能力者欢呼的时候，周成宇看到会不会自豪，或是愧疚？
　　会不会有人想知道这些能力者背后埋葬了多少不甘的灵魂？
　　“我是他最后一个送出去的人，领养我的人在我身上打了一针记忆针，在遇到纳苏兽时会觉醒。”
　　不过想起来又能怎么样呢，木已成舟，没人愿意为了已经过去的与自己无关的事去谴责尚且有用的英雄。
　　程诺长舒了一口气，面向Z，微笑着说：“我说完了！”
　　Z很久没说话，他的手拿起又放下，像个做了错事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孩子。
　　程诺向前一步，牵着Z的手放到自己头上，上前抱住了他。
　　“下次想安慰我，直接摸头就好了，那样我就知道你在安慰我了。”
　　Z腰间的通讯器响了，Z拿起看了一眼，说：“安亭找我，我得去趟医院。”
　　“一起吧，我想去看看程落了。”

　　医院门口，当安亭看到程诺和Z一起来的时候，表情有些不对劲，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把Z单独叫到了办公室。程诺一个人在门外等着，没有安亭程诺进不去诺玛病房。
　　其实安亭的办公室离诺玛病房很近，程诺站在办公室门口能透过诺玛病房门上的玻璃看到里面的一部分培养罐，但程落的培养罐在最里面，无论程诺怎么变换角度都看不到他，只好乖乖地倚着墙等安亭。
　　从诺玛病房出来两个医生，他们路过安亭办公室的时候不约而同地看了眼程诺。
　　那种眼神让程诺很不舒服，她干脆低下头，数自己鞋上的凸起。
　　过了很久，门开了，先出来的是Z，他抿着唇站在门口，身后是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地安亭。
　　一个设想在脑海中浮现，程诺突然觉得嗓子发干，她努力了好久，才勉强发出声音。
　　“怎么了？”
　　刚刚路过的两个医生回来了，其中一个推着一个装满试剂的推车，推车上标的是诺玛病毒实验体专用，试剂上所有的标签都有一个共同的编号：NM021
　　程落的培养罐编号。
　　Z挡下了想要推翻推车的程诺，两位医生在程诺的哭喊声中落荒而逃，安亭走上前，对着在Z怀里歇斯底里的程诺说了一句话。
　　“实验已经开始了，程诺，不要想着打断实验，现在的程落一旦停药，会直接脑死亡。”
　　一只手抚上程诺的头，笨拙地上下抚摸，程诺终于停止了挣扎，她趴在Z怀里，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泣不成声。

　　那之后程诺就留在了医院，每天站在安亭办公室门口，看着来来回回的白色医生们，看着根本看不到的NM021号培养罐。
　　Z每天都会来看她，给她送饭，哄她睡觉。第三天的时候，程诺接过Z送来的饭，说了这三天里的第一句话。
　　“Z，你说人类的终点是什么？”程诺打开饭盒的盖子，里面是很简单的烧土豆，淋在一团叫米拉的主食上，就是黄色公民求而不得的美食。
　　“我们从异兽嘴里抢资源，一辈子都离不开星州城的防护罩，外面的异兽在吃人，里面的人也在吃人。人类自己都发臭腐烂了，到底为什么还要这么苟延残喘地活着？”
　　Z知道程诺现在的精神状态不稳定，他不敢说太多，想了很久，只说出来六个字：“人类还有希望。”
　　“希望？”程诺看向诺玛病房，“是人类的希望，但不是程落的希望。”
　　她转过头，对Z说:“能帮我一个忙吗？”
　　“程落死之后，不要让他们把程落的尸体带走，帮我……烧了他，我好带他走。”
　　女孩的眼底没有一丝波动，平静得像是一尊雕塑，Z突然有种自己再也无法触碰到她的感觉。
　　Z看着程诺的眼睛，郑重而坚定的说:“好。”

　　之后的三天，Z就一直在医院配着她，直到程落的尸体被推出来。
　　推着病床的是安亭，他在路过程诺的时候停了下来。被装在玻璃器皿里的程落闭着眼，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祥和，好像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三年了，程落的模样停留在了他最后一次对程诺说“我一定平安回来”的时候。时间在他身上停滞了三年，终于又开始运作了。
　　蓝色的火焰将程落整个吞噬，玻璃裂开，火焰升腾而上，程诺被Z用屏障护着，站在火焰中看着程落一点一点化为灰烬。周围的医生们乱成一团，有一个甚至在命令Z赶快灭火。
　　火焰的温度很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程落就彻底消失了。灰烬中有颗白色的珠子，程诺把它擦了擦，攥在手里。

　　安亭办公室，安亭第一次对Z发脾气。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程落的实验一开始就会失败是因为他们要用程落的心脏重塑你的身体！”
　　“是。”
　　“那你烧了他干嘛！”
　　“程诺不愿意他被带走。”
　　“他们现在已经拿到纳苏石了，再造出来几十个你没有问题，你和程落的融合是你对他们最后的价值了！你想成为弃子吗！”
　　“如果我的价值就是当他们的人形兵器，那当个弃子也不错。”
　　“你——”安亭斟酌几句骂人的话都没能说出口，最后还是无力地放下指着Z的食指，说：“说吧，你想干什么。”
　　安亭见Z不说话，抬起手就在Z脑门上拍了一巴掌，说：“我当你主治医生十年了，你那单细胞的脑回路我还能看不出来吗！”
　　Z笑了笑：“那你帮忙吗？”
　　安亭没好气地回他：“不帮忙看着你被销毁啊？！”
　　“谢谢。”
　　我知道这个做法很自私，但我当了十几年的守护者，我想和我爱的人为自己活一次。

　　程落被烧惊动了上层，程诺被关到了禁闭室，比程诺公寓还小的房子，除了灯光一无所有。
　　程诺把手里的白色珠子放在灯光下，珠子很不圆润，上面还有一些褐色的斑点，很像程落扁平的脑袋。程诺这样想着，嘴角竟难得地上扬一个微小的弧度。
　　明明不是饭点，门却突然开了，程诺疑惑地看向门口，来人却是程诺怎么都没想到的。
　　葵笑嘻嘻地站在门口。
　　“我来帮老大看看你！”
　　程诺冷漠地坐在地上。
　　“别这么生分嘛，我们好歹也算并肩作战过的呀。”葵蹲下，抓起程诺的手，飞快地在她手里塞了一个东西，“看你气色不太好，记得按时吃饭哦！任务完成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等等！”程诺叫住葵，“Z……现在在哪？”
　　“老大出任务去了，一个人，不过放心好啦，老大说你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谢谢。”
　　“嘻嘻，不客气！”
　　葵走后，程诺看了一眼手中的白色小球，将它吞了下去。

　　再醒来时，程诺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不像星州城，倒像……上次的深林区。
　　一个像山洞的地方，周围是各种程诺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头顶上有个毛茸茸的发着绿光的东西充当着这里的光源。程诺躺在一张藤蔓铺成的床上，旁边放着她装纯石的铁盒，铁盒上放着Z给她的那块蓝色晶体。
　　一阵轻微的响动，Z提着一个巨大的梨一样的东西进来了，一边把它放下一边说：“这个我之前吃过，酸的，不知道放一段时间会怎么样。”
　　程诺无奈地看着莫名接地气的Z，问他：“能告诉我这是什么情况吗？”
　　“现在星州城那边以为我们都死了，这里离星州城很远，超出了星州城的勘探范围，这个地方的老大是只异兽，我打赢了它，所以没有异兽会来骚扰我们。这里没有等级，没有剥削，只有我们两个。”
　　“我怎么来的这里？”
　　“我让葵给你的那个东西有毒，你吃了会死，但我之前给你的蓝色晶体可以暂时抗衡这种毒素，并且一半的仪器检测不出来，他们只会以为你是突发心梗死的。一般死后没有问题的尸体会交由医院那边检查一遍，解剖出有用的器官，其余部分统一销毁。”
　　程诺笑得很轻：“但医院那边有安亭。”
　　“对。”
　　“你怎么就知道我想离开？万一我不愿意呢？”
　　“你不愿意吗？”又是委屈巴巴的小狗一样的声音。
　　程诺当时就心软了：“我愿意。”
　　手指被套上一个凉凉地小环，是一个纯石磨成的戒指，蓝绿相间的颜色。
　　Z满意地看着程诺：“你说的，你愿意。”
　　都从哪学的！
　　程诺踮起脚尖，在Z唇上印下一吻。
　　“我说的，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