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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青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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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赵川玄觉着自己温和的面皮即将挂不住。
他通读古今,访遍名家,为的是接过玉芝扇。他登临渊台,呼风唤云,为的是执掌赵家。他护卫青州,名震望京,为的是延继传承。
赵川玄却很烦。越来越烦。
是那种守不住心爱之物的烦。
青州赵家,枕海眠山,百年乱世里,代代而传。赵家嫡长,必守云山云门,护百姓长安。
赵川玄当然没有选择。
凭着一贯的本正稳妥,赵川玄在他爷爷去世后,镇住了青州。
十六州云骑纷至沓来,礼贺有加,人人称赞。
那一年,他十三岁。
赵川玄高坐位首,觉着索然。
他忘不了一个梦。
从没对人讲。
他们只会告诉他,拿好你的扇子。
赵川玄将梦到的景儿画了下来,贴在了床顶。
第一年,他喜欢穿白衣。
第二年,他吃遍了青州。
第三年,他爱上了月亮。
第四年,他再没能笑过。
第五年,赵川玄终于在清晨,对着朝阳平展开眉眼。
第六年,第七年,第八年。
如今,他赵川玄一把折扇逍遥过市,小孩都躲在大人身后问好。
他把酒藏在袖里,对着人笑。
都看着他手。
人人皆道,城主疯魔了。
因为赵川玄,从不对人失礼。
整整二十一年。
每夜的亭里,赵川玄一人看花残雨骤,一人饮至酒冷了再冷。
赵川玄将画儿撕碎了吞下。
他只信自己的心,是干净的。
青州夜雨,芭蕉洞明。
饮酒醉去的赵川玄等来了风停雨住。
晴朗朗的月破云。
像极了赵川玄澄亮的心。
像极了无数梦里等不来的那个人。
赵川玄知道自己是个混蛋。
他没有后悔过。
他只是快要演不下去了。而已。
2
赵家在青州有十七座山,年年打醮六场。
仲秋,于云山。
灯火从山腰流进城。
赵川玄举着糖葫芦,从山脚嘎嘣到门口。
他昨儿接了个帖子,正正放在了床头那团曼珠沙华下。
气泽陌生。
赵川玄撂了帖子。
没有人能视我赵川玄于无物。
就算是你梵无,也不能!
赵川玄嘎嘣咬下最后一颗葫芦。
入席。
3
席上。
通州林府连嫁三女,连得麟儿,家主喜气和乐,协妻来青州吃酒望月,省得年里事儿多无暇。
肃郡杨家只少男有差,荒旱疫疾,动了元气,家人黯兢许久,想来青州看回儿灯火。
二家素来不甚亲密。
何况如今世情敏感,人心惴惴。
亲舅妈帮着不怎会的妹妹暗骂杨家主无能,杨家主趁着酒气胆敢直言有钱不如没钱好。
赵家自有亲眷帮着一二三揭穿过往将来事。
天顶炸作团团花儿落。
赵川玄已喝了许多酒,吃了许多菜,便款款同客人告辞。
桂花十里,溪水溢香。
自己却是一身红尘浊气酒肉臭。
总是不好去见他的。
他摇摇扇,拒了随从。捡一无人径,奔至一颗扶苏木,呕净肠内酒肉,洗清满身浊气。折了桂枝放入袖内,才直往峰顶而去。
赵家百年世族,同云山云门一衣带水,赵家嫡长有拜师云门的惯例。
赵川玄却是没有。
这一代云门掌座梵无,自六年前下山修行,便再无人知晓他身在何处。
昨儿,赵川玄却接了梵无一封帖子,邀他于桂园赏月。
赵川玄推了晚宴,开锁入华庭,一夜热酒一十四回,也没能将自己灌醉。
反倒是将这山中二十年岁,看的点滴清晰。
今儿,赵川玄终是磨蹭着爬上了山。
孤零零的月洞前,早已立着了一寒灰长衫。
气息渐近。
那人收了远远望着天的眼。
烟笼江月,孤舟点雪。
4
赵川玄翻了个白眼。
赵川玄一向不屑于皮囊外物,偏他生的绝好。多年来能分他三分异彩的,有且只有一人。
梵无。却是已老成了青年模样。
六年不见,瞅着仍稳高自己半分的头颅,赵川玄又翻了个白眼。
“有事儿?”
梵无凝视着园中。缓缓问,
“还想走么。”
不愧是梵无。
赵川玄甩出玉芝扇,逐字顿头道,
“你留下,我就走。”
旋身踏进洞门。
天上月,正破云,展光芒。
桂花香染透了脑髓眉眼。
梵无仍纹丝未动。
赵川玄停了扇子。
只见梵无回风轻雪般,淡淡一笑,应允道,
“好。”
霎那间。
月华盛耀,地震天裂。水汽升腾,纷纷凝滞半空。
花苞微绽,香远益清。
是九重天外天外天,气泽脱俗。
赵川玄立不住,晕了过去。
5
四岁那年,爷爷牵着他手,从朱漆粉墙,过玄青石板,一阶阶步至浓翠,扣户扉,入月洞,清朗朗的风起,是二十四番的荼靡香。
赵川玄揉了揉眼皮。
虫儿低飞,绒儿缓坠。
树下已堪堪立着一白衣少年郎。
爷爷说,这是爷爷的师父。
十年里,赵川玄没能赶上梵无的身量。
六年后,赵川玄没能问上梵无一句话。
很久后,赵川玄忆起自己手握玉芝扇,彻地通天时,若是爷爷能站在九层之下的临渊台,一定会想说,休儿这身形,承师云门。
叹流珠,约年年。抵不过,三月雨疏,八月风骤,霜止蝉鸣,露辞秋风。
6
桂园有桂。青髓铺砖,白玉垒地,横花凿眼,缀点金。
梵无一步步撤开。
他手中攥着玉芝扇。
念想了五百年,梵无已无甚波澜。
自五百年前,凉灼身陨魂消,梵无便留守青州一隅之地,扶植云山云门百年,护青州赵家数代而传。
梵无固执守着这颗承载了她神力的种子,直到长成充斥生机灵力的参天大树。
直到,赵家终于出现了一个可以完美承载的孩子。
梵无不再在意这天下人间,不再关心这轮转平衡,甚至,不再犹豫心机狠辣,只用尽了福德手段,求一个明知她不会回头的可能。
本就是这三界六世对她不起。
梵无将赵川玄隔空托起,取了一刃匕首,割了赵川玄腕血,滴在白玉骨扇上。
符咒层层解开,有光匝匝,映得玉墙比黛蓝。
青州群山遍植木犀,阵阵瑟瑟,点点金桂被揪作股,狂舞。
万般诸象奔涌,凝滞。
梵无瞳孔映出盈盈。风止,发落。
一枚珠子跃然。
白玉骨扇已消弭不见。
仅留这浓郁生灵气息的一枚浮生珠。
草木气泽,弥散尽染。
梵无颤了手。
这三界六世,只剩这一点和她有关的。
仅剩这么一点点。
她向来黑白分明,断得干净。
“我入红尘,喜欢上人,弄丢了心。”
“那时我弃了逍遥,自去讨苦吃。”
“直到想起忘记的,才找着路。”
梵无记得凉灼说过得每句话。
五百年了。
他把凉灼每句话翻来覆去念了五百年。
梵无也恨了自己五百年。
他想不起自己那时在做什么。
他想得起自己在那之前什么都没做。
发,从根,开始寸寸灰白。皱纹从眼周,爬遍嘴角,额头,脖颈,手。
珠子跳脱,晶脆郁裂,渐渐远了他周身,奔着天地间那生机勃勃的桂树而去。
“我要护梵无永生,佑昆仑永世。天下不公我便正天下,六界不平我便平六界。”
那之前,她喜着红衣,爱好饮酒,最常朗笑。
那之后,她只穿素裙,惯饮清茶,再无动容。
知你惯来任性,埋藏得深,肆意随心,又耿耿于怀。
却不知你,佯狂作伪。
也不知你,都付出了怎样代价。
原是你予我一切,还你又何妨。
梵无此刻觉得无比心安。
这无边寂寞,终于有了解答。
他笑着想,可惜,可惜。看不见她被召回时的气急脸色了。
我是甩开一切不管了。
你又要有的头疼了。
梵无此刻已油尽灯枯,枯皮裹骨。
还差最后一步。
他阖眼,只将一柄寒光冷刃,缓缓送进心脏。
一节节弯下了腰。
“醒来吧。”
吾此生挚友。
虚无之主。
凉。灼。
梵无只觉得眼前金灿。
暖暖的,若又下了场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