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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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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过去了多少年,伊梣还清楚地记得二十七岁的那一天。
那天的午夜,地下铁灯光明亮落寞,伊梣坐在地铁里仅剩的两个位置的其中一个上,身边的位置放着他的杂志。就在地铁门即将关闭的一刹那,伊梣看见夏故在人群最后走上了车。
普通的装束中隐隐透出他清爽的气质。
当时的夏故就那样轻轻笑了笑,挡住了伊梣头顶的灯光。
“抱歉,能不能坐在这里?”他带着一分疏远的,只给陌生人的清朗笑容,礼貌地对面前的伊梣这样说。
伊梣垂下眼帘,轻叹一口气,将座位上的杂志移开。夏故浅浅地报以感激的一笑,动作轻柔地落座。
伊梣转过头,就能看见夏故干净的侧脸。他的瞳仁略带迷惘,清亮如麋鹿。发丝墨黑,有几缕被压在了衬衣折叠整齐的领子下面。他想伸手帮夏故整理头发,努力抑制自己的冲动后,手依旧放在身侧,没有动过。
像是注意到了伊梣过于专注的目光,夏故转头轻声问道:“怎么?”
伊梣的目光有点犹豫,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询问:“你去哪里?”夏故沉默了一下,伊梣有点慌张地解释:“啊,对不起,是我多问了……”
夏故摇摇头,“抱歉。”无奈地耸耸肩,“其实,我也不知道。”夏故眯起眼睛笑了笑,“刚才才突然发现自己站在地铁前,于是就上来了。”
“你住哪里?”沉默一下,伊梣开口。
“不知道呢。”夏故抓抓头发,然后微笑着抬头看伊梣,“大概是忘记了吧。”
最后一个问题。伊梣打开杂志,看着杂志上当红新星的花边新闻和占了整页的快餐广告,心里却越发紧张。他近乎无声地吸了口气,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看似不经意地说:“那……你叫什么?”
“夏故。”仍是那样疏远的清爽透明的微笑,却让伊梣几乎失了明。
地铁在隧道中穿行,带出不知是什么的噪声,却出乎意料般地让人安心。隧道很黑暗,车厢内却明亮得惊人。偶尔车窗外掠过地铁广告,就像是停滞在那里一般,每字每句都看得清晰。
地铁里的时间总是很快。看着地铁静静地行驶停息,半个小时就这样很快过去。伊梣站起来,攥紧杂志的边缘,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放在座位上。地铁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已经能看见那明亮的车站。伊梣走向地铁即将开启的门。
“喂。你的杂志。”夏故站起身,将身边座位上的杂志递给伊梣。地铁已经停稳。地铁门打开。等候的人们中没有几个遵守先下后上的规则,急着上车的人一个个从伊梣身边擦过。
伊梣停步在门口,没有转身,轻声对夏故说道:“我要下车。你和我下来吗?”
身边的人很多,伊梣不知道是不是身后有他人惊愕的眼神。他只知道夏故一定会听见他说的话,也一定知道这句话到底是说给谁的。
夏故在伊梣身后点点头。他什么也没有问,兀自安静地跟在伊梣身后下车。
一前一后走出地铁。即使是这样白昼漫长的夏天,午夜的时候,光明也终究会输给黑暗的力量。在这个时候,人工就发挥出了它巨大的作用——街上亮起了耀目的街灯,在街边闪亮。被夏天繁盛的绿树的遮掩的不见天空的小路,街灯照得一片温馨。
“有的时候会有错觉吧。这样的道路,不管是谁站在这里,都会感觉到自己是世界的主宰吧。”夏故走在伊梣的身后,语气开朗,跑跑跳跳近乎手舞足蹈。
“嗯。”伊梣轻轻点点头。
夏故伸手去触摸树木罅隙中散落的无形的丝丝光线。“现在……是去你家吗?”
伊梣沉默一下,然后应道,“嗯。”
“真奇怪啊。”夏故在伊梣身后轻声说,伊梣没有回头也知道他想要说些什么,没有打断他的话,依旧耐心地听他说下去。夏故叹了口气,“喂,你见过世界上有人忘记了除了名字以外的一切,跟地铁上随便遇见的陌生人回家吗?”
伊梣笑了笑,“没关系,我又不是坏人。”
“嗯。”夏故肯定地点点头。接收到伊梣疑问的目光后,夏故又如同往常那样笑了笑,补充上一句:“我看人可是很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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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伊梣清醒的时候,回想起昨晚的情景,他轻叹一口气。从五年起,他就像是养成了叹气的习惯一般。他撑起手臂,穿上床边的拖鞋,正对床边的镜子照出他的影子。
曾听人说过在床边放上镜子会不吉利,凌晨一点醒来时可以看见自己前世如何死亡之类之类。更有甚者,说镜子里的鬼会钻出来把人吃掉。
扯什么呢,鬼才信。不,鬼都不信。
伊梣是医生。脑科医生。
自然属于相信科学的一类人群。
但是,即使是科学,也有其令人不安的局限性。
比如伊梣根本不知道,有些未曾攻克的顽疾要如何治疗。他被奉为年轻才俊的脑科专家,他却面对某些脑科顽疾束手无策。有些怪病,他初次碰上这样的患者的根本措手不及。年老的专家曾拍着他的肩膀,慈爱地对他说,我们也没有办法,这些难题,就全靠你们这一代来解决了。
稳重如伊梣,也是有抱怨的。每当听见这种话,他就心烦意乱。说什么鬼话。你们不解决,全都撂给我们,竟然还一下子牵扯了一代人。
每每想到这里,伊梣就会苦笑着叹气,这些都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又突然想起这些,简直就是和自己过不去。
伊梣打开门。今天是星期天。
他看见夏故站在桌边摆放碗碟,阳台的衣架上挂着洗衣粉香味四溢的桌布,餐桌上新鲜的早饭还在热气腾腾。“醒了?”夏故冲伊梣笑了笑。
伊梣点点头。即使不看,他也知道桌子上到底都有些什么。
夏故拖开椅子,看着依旧站在卧室门口的伊梣。“嗯……生气了吗?我早上起得很早,所以去你的厨房看了看……介意吗?”夏故轻轻笑了笑,“但是真奇怪啊。虽然只是第一次来这里,但却觉得厨房里东西的摆放好像都有心灵感应呢。”
伊梣走到桌边,坐在夏故对面,接过夏故递来的筷子。思索一下,筷子伸向了碗里的粥。夏故笑眯眯地看着伊梣挑起一口,“好吃吗?”
伊梣点点头,“嗯,很好吃。”夏故端起碗,小口喝了一口,“我今天去外面买的新鲜的瘦肉。”
“早上出门了?”伊梣抬起头看着夏故。夏故点点头,“对啊。冰箱里什么都没有。”
伊梣低头笑了笑,“嗯,谢谢你。这个,”用筷子指着碗里的粥,“很好吃。”突然觉得有点不妥,筷子在空中转了一圈,桌上的几盘菜无一幸免,全部都被筷子从上空掠过,“这些……都很好吃。”
夏故眯起眼睛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他笑起来很好看。
“算是房租。”夏故托腮看着伊梣吃东西,“我虽然除了名字什么都不记得,但是做饭总还是会一点的。你就当你请了一个厨师好了。”
伊梣闻言笑了笑,转移了话题:“今天晚上要不要出门?”
“出门做什么?”夏故拿起自己的碗筷,起身要向厨房走去,听见伊梣的问话,转过头看着伊梣。伊梣喝了口粥,“现在是夏天。”
“……夏天?”歪着脑袋想了想,“因为我叫夏故,所以夏天一定要出门?”
伊梣抓起勺子就想向夏故头上丢去,想了想还是停手不去加害这个免费厨师,用教导小孩子的口气说:“夏天,天气很热,要多换衣服——你有衣服吗?”
夏故耸耸肩,走进厨房,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厨房里响成一片。“如果有衣服,就不用来这里当免费厨师了。”夏故愉快的声音在叮叮当当中传来。
“晚上我们一起去服装店。”伊梣抬眼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或者你愿意下午去?”
“嗯,只要你不忙,什么时候都可以。”厨房里传出碗柜打开关上的声音。
伊梣微微笑了笑,“今天是星期天,我没有什么事情要忙——但是你愿意中午十二点出门吗?”
厨房里碗碟碎裂的声音传来,夏故愤怒的声音和碎裂声配合得天衣无缝,“你不怕热啊!”
伊梣轻轻地笑了。记忆中相同的部分慢慢复苏。
这就是夏故。永远也不会改变的夏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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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点,吃过晚饭的伊梣和夏故已经漫步在绿树成荫的步行街。
夏故皱了皱眉,“你说说,这是什么鬼天气,都已经这么晚了,天还亮成这个样子,天气还热成这个鬼样子。”
伊梣好脾气地笑了笑,“现在是夏天。”
“我恨夏天。”夏故瞪着一盏路灯周围飞行的飞蛾和空气中的蚊蝇,嗡嗡声不绝于耳,蝉鸣和蚊蝇振翅声相互纠结。
伊梣转过头去看步行街周围闲坐聊天摇着蒲扇享受自然风的人们,“你看看他们是多么热爱夏天。”
“我就是讨厌夏天。”夏故伸出手臂,白皙的手臂上红点若隐若现,汗迹清晰。夏故皱皱眉,夏天的蚊子和气温一样肆无忌惮,猖獗得恐怖。夏故自顾自向前走,盼望走进服装店就有冷气可以吹。走了很长时间,才发现原本和自己并排的伊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自己身边了。
夏故心情烦躁地转过头刚想要喊伊梣快点前进去吹冷气,他的肩膀被从后面按住。一双手从肩头移上眼前。夏故笑了笑,“喂,你下面是不是要问‘猜猜我是谁’这之类的话?太幼稚了吧……”
伊梣在夏故耳边轻声说:“夏故,你听。”
夏故渐渐安静。他听见,夏天难得的风中,树木的繁盛的叶片相互碰撞,猎猎作响,就像是巨大的河流在头顶流过的声音。蝉声和近似水声的风声相互缠绕,好像可以一直传入心脏。
夏故举起右手攥住伊梣的右臂。伊梣笑笑,淡淡的呼吸声在夏故耳边清晰可闻。“夏故,你闻闻空气的味道。”
他闻见空气中不知漂浮着何处散来的清香,一下下冲撞着迟钝的嗅觉。和伊梣朝阳般的气息相辅相成,牵扯出一种可以命名为“幸福”的味道。
伊梣松开手,“夏故,抬起头看看。”
夏故抬起头,他看见步行街两边的树木生长繁盛,在步行街的上空交织,洒下一片浓重的绿荫。依旧有些发亮的天光,在树叶的罅隙中透过,光斑在地面上密布。
沉默一下,夏故转过头看着伊梣,明亮的眼睛闪着光芒,“其实,伊梣……”
“嗯?”伊梣略带惊讶地看着夏故。
“夏天真美。”
“走吧。”伊梣的嘴角上浮起一个笑容,“我们走。”
两分钟后,伊梣觉得夏故还真听自己的话。
“你会出汗!等下你可是还要试衣服!”伊梣痛恨自己穿的居然是皮鞋,根本比不上夏故气垫鞋的速度。
一路追逐,两个人大汗淋漓地到达服装店门口。
“我现在有冷气缺乏症。”夏故跳起来一把推开服装店的门,在一阵凉风袭来的时候释然地笑了笑。
看着站在空调下面并且在空调上戳来戳去改变风向的夏故,伊梣皱皱眉,“夏故。我们是来买衣服的。”夏故挑了一个完美的风向,仰起头,随意挥挥手,“你自己挑好了。”
说什么鬼话,好像这衣服是买来给我自己的。伊梣的手指在一排衣架上掠过,家居装,睡衣,正装,休闲装被他一件件取下。正想交待身边的服务生帮忙包起来,他的动作突然停滞,然后转过头问夏故,“夏故……你多高?”
“鬼知道。”夏故面对空调,头也不回。墨黑色的发丝被冷风向后吹起。
伊梣向夏故走去,在夏故身后停步。手轻轻压在夏故的头顶,向自己这边缓缓移动。手落在自己的眼前。他轻轻舒了一口气,“175公分左右。夏故,你要记住。”夏故随口应着,仍旧不屈不挠地追随着空调喷出的白色冷气。
伊梣轻轻一笑,“麻烦把这些包起来。”身边的服务生立刻包起了那一堆被伊梣从衣架中挑出的衣服。夏故闻言终于回过头,看见一堆衣服皱起眉,“……这要多少钱?”
“放心。”伊梣倒是笑得轻松,好像刷的不是他的卡,“用烹饪的绝技来还钱吧。”想了想,戏谑道,“当今年代,最贵的就是人才。”
“……这么多衣服要还到什么时候。”夏故一时忽略了空调的存在,看着面前笑得灿烂的伊梣。
“还到你不想还的时候。”伊梣敛起笑容,转过身,接过服务生手上大大小小的服装袋。“一直还下去,也是没关系的。”
“可是如果你要娶妻生子,我也要一直还下去吗?”夏故皱了皱眉。他无法想象将来伊梣儿孙满堂时他依旧每日在厨房里做苦工的场景。
伊梣沉默了一下,左手右手各提数十个服装袋,向服装店门口走去。
在打开玻璃门的一瞬间,夏天傍晚微热的气息散入这个狭小的空间。服装店门口的风铃轻响,在风中叮叮当当。
就在这个时刻,夏故听见了伊梣的答案。
“如果,你能够一直还下去——即使我不娶妻生子,也是没关系的。”
夏故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背影。
他本来想调侃伊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却意外地再也说不出话。他站在原地,伊梣温柔的话中之意让他欢喜地皱起了眉头。
——只要你能陪在我身边,我纵然丢失了多少,都是没有关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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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日子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夏故穿着伊梣从服装店用了两个小时路上无数次休息提回来的衣服,天天在厨房里为伊梣卖命。伊梣倒是很少提起房租和衣服费用的问题。
只是偶尔,夏故站在厨房里,探出头去看坐在电视前面吃零食闲得不行的沙发土豆伊梣。
就在这时,心里会浮现出一阵甜蜜的感伤。
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自己的过往,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忘。
但是你的脸,你的发色,你的声音,你的笑容,你的呼吸声,你掌心的温度,你对于夏天的热爱,你的一切的一切,就算拿重锤敲我,我也不会忘掉的。
“饭做好了吗?”沙发土豆在起居室问道,膨化食品的包装袋摩擦出刺耳的声响。
“……你不是还有零食吗?”夏故从厨房里探出头看伊梣。伊梣皱皱眉头,“吃完了。”
当夏故将最后的一道菜摆上桌时,伊梣已经系好餐巾坐在桌边。夏故低头尝了尝汤,“伊梣……从来没问过你的年龄。”
伊梣拿大勺舀走一整碗的汤,“噢,我二十二岁。”抬起头看着夏故,“你呢?”
夏故抓抓头发,“我也不知道。”伊梣满脸严肃地抓住夏故伸向筷子的手,“刚抓过头发,不许拿筷子,去洗手。”夏故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站了起来,向厨房走去。
在厨房门口夏故突然停住,转过头看着伊梣,“喂,伊梣。”
伊梣喝着汤,口齿不清,“什么?”没有放在桌面上的左手却紧紧抓住了衣角。夏故灿烂地笑了笑,眼睛微微地眯起,一转身飘进厨房。
转身前的最后一句话:“伊梣,我喜欢你。”
伊梣捏紧衣角的手渐渐松开。夏故从未改变过,依旧是那个夏故。
厨房里的水声哗啦哗啦几乎让夏故听不到别的东西,夏故却依旧听清了餐厅里伊梣清晰温柔的声音。
“嗯。夏故,我也一样。”
夏故记得他在厨房里面拧紧了水龙头的阀门,轻轻笑了起来。
慢慢的,时间就过去了两个月。
季节也已经从炎热的夏天变成了落寞的深秋。
伊梣清晰地记得,这两个月里两个人去过多少不同的地方。游乐场、水族馆、剧院、咖啡厅、植物园、动物园,似乎所有年轻人约会应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了。
温柔愉悦的时间就是这样过得飞快。
接近午夜,疲惫的伊梣推开医院的门,惊讶地发现门外的夏故。伊梣苦笑,这一天终于来了。
夏故倒是笑得灿烂,“我来接你。”
一路上夏故打探了无数关于医院的问题,伊梣依旧耐心地回答。
午夜的地下铁灯光明亮落寞,换乘站却仍然人多。
伊梣和夏故为了换乘,在地铁站里一路上坡下坡。不少志同道合的人一道穿梭在换乘站两线之间令人绝望的漫长甬道。走下楼梯,伊梣和夏故看见有一列地铁刚好停靠。不幸的是,上下车的人挤满了门口。
伊梣和夏故站在人群的后面。门即将关闭的铃声响起,人们却依旧拥挤。伊梣被挤到人群前面,和夏故中间隔着一米的距离。伊梣的手臂穿过人群,用力将手伸向夏故,希望能够抓住他。
夏故浅浅握了一下伊梣的手,然后轻轻松了手。他温柔的声音那么清晰地传入伊梣的耳际。他说,“别担心我,我能上去。”
伊梣闻言,先是一愣,片刻后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就被人群推向地铁里面。他呼吸的声音略带呜咽。
他找到两个连在一起的座椅,将杂志放在其中一个座椅上面。
他轻轻咬住了嘴。
他知道,这一切,又要重演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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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梣二十二岁那年刚从医科大学毕业,满怀梦想地走向救死扶伤的路。那时的他不过是个脑科的实习医生。就在那时,他突然遇见了夏故。
这遇见的理由实则不幸。
夏故一家人外出,遇见车祸。除了夏故,其余的人都已经死亡。
而夏故,他的脑部受到重创,忘记了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的所有。
伊梣初见夏故的时候,夏故的头上还包裹着厚厚的绷带,安静地睡在普通病房。当伊梣走进病房,在夏故的床边坐下时,夏故就像心灵感应一般睁开了眼。
他的眼神清亮如麋鹿。
医院并不如当时伊梣天真的想象中的救死扶伤不求回报——当医院因为夏故没有钱支付住院费,在夏故的伤势还没有完全痊愈的情况下就要将他驱逐出去。伊梣拿出自己可怜的薪水和多年的积蓄,却仅够支付夏故一个月的昂贵医疗费。
那时医院里同龄的医生曾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傻啊。
伊梣处世柔和,却在这件事上惊人地倔强。“医院的宗旨不是救死扶伤吗?”他反问平日关系甚好的医生,问得对方哑口无言。
后来伊梣知道,救死扶伤确是他的理想,也是积极救助夏故的理由之一。
更重要的原因是,那时他已经爱上了夏故。
夏故伤愈出院的时候,伊梣几乎已经变成了贫民。在出院前,夏故对伊梣深深地鞠了一躬。夏故笑得有点歉意,连声说赚了钱之后一定会立刻还给伊梣。他讨要了伊梣的电话号码,家庭住址,眼神真诚地让伊梣都无法鼓起勇气说不。
伊梣微笑着送别夏故,却在夏故的背影后面有点略微的忧伤。他要去哪里?他要做什么工作求得温饱?
伊梣想了想,决然对自己说,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就在当晚,伊梣加班到午夜。他走上地铁,却意外碰见夏故。
夏故在地铁上微笑着请伊梣拿开杂志,然后坐在伊梣身边。
伊梣皱了皱眉。他用了整个在地铁上的时间想清了夏故生疏的微笑的内涵,夏故又一次失忆了,这次忘记的内容是住院的一个月发生的所有的事情。这很有可能是脑部重创失忆的后遗症。
他将除了名字一无所有的夏故带回家。他带他买衣服,他听他说“喜欢你”,他和他约会。夏故也学着做饭迎合他的口味,也学着在他早晨出门前帮他准备好衣服。
直到有一天夏故在医院门口等到午夜,和伊梣一起回家。
在拥挤的人群中,夏故松开了伊梣的手。当伊梣放好杂志,看见夏故时,夏故却带着一分生疏,微笑地请他移开杂志。
夏故又一次失忆。
夏故的失忆症似乎是阶段性的,根本不像他想的那样简单。
伊梣带夏故回家,又一次重演他们的过往。他希望夏故记起一切。
又一次创造了完全相同的记忆,但又如同上次一样,夏故又忘记了。
于是就是这样一次次重演,一次次忘却。
伊梣刻意地将每个细节做得一模一样。他甚至每次丢掉从前买给夏故的衣服,第二天便带着夏故买新的;他甚至在夏故又一次失忆后,丢掉冰箱里所有的东西,等待夏故第二天早上出门并买回新的食物;他甚至牢记夏故的身高,却每次都询问夏故然后对比自己得出结论。而夏故,他真的就像从前一般,和伊梣一起重演他们的过往。
夏故从未变过。
这次,已经是第九次,夏故松开他的手,被要挤上地铁的人群湮没。
距离第一次,已经过了五年。
——五年过去了,我已经二十七岁,成长为一名真正的医师。
——但是,请你原谅我,我除了一次次重演外,我想不出任何其他的办法,让你记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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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次。
伊梣还是习惯性地摆上杂志。每次他都希望夏故不会忘却,但却是枉然。
——一次次重演,但你终将消逝。
就在地铁门关上的一刹那,夏故从门中挤了进来。
那么瘦削的身材,那么温柔的笑容,那么清俊的面孔。
当时的夏故就那样轻轻笑了笑,挡住了伊梣头顶的灯光。
他说,“抱歉,能不能坐在这里?”
伊梣轻叹一口气,移开了杂志。他知道,夏故又一次忘记了。
夏故没有立刻坐下,他依旧温柔地站在伊梣面前。过了很久,伊梣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夏故。夏故在微笑。
夏故用额头抵住伊梣,手指轻柔地抚摸夏故墨黑的发丝。
“伊梣,我想起来了。”
伊梣听见夏故的心跳声,以及他清晰温柔的话语。伊梣知道,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了全部。包括他车祸前的生活,医院住院的日子,和他们九次完全相同的的温柔的恋爱经历。那些甜蜜又怅然的闲适的生活。
身边的座位被地铁上的年轻女孩不客气地抢占。
伊梣抬起头看着夏故。
——纵然你终将消逝,我也愿与你一次次重演我们的过往。
——直到有一天,这些记忆在你的心中,开成不败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