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着陆》3个Q

1、他被淋湿了

　　“行，我知道了。”陈立北站在窗前，眼神望着前方被蒙蒙大雨笼罩着的高楼们，看起来比平常没那么有压迫感，会议室里隔音很好，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他站得挺拔，偶尔轻声回应着电话那头，等他说完最后一句：“辛苦了，医生”，刚出来提醒陈立北需要回去和客户继续商讨方案的助理恰好听到，内心一阵打鼓，助理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陈立北，尽量措辞得当：“陈总监，如果您有事的话可以先离开，最后的环节这边可以让宋组长协助，这个项目的流程他也在跟进。”

　　陈立北回过神来，还朝着邵清笑了笑：“那也得和客户解释道个歉，先进去吧。”会议室在走廊的尽头，邵清和陈总监隔着小半步的距离，邵清只堪堪够得到他的肩膀，他的身高应该得往一米八五以上提，又久居管理层，气场却不会那么咄咄逼人，站在他身边只会提醒自己需要更加倍的成长。邵清余光悄悄观察着陈总监，她作为助理，跟着他工作了半年，即使在心里告诉自己要保持专业素养，但还是会偶尔对陈总监充满好奇，他身上的花边新闻多得数不清，工作上却有着百分百的认真和严格，无论是怎么样的突发事件，他都能临危不惧地处理妥当，熬几个通宵都能保持神采奕奕，永远不让人看见陈总监有疲惫的一面。

　　走廊并未开灯，外面的天气越来越暗沉，陈立北的轮廓藏在阴影里，显得深邃，他毋庸置疑是帅气的，是符合多数女孩子心目中的那种剑眉星眸的好看，但他从不把自己的外形作为工作上的某样加分项，他的外形是他所有优点里最不值得一提的。

　　她觉得今天的陈总监分外不同，也许是那通电话的关系，他整个人有些颓唐，快到会议室了，邵清刚想向前把门打开，陈立北快她一步把手按在门把上，他闭起了眼睛，沉声道：“邵清，今天的会议记录记得发邮件给我，以及帮我和人事批个假，我得离开两个月，刚好我前几年的年假还攒着，一次性用完了吧，有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就打我的私人电话，其余的你们自己决策。”

　　邵清心里一惊：“总监，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陈立北睁开了眼睛，又换上了无坚不摧的神情：“医生刚给我爸下了病危，要我做好心里准备，可能他撑不过两个月。”

　　说完，他力度恰好地推开了高级木制的门，步伐坚定地走了进去。

　　走出公司时雨势越来越大，11月的A市已经开始冷了，这场雨更是寒风刺骨，陈立北只穿着件单薄的黑色风衣，他下意识想往对面的停车场走去，才后知后觉想起他的车前几天拿去保养，于是拿起手机叫车，下雨天又刚好碰上下班高峰期，前面还有100多人在排队，他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心里更多的烦躁油然升起，医院、电话、死亡，这些关键词不断缠绕着他，他应该要有一种名为难过的情绪，但是那通电话挂完他只觉得内心空白，他不知道要对一个从他出生时就抛弃他的父亲要有怎样的情感才算妥当。

　　半年前，一个自称是他父亲的人来到他公司前台找他，彼时他刚从高层会议里抽身，应对他们各个的机锋实属不易，他回办公室坐下，揉了揉眉心，就接到前台的通知，他第一反应是：父亲？我还有父亲？陈立北的妈妈从小就和他说，他的父亲是个十足的混蛋，把无知的少女骗上床怀了孕，孩子出生之后就无故失踪。

　　他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只回复道：我下去看看。

　　那个男人身形有些佝偻，面色苍白，大热天却戴着顶毛线帽，他有些局促不安地坐在皮质柔软的沙发上，拿起纸杯时手还在微微颤抖，陈立北冷冰冰地看着他，那个男人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斟酌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是….是立北吧？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想当年你还是个小婴儿……”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陈立北直接打断了他，他没心思和他上演父子相认的戏码，更何况他也不确定面前的人的身份。

　　男人没有直接回答，他从他有些破旧的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他妈妈刚抱着出生时的他，笑得一脸幸福，旁边还有这个男人，他年轻时和现在的陈立北有几分相似，陈立北没有细看，胃里有些翻滚，他有点想吐。

　　“我得了癌症，实在是没钱治了，”他脱下他的毛线帽，露出头顶上稀稀疏疏的毛发，看得出是多次化疗的后果，他开始流起眼泪，“我看你现在在这么大的公司工作，肯定赚了很多钱吧？你得帮帮我呀孩子，好歹我是你爸爸......”没等他说完，胃里的咖啡直冲喉咙，陈立北站起身对着一直往这边看的前台小姐示意，前台小姐马上小跑了过来，陈立北随后直奔洗手间去。

　　他干呕了几分钟，却也吐不出什么东西，他洗了把脸，面色不霁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那个男人痛哭流涕的样子又觉得滑稽好笑，他划开手机，拨打许久未联系的电话，等待的时间很长，陈立北差点要挂掉时，对方才接通，缓缓地说了句：“喂？”又像是不敢相信似地加上一句：“你是立北？哟，你终于想起你有个妈了？”

　　陈立北早就习惯了他妈妈对他的态度，她总是在喝醉时恶狠狠地对他说，因为他，她整个人生都毁了，舞蹈家的梦想，拥有完美家庭的梦想，从他出生开始就支离破碎。

　　他不冷不热地说：“有个说是我爸的人来找我，他说他得了癌症，没有钱治，”他很久没说出那个称呼了，他有些不熟练，“妈，你说我应该救他吗？”

　　对面的人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笑了：“你自己决定吧，你好歹还是个总监，这样的事情还没有能力做出判断？对了，记得把这个月的生活费打我卡上。”说完便挂了。

　　陈立北还保持着拿电话的姿势，耳边的嘟嘟嘟声实在刺耳，他自嘲地笑了，他居然向这个世界上最讨厌他的人寻找安慰，他又打了通电话，随后发消息给邵清，麻烦她下来公司前台，把外面的男人送去A医大，这不是邵清的分内工作，但陈立北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他整理好自己走了出去，坐了后面的专用电梯继续回去办公，他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他生活里的小插曲，没有人可以让他失了阵脚。

　　没想到时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久到需要医生来打电话给他，他才恍然想起他还有个父亲，
　　从没去医院看望过的父亲。

　　“立北？你要去哪里吗，我载你一程。”高明按了按喇叭，陈立北清醒过来，迎着雨打开了车门，坐进去时把叫车订单也取消了，高明递了几张纸巾过来，让他擦擦脸上的雨水，陈立北接过，道了声谢。

　　高明和他虽然在一个公司管理层里，但职位不同，不算多熟，只是平时碰上会互相点点头的程度，他没想到工作狂的陈总监会在下班时间出现在公司门口，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边，还怪可怜的。

　　“你要去哪，这雨真是越来越大了，天气预报未来几天还得下暴雨。”高明见陈立北一直沉默，开始没话找话，不让车里的气氛继续尴尬下去，陈立北有些抱歉：“麻烦你送我去A医大吧，顺路吗？不顺的话你把我放在前面的地铁站就行。”

　　高明性格很好，他对陈立北的能力也很佩服，其实一直想认识认识他，奈何没有机会，他开玩笑地说：“那肯定顺路，我家刚好在那附近，更何况我们帅气的陈总监发话了，我还不趁这个时候套套近乎？”

　　陈立北礼貌地笑了笑，高明又打开了播放器，轻柔的音乐声让陈立北的心平静了许多。路上实在塞车，高明又开始找话题：“立北，冒昧问一下，去医院是家人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在医院有几个朋友，兴许还可以帮帮你。”

　　“多谢，不过应该也不用了，他癌症晚期，最多只能活两个月。”陈立北语气平淡，像在叙述陈题报告，高明哑然，忍不住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陈立北已经抱着手臂寐上了眼，与平日雷厉风行的陈总监不同，这个时候的他居然有些脆弱的美感。

　　到医院时陈立北就醒了，和高明道了谢说有机会一起聚，高明摆摆手，让他保重身体，随后便开走了。

　　医院门口总是见证无数生命的来往，陈立北听见有人对着担架上的人哭嚎，那人已经盖上白布，被人抬着上车，凄厉的哭声让人苦涩，而陈立北在想，如果换作是他站在白布前面，他也应该哭吗？不哭是不是显得很奇怪？

　　“先生，可以麻烦让一让吗，这边有病患要急救。”顾安推着救护床，语气着急地对着杵在那的陈立北说，今天不知为何，大大小小的车祸都一起约好似的，医院门口人太多了，前面的男人还站在那里不动，顾安没好气地想，是要在那里当男模拍照吗？

　　见他没有反应，顾安又急忙重复了一次，陈立北才回神过来，他马上站到一旁让路，为自己的失态道歉：“不好意思。”他没有正对着顾安，顾安只匆匆一瞥看到他的侧脸，便和救护车司机一起迅速地把病患推进急诊室，路过他时不可避免的触碰到他的衣服，顾安只觉这个人浑身都是湿意。

　　好不容易把急诊室的病患陆续处理完毕，顾安一看已经晚上8点了，刚好交班的同事也到了，她回到休息室把中午叫的没来得及打开的外卖吃掉，有时候工作繁忙，他们连去食堂的时间都没有，外卖有些冷了但还可以勉强凑合，顾安当护士已经一年半了，也早就没有什么娇气的习惯了，对于自己的职业，虽然更多的是父母的意思，但她也没有多大的抵触，再辛苦也从不会和他们抱怨，活成别人期望的样子，听起来好像很没有自我，可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成年之后她就没有问过自己了。

　　她很怕冷，特别是外面还在下暴雨，她把柜子里备用的围巾拿出来仔细地环绕在脖子周围，确认好没有一丝缝隙后便走了出去，刚关上休息室的门，护士长便匆忙地跑过来，气喘吁吁道：“小顾你还没走真是太好了，5楼特护病房的小李今天家里有事请假了，夜班只有一个人，怕看护不来，你看能不能今天留下来帮个忙？”护士长神色恳切，顾安看见她嘴唇都有些干裂起皮，想必也是忙到喝口水都没时间，他们是三甲医院，应对的人群形形色色，去年又开了层特护病房，上面的人非富即贵，护士长的言外之意顾安很清楚。

　　她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好的，老师，那我先去换衣服。”顾安淡然的笑了笑，护士长一颗心终于放下了，她越看顾安越顺眼，这孩子平日性格就很安静沉稳，工作也认真，长得又乖巧漂亮，当下就握着她的手慈母心泛滥：“小顾真是太谢谢你了，是不是还没吃饭呐，走，我们先去吃饭，别饿着了。”

　　顾安回答她：“不用客气的老师，我已经吃饭啦，您先去吃，”她又从包里拿出一只润唇膏，“看您嘴上都起皮了，这只是我常用的润唇膏牌子，蛮好用的，这刚买还没拆过的，您先擦擦润润唇，冬天嘴巴起皮挺难受的。”

　　护士长在她实习的时候就很关照她，医院里各个科室间也有人情世故，但顾安不太懂要怎么来往，只能在她想得到的地方尽量去回报。

　　护士长心里被顾安这番话熨帖得温热：“哎呀，我都没注意到自己嘴巴起皮，这一天天的太忙了，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有什么不懂的随时来找我，下次我们也找个时间吃个饭。”

　　顾安和护士长道别后换上衣服就小跑了上去，等电梯会浪费许多时间，毕竟她已经收到了5楼琳琳的一连串的求助消息，她选择跑楼梯。到了护士站顾安看了病历以及和琳琳了解了情况便开始忙碌起来，这层的病人其实大多是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大部分时间都在昏迷，基本没有什么意识了，这里也可以说是临终关怀科室，用最好的药和最周到的照顾，让他们走得体面些。

　　换完了5床的点滴，顾安才能坐下休息一会儿，她看见台上放着一件黑色风衣，刚觉得有些熟悉，抬头时便看见陈立北和肿瘤科主任从8床病房走了出来，她认出是医院门口的那个人，他只穿了件白色衬衫，袖口稍微挽起，露出好看的肌肉线条，他站在主任身侧，因为身高原因，他只能微微弯下腰低着头认真地听着主任讲解手中的报告，顾安这下看清楚他的样子了，她先注意到他的眼睛，明明是一双含笑的桃花眼，但陈立北的眉间始终轻轻皱着，加上他高挺的鼻梁和坚毅的下巴，气质便显得凌厉，这个人要是温柔起来会是怎么样的呢，顾安看着他，居然想法延伸到了这一方面，她懊恼地回过神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她很少在工作时观察病人或家属，她觉得是一种不礼貌，现在的她却看着陈立北凝神了几分钟，她不得不安慰自己，一定是他太出挑了，没有人会对美好的事物熟视无睹的。

　　他们已经来到护士站前，顾安有些慌乱，她把桌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整理归类，边动作着边听见主任语重心长地对着他说：“陈先生，你父亲的病想必你心里也有底了，起初是肺癌，后来肿瘤又开始转移到身体各处，现在只能尽我们的力量让你父亲再维持一段时间，然后你们家人也多来陪陪他走完最后的日子，都别留下遗憾。”

　　陈立北语气恰好地回答：“我明白的，我已经和公司请假了一段时间，前面实在是我太忙了，一直没有时间过来，后面我会常常过来的，非常感谢你们对我父亲的照顾。”

　　主任很是欣赏地拍了拍陈立北的肩膀：“现在像你这样优秀的年轻人不多了，你父亲一定很为你骄傲。”陈立北也回应给主任一个得体的笑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主任背过身离开后，顾安看见他表情有一瞬间的阴沉，她没有多想，因为她听见了陈立北和她说的第一句话。

　　“你好，护士小姐，可以麻烦你把我之前暂放在这里的衣服拿给我吗？”

　　那是以后的每个雨天，顾安都会想起的心情，像整个人被舒服地包裹在冬天的棉被里，又像夏天可乐里的冰块，轻轻一摇，在她心里叮咚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