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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鹊桥仙 ...

  •   他矮着脑袋,隐没在袖子里的双手摩擦着,推皱的皮厚成山丘。天气已经奔走在通往严冬的路上了,白日还不觉得,太阳落了西,一下裹去他身上温度,只有那双手烫的灼人。他独自走在人群中,与无数年轻的姑娘孩童或成对的夫妻混在一处,溶为背景画上唯一一个过客,那么突兀。他像满是虫蚁与疤结的枯烂树皮那样丑陋而不堪,他的灵魂因此蜷缩,卷成废纸一团,再也抹不平。
      街边的灯火实在太亮太亮,照得他无从逃遁,原形毕露。他的影子扭曲干瘪着延伸,被无数人在脚下践踏。那些人经过他,斜着眼睛的,定然在笑他两鬓刺破头皮扎出的惨白;直视前方的,必是不屑于再瞧这龙钟的丑态;而看着反方向的,想来是料到多年后再怎么好看的皮囊也会腐朽,挂上深深浅浅斑纹,萎缩着,泥也不如,心有戚戚然,不愿徒添伤感罢了。
      世间人生不外乎如此,红颜终将老去,英雄皆成枯骨。纵是年少风流,总免不了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早便不是那正当年。原来发的雪白也可灼人眼,肤的沟壑亦能勒人心。大街上的人群空羡翩翩公子轻狂时惹下的桩桩债,却不想其暮年又过成何等模样,是否往事追忆来只觉讽刺。
      左侧聚集了不少姑娘,带了五色绳,笑闹成一片飞扬的鲜艳,指尖像是随风的花瓣,上下翻腾。拟着鹊桥的香桥已搭出了不短,缀满了少女心思催生的璀璨。他倏地偏开头去,唯恐那光钻入眼睛,赶忙拐进右手一家小面馆。
      七夕连小饭店都挤着人气,暖得燥热,他在角落捡了张排斥光热的矮凳坐下,店主夫妻俩一个擀面一个煮面,还都年轻,没几句话,但时不时抬头对望一眼,笑的甜腻腻,充满另个世界的活力与生机。一位老人——也许他没资格这么称呼别人,领着位方及垂髫的丫头,大抵是店主的父亲和女儿,转到这桌来问他吃些什么。他踌躇半晌,从内襟捻出一枚擦得比他自己亮堂多的铜板,小心递过去,要了碗不加菜不加肉的清汤面。
      爷孙俩闲下来,并排坐在面馆外,说的话轻飘飘传进他耳中,刺得他双耳燎火一般,疼痛从一点弥散开,像甬道缓慢而剧烈的坍塌。“曾经有一个放牛的年轻人,生得眉目俊俏,又忠厚能干,大伙全唤他‘牛郎’。一天,牛郎正放着牛,行到河边,捡到件女子衣裳……”他不想听,偏偏听得痴了神,手腕卡在碗边,筷子支棱着另一边碗底,僵硬的平衡住。
      他记得那件纱衣是红色的,乍见便觉得像极了晚星已沉,艳阳初升前片刻遮天的霞,没有一处残败,可惜霞色短促,未待几分赏,就如早春光景般逝了,但是她不会。如果莹皎满月永不转弯,那便像极了她;如若馨蓉昙花久葆繁盛,便也像极了她。
      他们稀里糊涂地相识,稀里糊涂地越来越近,稀里糊涂地在一起。她总是喜欢挑起手腕,伸出两个指头捻住他的袖角,开心时仰着头,不开心时低下去,两颊的霞色编织成一场旖旎的幻梦,他从未想过醒来。
      只是梦终有一日将破,好似霞光会散、月圆会缺、昙花一现。
      只是多年后织女仍旧是织女,牛郎却不是那个牛郎。
      仅此而已。
      去年今日,他倒还不至颓唐景象。行至中年,皱纹爬出,眼眸沉淀实在不可避免,但年长自有其一番稳重气韵,年少尝不懂的成熟,是别种的魅力。那时他的背是直的,发是黑的,眼里有不熄的星火,有茂林,芳野,有甘冽的泉。他正着脑袋,穿过喧嚷的年轻,含着一丝微不足道的愐念,大步向前。
      家中没有镜子,他自然也不刻意去寻,这些年来的变化,他蒙了眼,一把捉走,磨碎,踩在脚底。他不抬起脚,谁也不知道那一小块沙土的形状,包括他自己。
      他什么时候变化的呢?大抵是七夕后半月有余,他提了粮食上街换布匹,迎面来个蹒跚小童,跑着跘着,不慎摔到他身上。小童撑着他的手直起腰来,喏喏道歉,唤了他声“老人家”。蒙眼布被稚嫩强硬地扯开,他乍见澄澈天光,意外明得如镜。小童溜远,被撞显形的脚底沙却学不会消弭,只是扬起一片风尘,轻轻浅浅地映在天上。深得入骨。
      他最终也没有去河边,最终也没有认认真真看一遍自己。他想他老了,满头鹤发换不来童颜;他想他老了,和裹着泥巴的鞋底没有什么分别,却还将鞋面擦得洁净,做出一副光鲜模样。他想他老了,织女与他伴在一处都是对织女的亵渎,他早配不上那“金风玉露”的名头,早不似了肆意昂扬少年郎的无畏闯荡。
      他总算是老了啊,悬在喉前的毒刺经年平静,总算扎入了喉间,起初的刺痛褪尽,还他一场麻木的健康。
      爷孙俩的故事讲到了终章:“看着那边的瓜果架不?适龄的男女站在下面许个愿,灵验得很。”窗外形形色色自如意,墙内萧萧索索各不及。他再也坐不下去,撞开凳子,推偏人流,绕过香桥和瓜果架,往鹊桥的方向冲去。只有他能看见鹊桥,他全力奔向自己的所独属品,争求微毫的安宁。
      逐步近了,他已瞧见道黑色阴影,将天地这本不相干的广博短暂连在一起。他猛然伫了足。如果织女看到他这幅样子……他缓缓地、耗费漫长光阴低下头,盯上算不穷年岁的深黝泥土,使劲开闭着眼皮,忽笑出声来。一声比一声张狂,一声比一声仓皇,明叙锋芒,暗述无望。他捧着腹,笑弯了腰,对天俯着首,挤出泪,竭力道尽半生勇莽,说罢余生苟且。他渐渐失了音,粗喘着,狠狠抹把脸,双手颤抖着,堵不住勇气口袋上的破洞。他挪向左,跨入了歪曲的古旧小巷,沿着墙根跌下,用尽浑身颓力。
      他从未见过鹊桥改变位置,但既然那是因他存在的,那么,他空洞地想,鹊桥必会为了接他移动。一定会。如果鹊桥来了,他便上去,倘是没来……也不能怪他什么。他没生出过不去的念头,哪怕没去成,也理应是鹊桥的错误,理应是缘分尽了,绝不可算作他的罪过。
      他团着身子,望破一宿凉星冷月,扯皱两串穿堂秋风。他盼着鹊桥,又畏惧得不敢回头哪怕瞧上一眼,懦弱得无法起身哪怕走上一步,无论靠近或远离。他只是枯坐,凝固得像秋霜,半动不动,佯装半懂不懂,一错未错。
      重夜未晓,他等一弯不守时的鹊桥。
      瞬夜将晓,年少的鹊桥等来他不经意的颓老,经意的不到。
      那天星星淡去,东日尚隐没之时,迎着满天红霞,轰轰烈烈下了一场大雨,漫过了瓜果架,推翻了没燃尽的香桥。人们说,这是牛郎织女离别时,不舍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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