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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将军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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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凌霜,是方耀帝国凌氏家族嫡长女,凌氏从云端开国以来历代子孙皆鞠躬尽瘁,承蒙圣恩被封为四大家族之一,执掌二十万凌云军,以保方耀太平。我父亲是前任家主,在我幼年时他战死在了北境,母亲思念成疾,不久也跟着去了。之后我便一直由伯父教养,虽然他一直都对我很严厉,但我知道,他在我身上寄托了很大的希望。
十四岁那年我被委派任务跟随伯父一起前往北境御敌,那是我第一次上战场,而我的伯父,也是我的老师,在那场惨烈的战争中用生命为我上了作为家主的最后一课。眼看着将士们一个个重伤倒下,我甚至来不及悲伤,只能尽己所能地砍杀敌人。
战斗持续了三个月,最终我们胜了,我成了人们口中一战成名的天才少将和凌家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家主,可我却无法感觉到丝毫的喜悦。因为战争和流血本身就是一种失败,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每牺牲一个人,便会有一个家庭破碎,就会有一个孩子同我一样忍受丧亲之痛。而凌家所背负的,则是无数个家庭的幸福与整个方耀的安宁。
后来我主动请命驻守边疆,每天重复于带兵打仗,操练军队和研读兵法之中,渐渐地我开始习惯了战场,习惯了鲜血,但我不曾麻木,相反,我越发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
我还记得我回到耀京那日,阳光很好,百姓们在路边簇拥着,将士们一个个挺胸抬头,每个人脸上都满是喜悦,这是为将者最大的幸福和荣耀——凯旋归来,百姓爱戴。
可于我而言,不过是从一个战场走入另一个战场。这里虽看似盛世繁华,歌舞升平,却并不比北境安全。各方势力相互纠葛,明争暗斗,而想要继续维护凌家的地位,就算永远没有尽头,我也必须入局。
不过短短几年,也足够物是人非。
与卫霄的重逢是在皇宫里,他一身玄甲立于陛下身边,倒真是如传闻中的那个冷面杀神,可他护的,我们护的那个陛下,却全然一副昏君模样,真是讽刺。
在一堆毫无意义的客套寒暄与繁文缛节之后,我来到城墙上,看着下面的万家灯火,希望每一盏光亮下都能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也愿凌家世代忠魂能得以安息。
“堂堂大将军独自从宴席上偷跑,传出去总是不妥的。”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是萧景云。
不知为何,有些人生来就适合穿锦衣玉袍,我敢打赌,同样的衣服穿在别人身上定是十分累赘。
“见过帝师大人。”我故意行了个极为正式的礼。
他轻笑了一下,一如当年般惊艳。尽管那么多年过去,一想到当初自己像个小白痴一样蹲在地上喊他“神仙哥哥”,还是觉得好不丢脸。
“这儿变了很多吧。”
“总都是要变的,不是吗。”
他们都还记得当初的方耀,当初的耀京,和当初的自己。
游历天下的潇洒公子,活泼调皮的混世魔王,如今却一个成了权倾朝野的帝师,一个成了战无不胜的将军,分居于朝堂两侧,随时等着一道圣旨。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拥有如此权势,为臣还是称帝不过一念之间。
“萧大哥……”
“你还记得当年西域战败后送来了一位和亲公主吗?”
他打断了我的话,没头没尾地问道。
“嗯,据说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是啊,美到了祸国殃民的程度。”
“……”
这个世上有的人效忠于国家,有的人效忠于权力,但不会有人无条件的效忠于任何人,
萧景云不会篡位,但他可以扶持新帝。
“亲王北辰弦、先帝第九子,南境之王,南境山水灵动,四季如春,是茶叶和桑麻的主产地,是整个方耀最为富裕的地方,可以说掌握了南境便掌握了方耀的贸易命脉。先帝生前将皇位传于陛下,却将南境分封给了,你觉得是为什么?”
戏院的环境极为嘈杂,按理说有身份的人都不愿屈尊前往,但却是凌霜和卫霄默认的秘密基地,准确来说,是凌霜单方面强迫卫霄同意的。
“难道你就没有动摇过吗?”
“为臣者,不该过度揣测帝王的心思,该领会的自然要做,不该明白的又何必深究。”
“我以为我们是同类人。”
“我们是,不过角度不同罢了。”卫霄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你所见所思都如两年前的我一样,只有为了百姓和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可倘若上位者不心怀百姓,我们打赢再多的仗又有何用。”
“难道换一个就会不同吗?帝王的权术从不用在百姓身上。”
不过回到耀京短短几月,便足够让人心灰意冷,昏庸的帝王,干政的妖妃,贪婪的臣子,战士们的生命和鲜血,又有多少人会记得。
看着凌霜满是怨愤的模样,卫霄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总有一天,会好的。”
后来待我亲眼见到那个所谓的妖妃时,昔日倾国倾城的美人已然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陛下估计这辈子都不曾为百姓流过这么多泪,如今却全给了一个恨他入骨的女人。
等我再次见到卫霄的时候,我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如死灰,再也不会有比这适合那时的他的词了。
“卫霄……”我小心翼翼地叫道,我知道这的确让人心寒,可我不明白他看起来为什么那么伤心,“过几日便好了,陛下也只是一时脑热,你别太在意。”
可他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你不之前还劝我看开点,没事的,你别这样啊。”
卫霄的身世与我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永宁侯府近三代都是单传,他幼年丧母,老侯爷又一直在外出征,所以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在家里,比我还熟悉他的也就只有老管家了。可天意弄人,在他十四岁生日那天收到了老侯爷战死的消息,待我赶去永宁侯府的时候,他已经遣散了家仆,准备出征了。
我还记得那天他对着永宁侯府磕了三个头,再转身时便只有决绝。
不久之后,一切又重回正轨,可我再没见他笑过。
直到他生日,也是老侯爷祭日那天,我忍无可忍狠狠揍了这个宛如行尸走肉般的家伙一拳。
“要活就好好活,你现在这个样子,对得起侯爷,对得起卫家,对得起你自己吗!”
“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做错什么,保护陛下是我们的职责,行刺圣上本就是死罪,更何况她是畏罪自杀,这个昏君什么德行你第一天知道!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实在不行,这个将军大不了就不当了,你现在这样有什么意思!”
我想我是气极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所以没说完我就后悔了,我是凌家的家主,是凌云军的统帅,我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是啊,我对得起谁呢?我口口声声要报国,却在征战时爱上了西域的公主,我口口声声要忠心,却对陛下的宠妃情丝难断,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我又对得起谁呢。”
“……你…你说什么?
“丽夫人,就是小叶。”
“怎么可能?”
“我在约定好的地方等了一个晚上,想和她道明身份,可她却没来,再见面,便是在朝堂之上见到和亲公主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因为我永远也安慰不了自己,他就是我,我亦是他,失去亲人战友,背负家族使命,掌着一方兵权,到头来,好不容易咬牙熬过漫漫长夜,随着日出而来的不过虚名算计,爱而不得。
我们就这样跪了一个晚上,相顾无言,心中却都早已流尽了泪。
佛曰,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可比生苦的,是独自生;比老更苦的,是无缘老;比病更苦的,是无药医;比死更苦的,是心先死;比怨憎会苦的,是难解脱;比爱别离苦的,是隔岸望;比求不得苦的,是放不下。
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人本就生比死难,看着身边人一个个死,便是难上加难。从知道“神仙哥哥”是萧家少主的那刻,从见到小叶便是和亲公主的那刻,就早已不求能实现那份妄想,可既然还是凡尘人,又如何能真的放下…
与卫霄相比,我已经足够幸运了。
当我听到萧大哥在朝堂之上向陛下求取婚书的那一刻,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难受。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他当然要娶一个门当户对的贤淑佳人,不会和他为了政见而冷战,不会与他在朝堂之上争锋相对,不会因为兵权而威胁他的地位,不会……不会是我。
“陛下,臣求的婚书不是要娶。”他抬起头,“是入赘。”
大殿上一片哗然,这样的身份,入赘妻家,简直天方夜谭。
“求陛下允许臣入赘凌家,与凌霜将军,一生一世一双人。”
按理说,这要么成为一段佳话,要么成为一桩笑话,可偏偏,成了一场谋反。
“这一切,都是你的计划,对吗?”
“霜儿…”
“回答我!”
“……”
一切都还是和当初一样,他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神仙哥哥,而我在他的面前也永远只是个单纯狼狈的小丫头,最终成为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一颗棋子。
“为什么?卫霄他做错了什么?那些将士和百姓又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让他们为了你们的野心牺牲!”
“霜儿,即便不是我,不是北辰弦,也总会有这一天的。”
“但至少我不会一个人在这弃那些北境的百姓于不顾,弃那些拼死奋战的将士于不顾,因为于我而言,他们每个人的命都是我用立誓要用生命去守护的。”
凌霜看着眼前这个即将与自己结为夫妻的男人,却感到无比的陌生,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霜儿,”萧景云狠狠地抓住她的双臂,将她扯向自己,“相信我。”相信我和你有着共同的信仰,相信我对你的感情,相信我。
看着凌霜眼中的决绝,他终究还是慌了。他知道如果把对他的感情和对方耀的忠诚放在一起,凌霜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可他不甘心,他想赌,赌她是否会为他有哪怕一丝动摇。
凌霜没有动,只是看着他。这是他第二次见到她流泪。
“萧景云,我信你,我从来都信你,”
她抬起手,推开了他,
“可我能付出的代价,只有我凌霜自己的命。”
看着凌霜远去的背影,萧景云不禁苦笑,果然,你还是不会为任何人放弃自己的信仰。
“来人,封锁军营,绝不可让凌霜召集军队入宫。”即便是被她恨,他也绝不会让她出任何意外。
不久,一个士兵匆忙赶来,踉踉跄跄地跌跪在萧景云面前,“启禀大人,将军她强闯城门,直往前线去了。”
“你说什么?”
“凌…凌将军没有去军营,直……直接去前线了。”
这番话让萧景云仿佛在一刹那跌入了寒冰之中,他原以为她会召集军队进攻皇宫,却未想她竟会孤身前往北境。
原来,你的确信我,我没有输给你用一生效忠的信仰,只是输给了他。
“驾——驾——”
天空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却依然快马加鞭地向前线赶去。自凌霜自三日前逃婚以来,便不眠不休地赶路。尽管自知她一人前去并不会为战局带来改变,可她不想让卫霄一个人待在那儿孤立无援地等死。此次出城意味着她已然放弃了反抗北辰翊的篡位之举,想来以他的城府也不至于真的放弃北境,毕竟他做了那么大一个局就是为了收回凌云军的兵权。可她的心中却始终觉得不安,就好像自己如果晚一步就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卫霄靠在城门上看着面前的敌人疯狂地向自己冲来,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唯独本该在城内的不是他罢了,什么联军入侵都是萧景云和北辰弦与外国的约定,只要他带走凌云军,不让凌霜带兵进城便足够了。有萧景云在,北辰弦不敢对凌霜和凌家做什么,可如果无辜的百姓和凌云军的战士死了,她也会很难过吧。
“卫霄——”
“卫霄,开门啊!卫霄!”
“我求求你开门!开门啊——”
“卫霄,卫霄——”
凌霜不断地拍打着城门,曾经所向披靡的战神将军第一次在一道城门前,显得如此无力。她嘶吼着,央求着,可回应她的却只有城内延绵不绝的哀嚎和不断从缝隙中流出的鲜血。
“凌霜…”曾经我想守护的东西有很多,可现在,我只想你能好好活下去。
“卫霄!卫霄!”
“卫霄——”
“将军,将军快走吧,这要塌了,将军!”
见凌霜仍然毫无所动地留在城门前,门外的将士纵是内心悲愤,却都还是不得不流着泪去拉她。
“将军,走吧!将军!”
几个士兵硬是将她连拖带拽地拉离了城门,却奈何她仍疯了般地要向前奔去。
“放开我!”
“放开!”
“将军!将军不要啊将军!”
任由凌霜怎么挣扎,他们都不放手,
“将军,哪怕您判我们违抗军令之罪,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啊,将军!”
“那难道你们就要我看着卫霄被活埋在里面吗?放开!”
“将军!”卫霄的副将直直跪在了她面前,“卫将军做出这样的选择,不仅是为了抵挡住敌军,更是为了可以保住百姓和将士们的性命,将凌云军完整的交还给您,若是您现在过去,那才是真的辜负了卫将军的一片苦心啊,将军!”
说罢他便狠狠地磕下了头。
“还请将军三思!”
身后的大军闻言也相继下跪,
“请将军三思——”
凌霜痛苦地闭上双眼,伴随着城楼坍塌的声音,似乎她的心也被随之埋葬,只留下令人窒息的痛苦。
“凌霜,我们虽是为了国家而征战,但终究手上还是留了太多杀孽,或许,这就是我们的报应吧!”
我愿意为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任何代价,但为什么偏偏要用你的命来偿还呢?为什么要这么惩罚你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惩罚我?
凌霜只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变的模糊,自己的心跳变得越来越重,直到每一次跳动都像是被刀刺一般的疼痛,最终眼前一黑晕倒在了地上。
“将军!”
“将军!”
凌霜觉得自己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有许多人,爹娘,叔父,战友,可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她只觉得自己好累,就连五感都变得模糊……
“凌霜……”
恍惚间,她好像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凌霜……”
是卫霄。
她转过身,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依旧是那身玄甲,笑得很温柔。
太好了,你还在。
她支起身子,向男人飞奔而去,可她就是抓不到,不论怎么跑,她都离他好远,直到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眼前。
“不,别走,卫霄…”
“卫霄!”
等凌霜再次醒来的时候,已身处于军帐之中,
卫霄…她猛地起身向外跑去,却因一时眩晕而跌在了地上,沐笙急忙上前去扶她,可她却连看都不曾看一眼,便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外跑去。
等副将带人到达城门时,便看见凌霜跪在废墟旁,翻找着卫霄的尸体,哪怕手上已血迹斑斑也不曾停止。
即便是身经百战,看到这般场景也难免心酸,那可是他们的凌霜将军,多骄傲的一个人呐,究竟要有多悲伤,多痛苦,才会变成这般模样。
“找,哪怕把这儿的石头都搬空,也要把卫将军的尸体找出来!”
大军在废墟里找了一天一夜,直到傍晚,终于有人在碎石之下发现了卫霄的配剑。
“将军!找到了!将军!”
凌霜几乎是整个人跌到了那里,她看着士兵们一点点把巨石搬开,直到露出一具几乎完全被鲜血染红的战甲,眼泪便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男人以往总是温暖甚至滚烫的气息早已被冰冷完全替代。她将他搂进怀里,看着他布满伤口的身体,原本棱角分明的脸庞因为削瘦而变得有些凹陷,丝毫没有往日的生气。她颤抖着抚上他满是尘土的脸,“卫霄,卫霄,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卫霄……”
一声卫霄,一生心碎。
天空中渐渐飘起了雪,这曾是凌霜在北境最喜欢的事物之一,他们还曾经互相约定,等到天下太平不用再带兵打仗的时候,她就带他到北境来看雪,而他则带她去西州看那成片的枫林,她还说如果下雪天能看到枫树肯定很漂亮,可惜北境的雪景永远都是用鲜血染红的。一语成谶,如今这也染上了他的血。
诺大的卫府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生气,只有一个瘦弱的身影跪在灵柩前,似是已经在这儿守了一世。
萧景云缓缓走上前,毕恭毕敬地点上一炷香,对于卫霄的死,他终究是有愧的。
身边的人像是什么都没看到一般,仍然只是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不过短短几日,她却憔悴地判若两人,昔日坚定而明亮的眸中没有了往日的光彩,只是空洞地望着前方。消瘦的身体失去了铠甲的掩盖,显得越发单薄,好像下一秒便会倒在这萧瑟的寒风之中。
“霜儿,”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还是忍不住开口唤了她的名字, “回去吧。”他清冷的声音染上了一份前所未有的无奈和悲伤,与其说他是在劝说眼前的人,倒不如说是在哀求。
“羲王何必如此。”
“皇帝无能,兵权难收,如今这样也不过只是替皇家消除了未来的隐患。”
凌霜的声音平静无波,于萧景云而言却字字锥心,她一直都明白。
凌霜从怀中拿出兵符,“你走吧。”
“霜儿…”
不等他开口,她便侧过头,又回到了最初的姿势。
他们,终究是不可能了。
他接过兵符,将它紧紧握在手里,直至上面残留的温度变得冰冷。他自嘲般的摇了摇头,最终还是转身离开。
“萧景云,”
闻言,他停下脚步。
“我会为卫霄守孝三年,你我二人也并未完婚,以后,各自珍重吧。”
可是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萧景云此生唯一的妻子。
二人都没有回头,最终还是愈行愈远。
凌霜闭上眼,任由泪顺着脸庞滑下。
我们此生,注定是有缘无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