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坠》醉狸

10、Chapter 9 岚村旧忆

　　十八年前。

　　烨宗皇帝在位第二十七年。

　　西北边境诸国偶有挑衅之意，但因国小兵弱，均不敢轻易挑起硝烟战事。

　　烨朝皇帝顾宗明无意与之开战，派烨朝长倾公主前往蚩弩，与边境诸国之首—蚩弩国王哈格乌和亲，以压制小国，平息边疆躁动，结两国之好。

　　不曾想，长倾公主与蚩弩王成亲之后，却是深得蚩弩王哈格乌的赏识与宠爱，不出半年，哈格乌流放王宫美女无数，独宠公主一人。

　　而烨朝与蚩弩百姓托长倾公主厚福，两国边境虽偶有暗火摩擦，却也算得上国泰民安，黎民安居乐业。

　　·

　　与皇城相隔的岚村里，有个被称之为小秋的女孩，人人谈及色变，避之不及。

　　她本不是诞于这村里的总角，听村里的张阿婆说，她是被自己的生父生母狠心抛弃在这村落里的。

　　他们发现她时，她正呜呜啼哭于襁褓之中，声如雷鸣，写尽委屈。

　　走近一看，只见她一张小脸哭得涨红，细嫩的双颊处尽是红疹血丝，像是染上了什么瘟疫之疾。

　　人群将她一层一层重重围在了中间，却无一人敢上前碰她，都生怕她真患疫病，感染自己。

　　“你们快看那边！”

　　这时，人群中不知谁高喊了一声，众人纷纷朝那人手指去的方向看去。

　　只见，这小娃娃的怀中竟揣着一个金丝绣边的青白荷包，散着淡淡花香，小而精巧。

　　荷包之上，银丝编织缠绕，细嵌着‘秋琅’二字，清净淡雅。

　　迎着芙蓉微光看去，绣字犹如潺潺溪流，泛着点点涟漪，一看便知此乃上品。

　　只不过，村里的人都是不曾读过私塾的贫穷人家，更别提识字了，纷纷交头接耳面露难色。

　　忽然，有人恍然忆起村里的张阿婆倒是识得几个字，便急急喊来张阿婆瞧看。

　　谁曾想张阿婆看到荷包也犯起头疼来。

　　她已过世的夫君曾是教书先生，碧玉年华之时出于新奇曾跟着学过几个字，倒也都是些简单易懂的。

　　她凑前弓下腰再仔细看了看荷包，良久，皱起了不满皱纹的眉头。

　　眼下，她只识得个‘秋收’的‘秋’字，并不知这‘王良’二字合于一起应读作甚么。

　　或许，她阿爹阿娘许盼着日后这女娃能嫁与王室作良人？

　　张阿婆思来想去，不想在人前丢了脸面，便故作姿态道：

　　“哦！这女娃娃唤作小秋！”

　　自此，小秋的名字便这样被村里人叫起来了。

　　然而谁知却是好景未临，小秋入村翌日，便彻夜发起了红疹疫病。

　　那夜，小秋紧蹙着眉尖，额上布满细汗，闭目昏迷不醒。

　　无半点血色的脸颊透着骇人的红点麻疹，浑身烫如山芋，汗若雨淋，浸透打湿了她的薄衫。

　　村人见状都道是瘟疫之毒的发作之兆，立时惊慌失色，惶恐不安。

　　在这要人命的三伏天里，别说是小小孩提，就算是神仙也绝撑不过两日。

　　眼看女娃即要命丧至此，众人甚感晦气，纷纷衣袖掩面，避之不及。

　　岚村，本就是一个早已荒歉数年的贫苦村落。这里多数人以讨要夺抢为生，终日饱受饥荒之苦，自顾不暇，煎熬至极。

　　然而眼下更是赶上暑邪将至，如若让疫情蔓延牵连整村，绝对会是一场大祸！

　　几乎不曾犹虑，村中几人一经商量，随意找了块麻衣粗布，如同扔破物烂物般，将小秋远远扔出了村口。

　　可天命安排，小秋竟在翌日苏醒了过来。

　　张阿婆再发现她时，已过去了三日。

　　三日来没吃没喝，温病连连的小家伙儿，再次看到张阿婆之时，竟是咧开缨红的小嘴笑了。

　　她虽腮旁潮红未全散去，可那泛着淡淡笑意的双瞳剪水，清澈明亮，让人心生怜爱。

　　阿婆看她已然无碍，心下不忍，犯起了嘀咕。

　　她膝下无儿无女，老伴儿因患疾早在六年前便去了，现如今自己的身子亦是一天不如一天……

　　再回眸瞧瞧襁褓之中那肉嘟嘟的小脸，正笑眼盈盈地瞧着她，阿婆心下一横。

　　“作个猫狗家畜伴着我也好！”

　　张阿婆如此思酌着，便将她抱回了村落。

　　阿婆的住居是村头一间窄小的破旧草屋，冬不御寒夏不避暑。

　　她不忍小秋终日饱受寒霜之苦，雪虐风饕，将所剩无几的衣衫粗布都裁剪下来，为小秋缝作被褥衣裳。

　　那些衣裳虽都薄如鸿毛，却也勉强能为其裹体存暖。

　　号寒啼饥之时，阿婆更是常常将讨来的寥寥杂粮全数递给小秋，自己独受饥饿。

　　她们如同祖孙，如同家人，风雨凄凄时相依相偎，寒风侵肤时相拥取暖。

　　阿婆待她宛如己出，视如掌上珍宝，日子虽然贫苦了些，小秋却是很知足。

　　她生来被人弃之于荒野之外，无父无母，如若不是张阿婆细心照料，此刻怕是早已魂魄散尽，孤魂一缕。

　　村里人都说小秋这是福大命大，定是承了上天垂怜，这才捡回了一条贱命。

　　可说归说，因那一场灾病，除了张阿婆之外，村中人人将她视作瘟神罗刹，避之若浼。

　　小秋却不以为然，管他们怎么看，日子终还是要过下去。

　　冬去春来，日复一日，她便就这样一天天地长大了。

　　可岁月流转千回，遍经冷暖苦乐。

　　张阿婆在与小秋相伴的第六个年头里，积劳成疾，病故过世了。

　　阿婆过世后，为了维持生计，小秋便过起了偷鸡摸狗的日子。

　　现在回想起来，虽说小偷小摸，却成了小秋最后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而她此生命运的开端，冥冥之中的注定，都在那时便已从沉睡中慢慢苏醒……

　　·

　　偷鸡摸狗的勾当，还要从隔壁阿司哥哥说起。

　　阿司哥哥与小秋相差无几，爹娘在他出世没多久后就相继去了。

　　岚村里本就困苦不堪，村人都是有了上顿无下顿，多数以乞讨为生，饥寒交迫都是常事。

　　偶有幸之，遇到名门望族微服私访，下发的柴米油盐，便相继争抢。

　　这里的村人有饿死的，有冻死的，有病死的，也有抢夺粮食时被活生生打死踩死的。

　　也因此，小秋打小便懂得了弱肉强食，强者生存的道理。

　　在这贫苦村落里，除了已经离世的张阿婆外，也就只有阿司哥哥会对她好了。

　　村人都视小秋为不详之人，唯恐小秋哪日旧疾复发，感染自己，能避则避其之。

　　小秋却也乐得自在，在小秋眼里，阿司哥哥就如同自己的亲哥哥一般，有他在，就什么都不怕了……

　　她经常与阿司相互配合，平日里会趁人不备偷拿些他人藏起的口粮米面，晚上便找一处角落相伴睡去。

　　如若是碰上好日子，来了位名门公子哥，小秋便与阿司趁他们下发粮食时，偷些值钱的物件儿，再到村头的玲兴当铺里变卖些银子，一笔可是足够他们吃喝上一阵子了。

　　那是属于暑邪的夜晚。

　　小秋如同往日般，坐在村口等阿司哥哥回来。

　　她扬起小脸蛋，双眸似水般清澈透亮，望着弯刀一般的月亮。

　　温柔的月色映在她的眼眸，繁星点点，晚风徐徐撩拨起她的一缕青丝，极尽美好。

　　她轻轻抬起小右手，试图想要抓住那把明黄色的弯刀，晃来晃去。

　　阿司归来时，只见一个小家伙儿正挪动着自己的右臂，手舞足蹈，甚是可爱，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归来。

　　他将自己满是补丁的布衫披在小秋的双肩，抚了抚她的小脑袋，温柔的笑道：

　　“怎么？想要匕首了？”

　　小秋看了看他，继而点了点头。

　　“嗯嗯！小秋想要！”

　　她扬起白暂如玉的小脸，有些许得意之气，扭头看向阿司。

　　“如若有了它，小秋就可以帮哥哥抢那些佩戴在身上的首饰了！”

　　她略有停顿，说着将阿司布满疤痕的右掌翻了过来，细细摸着那一道道伤痕，揪着小嘴道：“只要趁人不备，用匕首轻轻割断物件的绳子，哥哥就不用再冒险去抢了！”

　　未待少年言语，小秋好似又想到了什么愁苦事，转瞬面露失望之色。

　　“可小秋又怕，怕刀法生疏，真的伤到了他们......”

　　“傻小秋！”

　　阿司宠溺的眼神好似夜星点缀，闪着暖色光芒，唇角扬起笑意。

　　“听闻明日皇城里会来一位贵客，途经此地去往西域，哥哥明日便去给小秋夺一把来！” 阿司宠溺地揉了揉小秋蓬松的头发。

　　“小秋莫怕，不会用哥哥便教小秋用，这样小秋就不会伤到人了。” 少年安慰着女孩道。

　　乌云密布，遮住了月亮本来的艳色，微风四起，吹灭了挨家灯火，好似暴风雨来临前的寂静。

　　那一晚，小秋睡得很是安稳香甜，她做了一个甜美的梦。

　　她梦见自己赤足奔跑在如太阳般绚烂夺目的稻田里，金灿灿的稻浪滚滚，溅起点点星光。

　　她就这样跑着，在不远处的石山上，淡白色的风铃草像醉了酒的姑娘，身着素色罗裙，垂涎欲滴，勾人心弦……

　　小秋以为，她这一辈子便会这样过下去了，虽然困苦潦倒，却也欢愉自在。

　　然而命运的齿轮不停交织相错，不肯放过她，也不肯让她得偿所愿。

　　她从未想过，这一夜，竟会是自己与阿司在一起的最后一夜.....

　　再睁眼时，已是白云苍狗，什么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