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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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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踪为我请了老师,让我像士族子弟一样学习六艺。我哭笑不得,想着学好骑射关键时刻能保命,我还是学得很认真。这样,认真的代价就是一天下来,双臂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比我学弹琴还累。
晚上,我躺在榻上想,想要保命的念头还真是可笑,自己不会死,只会一次又一次重生,我为何还要惜命呢?我安慰自己,每次重生都从七岁开始,长大成人之前总要被侵犯,我不犯贱,没必要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现在学好骑射,将来至少也能自我防护。
经过一段时间修习,我的言谈举止像一个士族子弟了。但我很清醒,从士族中泯灭的我,是再也回不去了。并不是像就可以解决我的问题,弥补我跟萧踪之间巨大的地位身份鸿沟。即使最后他贵为皇帝,也没有办法阻止阶级的分化,纠正社会的偏见。偏见根深蒂固,一朝入贱籍,永远是贱奴。恢复士族的身份,是不可能的。我的两位哥哥还要在士族中生存下去,有我这样一个乐籍奴隶的弟弟,是他们永远的耻辱。萧踪恢复我的士族身份,我不会被士族阶层接纳,我的两位哥哥也要受嘲笑,何必呢?不如当沈慎死了,活着的只是伶十三。我觉得我看得实在明白透彻。萧踪那么聪明,怎会不明白呢?所以,他这样花费重金聘请名师教导我,是何原因呢?是不是很可笑呢?
也许我想多了,毕竟我服务的是士族阶层,我像他们一点,总能更好地理解他们的需求和爱好。萧踪这样做,无非是想我增值,继而待价而沽。他存着卖了我的心思明显的啊!这样想着,我总算安然入眠。
第二天,我按《孙子算经》算鸡兔同笼问题的时候,萧踪来了,我问他:“将军打算何时卖了我啊?”
萧踪明显一愣,他说:“不卖你。”
我不死心,又问:“12只兔子,23只鸡,我比这个要值钱些吧?”
萧踪明显气恼:“我说了不卖你。”
我叹气:“将军以为我不如12只兔子、23只鸡值钱?”
萧踪夺过我的《孙子算经》,就差扇我一巴掌了:“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我为什么要卖你?”
“你为什么不卖我?”我才是不解的那个人。
萧踪被我噎住,在他准备说辞的时候,我一板一眼、认认真真地说:“乐伎就是商品,将军买了我又不常听我弹曲,却花重金教我六艺,不是准备将我转手出售吗?”
“不是。”萧踪压抑着他的情绪。
我又道:“不将我出售,将军怎么回本?是准备将我出租?”
萧踪扶额,终于道:“我没把你当商品,我当你是人。”
我冷笑:“那将军的意思,学六艺的才是人,不学六艺的就不是人?”
萧踪把手放下:“你不想学,可以直说,不用这样绕弯子。”
我还想说些什么。门外进来一名家仆,道:“少主,主上为您议亲,请您过去。”
议亲?萧踪要成亲了?他这时还没成亲?
只听萧踪道:“你去通禀父亲,我这就过去。”
家仆退下,萧踪对我叹气道:“父亲想为我求取朱家的女儿,你以为如何?”
朱家的女儿貌美,勤女红,慕名求取的人甚多,前尘我到将军府时,萧踪已成婚一个多月,夫妻恩爱。只是这朱家女儿一连三胎都是女儿,萧踪后来纳妾一房又一房,只为生儿子,她便与萧踪每每大吵大闹,萧踪不胜其扰。
“缘分天定,是躲不开、逃不掉的。”我笑道。
萧踪伸手抚了抚我脸庞,转身走开了。走到门口,他回头,对我说:“你说得对,躲不开,逃不掉。”
我捡起地上的《孙子算经》,再看鸡兔同笼,多少头,多少脚,只觉脑子里一团乱,再也算不出来了。
你看,命中红线没有搭在一起,是不会在一起的。而命中红线交缠的,总会成为夫妻。我好像刚有一点点喜欢萧踪,他就要成亲了。不过,对他们这些士族来说,成亲是一回事,玩乐是另一回事。成亲不影响玩乐,乐伎就是提供玩乐的,成亲后他们与乐伎玩乐,也是不影响他们传宗接代的。因为乐伎身份太低,根本威胁不到正妻,甚至乐伎的生死都在女主人的言谈之间,所以多数的女主人对乐伎都是很宽容的,却不包括萧踪要娶的这位姓朱的女子。
莫说乐伎,就是陪嫁来的丫鬟,萧踪多看一眼,她都要把丫鬟的容颜毁了。何况蓄养乐伎,时常与乐伎玩乐,这位将来的女主人还不直接提刀来砍?我脖子后面发凉。忽而明白前尘萧踪娶了一房又一房妾室,待妾室怀孕,他又弃之不顾的原因。他妻子再善妒,也不敢明目张胆残害他的子嗣。有了这些妾室在前面,他妻子都生气不过来,又怎么还有心情关心府中蓄养的乐伎?难道他是为了保护我?可笑,他这样做,伤害了多少人啊!他的妻子,妾室,孩子,难道他们有罪吗?
我不会相信萧踪为了我才这样做的。他喜欢我时,可以为了我伤害许多无辜的人,那他不喜欢我时,也可以为了许多无辜的人伤害我。他会一直喜欢我吗?这种喜欢根本不是真的喜欢,而且这种喜欢也太沉重了。用无辜女子和她们腹中的孩子打掩护,去保护一个乐伎,真的是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会做的事吗?
我又想,朱氏女子无儿,萧踪娶妾生子,有没有我都一样,可见,说萧踪这样是为了保护我实在牵强,是我自作多情了。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切进展的都很顺利。这个过程中,我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练好一首曲子《樛木》。将军府张灯结彩,新郎新娘共饮合卺酒。新娘进入洞房后,宴会开始,终于到了我登台表演的时候。
众目睽睽之下,我抚琴而唱: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乐只君子,福履成之。便是对萧踪最好的祝福了吧。我抱琴退下,作为新郎的萧踪开始向宾客敬酒。
回到客舍,我卸下衣妆,心想,乐伎与将军之间,就该如此,将军喜事,为他祝贺,弹奏欢乐的曲子,将军凶事,为他哀切,弹奏悲伤的曲子。反正人生也就在欢喜悲伤之间起起伏伏,谁买了我就是我的主人,我依据主人的情绪弹好相应的曲子,至于我自己的情绪,是不需要顾及的。我的喜怒哀乐,根本不值一提。
现在我不开心,并不是因为萧踪娶妻。我这样说,或许有些欲盖弥彰,显得自己很不诚实。但反过来说,萧踪一直不娶妻,我就会开心了吗?既然早就知道乐伎与将军没有结果,就该接受萧踪娶妻的事实,如果做不到以主人的悲喜为悲喜,那么至少主人的悲喜不要影响到自己。因为一件既定的事实伤感,有何意呢?如果我真的悲伤的话,那么在每日练习《樛木》这首曲子的时候,我的情感就已经宣泄尽了。
我的人生已经很凄惨,坠入乐籍已经很不幸,如果再爱上一位不可能的将军,只会让我的人生显得更加凄惨不幸。我不希望如此,自然更该谨守自己的本分,不动妄念,不做妄想。我胡思乱想着,客舍的门被推开。我连门都忘了拴上了吗?看到醉醺醺进来的人,我已经顾不上门栓没栓了,是萧踪。
新郎官,大婚之日不进洞房,进一个乐伎的客舍,算怎么回事?
以新娘好妒的性格,她若知道了,我岂不是找死?
萧踪倒在地上呼呼睡去。
天啊,谁来把这个醉鬼赶出去?
我心里想着,看着地上的他一会儿,决定亲自动手,我刚穿上外衫,家仆到了,发愁道:“少主说出去解个小手,怎么到你这里来了?可让我好找。现在可怎么办?我一个人可抬不动!”
“你找两三个人,知道将军到我这里的人就多了,传到新娘子耳朵里,我不好得活,你若不介意,咱俩一起送他到洞房吧!”我建议道。
家仆同意,我们两个人扶着拽着萧踪一点点往他的新房走去。
敲响房门,丫鬟开门,惊呼道:“新郎官怎么醉成这样啦!”
我不敢往里面探眼,低着头将萧踪的一只手递给丫鬟。
旁边的家仆道:“我家少主人醉了,今夜还麻烦小娘子和里面的贵人了!”
丫鬟道:“我可扶不动!”她看向我,求助道:“您再搭把力,扶新郎官进来吧!”
我自然得搭把力,把萧踪送入了洞房,匆匆退出来。
夜色正好,天上的星星闪呀闪。现在我长大了,知道星辰常在,并不是死去的人变的。那个想要到天上一家人一起做星星永远在一起的想法多么幼稚可笑啊!
再次回到客舍,什么都不想想,很快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