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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工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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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婶婶离家出走后,家里一下子变得昏暗脏乱。换下来的衣服随意地丢在地上,椅子上,床上。晚上起来不注意随时会被地上突然冒出来的东西绊倒。真一和加百都摔过好多次。每次摔倒后,松散的睡意都全无,只是更残酷地面对无法回避的事实:这家已经没了。
“你以后想做什么?”
不知怎么的,加百突然在某一晚的饭后问起真一他日后的路。
“还没有想好。”
“哦。”
加百听到了真一稍显敷衍的回答后,也没说什么,继续吃起了自己的白米饭。
真一更是没有期待从舅舅身上能获得任何答案。再说了,他的确不清楚自己能做什么。幼年的父母双亡,少年的养母离家出走,都让真一觉得自己不过是一根芦苇,飘忽不定地随波逐流。自己所想到的和自己所面对的完全不一样。
“那舅舅呢?”
“就这样吧。”
“有没有想过?”真一的话还没问完,直接被加百略显粗暴的直接打断。
“不清楚。”
真一再次细看眼前这个名叫加百,名义上是自己舅舅、养父的男人。每当他低头吃饭时,便可以发现头顶的漩涡处已经有秃的趋势,粉白的头皮也露了出来。而记忆中原来如水般的眼白也渐渐发黄发黑,黯浊得有些恐怖。这是人死后三天才会有的眼睛。
可是正坐在桌子边的加百却丝毫没有发现自身的变化。他正缓慢而坚定地走向死亡。所有的杂事都是死亡之路旁的繁华,白骨上的虚假,迷乱人的双眼,让人安详地完成最后的旅途。
所在意的一切都是虚假,所爱的一切都是虚假,但是沉溺其中的虚无感才是最幸福不过。
“怎么了?”
“没什么。”真一不敢再用赤裸裸的眼神剥开眼前男人的外皮,刺探对方的内心。但真一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的心已经被燃尽,只留一堆灰烬用余热温热自身的血液。
“听说老六家缺一个帮工,主要负责给追债人做跟班。你有兴趣的话,我明天和老六说一声。”
“哦。”
真一并不清楚所谓的老六家是做什么的,他只是想抓住可以逃离这个家的一切机会。家里稍显压抑的氛围让真一整个人浑身都不太舒服,心浮气躁,想要做些什么,却发现手头也没有什么事情好做。这一无法做什么的局面更是加重了真一的急躁。无论做什么,心中都有一团火想要发泄出来。可又不知拿什么理由发泄,更别谈现在自身身份的尴尬。
老六家就在加百常去的小酒馆楼上。真一从酒馆旁的木梯走了上去,嘎吱嘎吱的声响让人忍不住担心木梯的牢固性。真一只得牢牢抓紧木梯的栏杆。栏杆已经看得出来早就被来来往往的客人磨得发黑。
而当真一真正站在陌生的木门前,突然又有点不敢直接进去。他反而转身站在二楼俯视街边的景色。
重重叠叠的远山开阔了原本郁闷的心情。山上那大块大块的青绿色,浅黄色,深绿色更是让真一心旷神怡。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若是能见到这样的景色,每天来又有何不可?这里比起家里再好不过了。
可等他看够了远处的山景时,重新把目光移回小酒馆的出来的那条街道时,忽然见到一个约莫二十不到的女人。
女人梳着好看的银杏发髻,发髻上也斜斜随手插了一根彩色宝石蝴蝶式样的簪子。五彩的宝石在阳光下放射着刺眼的光团,真一只能移开视线,避让其一二。
女人的脸从二楼是看不太清楚的,只知道皮肤很白净,阳光下金黄的淡淡绒毛更是形成了一圈光圈,让她与别的女人一下子区分开来。简单的白色收腰连衣裙更是显得女人风姿卓越。
真一一下子被这个女人吸引住了,他好奇这女人究竟住在哪里,怎样才能认识她。刚刚安分住的心情又重新急躁起来,一股莫名想做些什么的冲动也重新充斥了年轻单纯的内心。
女人走的不算快,可一会儿还是走出了真一的视线。
“你是加百介绍的人吧?”
一个健壮的男人忽然把门打开,询问门口的真一。
“是的,我是真一。”
“那赶紧进来吧。”
真一原本对加百对自己介绍的“追债”并没有太具体的概念。等到他进了老六家的房间,他才初步明白自己之后是再也回不到婶婶还在家时准备走的那条路了。
烟雾缭绕,叫骂声,算账时的敲打声,纹着纹身的男人的低沉嗓音……都如蚂蟥紧紧吸住真一的耳膜,引起了他轻微不适的头痛。至于领真一进来的男人说了什么,真一都听不太清楚,只留有耳边厚重的嗡嗡声。
“加百介绍的就是这小子。”领真一进来的男人中等个子,肌肉非常壮士,鼓鼓的胸脯似乎能把紧身的短袖撑裂。浓密的鬓发更是与他粗壮的小腿和厚重的体毛相得益彰。男人粗糙厚实的手掌直接揽住真一的肩,推向房间的中央。
原本嘈杂的声音都停下来,雾腾腾的白烟也凝结住了,房间内其余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向了真一。一群豺狼在审视着误入新人,观察他是下一顿的猎物还是新的同伙。
被上下打量的真一有点儿后悔自己开始的决定。是否自己应该拒绝舅舅的提议。自己真的想好走上“追债”这条道未来所会面临到的所有处境了吗?这些不确定的、未知的引起真一的一股恶心感,喉咙里更是直接涌上一股酸水,冲刷了这个口腔。
“原来是他啊。”
“可以吗?”
房间的靠南窗户下摆了一张雕有山水、老虎、竹林的大长红木桌子。桌子上了漆,四根粗圆的桌腿也各自雕上了三爪金龙攀绕其上。单单这张桌子就足足占去了房间四分之一的空间。窗外的阳光直直地射在光亮的桌面上,让人不敢直视桌面右侧的那只老虎。老虎张开的大嘴正好反射了阳光,照出一个刺眼的光点,晃了人的眼。而老虎的前爪更是死死按进桌面,后退屈膝,似在酝酿积蓄力量。而浑圆的老虎头则是被红木桌后的老年人摩挲着。老人剃了个光头,狭长的眼睛眯着,根本看不清楚其中的神色,宽大的蒜鼻稍稍向左歪了一点。鼻下延伸出去深深的两道八字纹更是加重了他的威严感。偏紫的两瓣红唇让人觉得这个人欲望极强烈。
真一觉得自己的目光似乎完全已经被老人发现,急忙低着头想隐藏起来。只是头刚准备低下去,就被身后的男人一个巴掌打在背膀,踉跄地上了前。
“你就是真一?”
相同的问题又被老人问了一遍,与之前门口男人的不同在于:老人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起伏,低沉又缓慢。而门口的男人只是在收集信息,确定真一的身份。老人自然已经知道被放进来的真一不可能是其他人,也听到了真一和男人的对话。可是,他还要再问一遍。此次的提问是地位的压迫。老人身为真一日后的老板向日后将成为老人手下的真一进行的最简单的施压。就像猴群里的猴王虽然老了,可还是会利用一切稳固自身的威望,老人自然也是如此。不,不单单是老人,大部分的人都是如此。只有极少数个别的异类追求其他的东西,被排斥在群体外。
真一又被身后的男人推搡了几下:“快回答老大的问题啊?”
“是的,老大。我是由加百舅舅介绍过来的。”
“加百是?”
墙角的一个年轻男人抢过了真一身后男人原本想回答的话:“老婆跑了以后,问我们借过几十元。积到现在估计有两百元了。这好像是他领养的亲戚家的孩子。”
真一身后的男人没吭声,只是站得更挺了。
“哦,原来是旧客户的孩子。顾三,怎么债没追到,还倒贴一个孩子给我们啊?呵呵。”
老人继续把玩着桌上的老虎头。原本老虎嘴里的光亮已经移到了它的前爪上,似乎已经见到隐约可见的猎物,更是匍匐着上半身,耐心地等待着。
顾三听到老人的反问,一下子就哑了声,说不出任何解释的话。反倒是身后的男子解了围:“加百这人,自从自己老婆跑了以后就天天醉生梦死。估计让他马上还也还不出来,身边的亲戚基本也不和他来往。唯一的老母亲也半年前去世了。原来老婆家的两位老人也一年前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哦,原野说得不错。顾三,平时多跟原野学学。毕竟原野也算是经验丰富了。”
“是,老大。”顾三刚开始的那股冲劲彻底没了,鹌鹑一样重新缩回了墙角的阴影中。
“真一,你刚刚也听到了吧。你的养父已经欠了我们200元没有还,虽说我们和其他高利贷不一样,做的一向都是正经生意。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先替你养父的钱换掉,报酬我们自然会给你的。这你是不用担心的。而且不说其他,我这人是最看重义气不过了。只要你们忠心,肯为我好好做事,报酬这方面还算是可以,不比其他地方差。”
“谢谢老大。”
“别,真一你年纪也不算大,别和那群土包叫我老大。直接称呼我老板就可以了。我这人也没什么架子,只要你收得到钱,什么都好说。”
“是,老板。”
“原野,你负责好好带真一。等一会儿夫苦街的账就由你负责吧。”
“谢谢,老板。”
真一已经获得踏入高利贷行业的入门券了。无论这行业有多恶毒、遭报应,真一都将踏上这条堕落的路,走向黑暗的远方,最终浸身于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