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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李商隐① ...

  •   开成二年(837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在漫长到望不着边的寒夜里,李商隐搓了搓冻麻的手,执起笔,小心地在桌上的一卷黄麻纸上落下最后一个句号。
      令狐家的兄弟几人此时全都守在灵堂里,李商隐也想同去——李商隐早年丧父,令狐楚于他有恩,多年提携,更是将其视作父亲。然而,寄人篱下的卑怯却没能使他迈出这一步。
      此时的李商隐在时人看来一无所成,令狐家十多年的深恩无以为报,只能写文章了。
      令狐楚大去之前还将李商隐叫他身边,叫他替自己起草一份遗表上报朝廷——毫无疑问,这项工作李商隐完成的很好。李商隐少年时期写散文,令狐楚教导他,替人写公文的人要写好骈文。多年过去,艰深的典故,“骈四俪六”已成了李商隐的风格,诸如奏表一类的文章自然是不在话下。
      现在,李商隐刚刚依照令狐楚的遗愿,完成了他的祭文。
      烛光摇曳,李商隐在灯火中,细细地展读这卷集他无数心力于一身的祭文。
      ‘‘将军樽旁,一人衣白……”
      读到这里,李商隐苦笑一声。
      就在这一年春天,他刚高中进士,却还自称白衣。只因人人都清楚这等殊荣是如何降临到他身上的。
      ·
      李商隐自大和四年(830年)考到了开成二年(837年)。十年寒窗,七载科举,五次应试,前四次皆落第了。
      也并非李商隐没有在正式考试中出人头地的能力,唐朝中后期,科举考试已经从选拔人才的地方变成了利益交换的场所。李商隐近几辈的长辈要么是布衣,要么就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官,家中并无余财。恩师令狐楚年年资助他进京赶考,毕竟是旁人,每次自己进京,吃穿用度都能省则省。
      一次进士考只取三十多人,没有财富、人脉和靠山的那些人,几乎永无出头之日。
      比如李商隐。
      而命运似乎在开成二年(837年),他第五次进京赶考的时候有了一丝转机。
      进士科在长安满是无边春华的季节里放榜。四卷黄麻纸被贴上礼部外的墙壁,李商隐混在人群中,也心痒难耐地去看了一眼。他原本已对此不抱希望——毕竟已经失望了四次,考中对他而言,早就成了只敢私下想想的愿景。
      但这一次,他的名字却赫然在列!
      他终于有了与令狐绹同朝为官的机会,他与令狐家也终于不会再是施舍与给予的关系了。
      这一回,礼部侍郎眼光倒是不错,李商隐心中有些感慨。
      但随着开成二年(837年)考中进士的才子们逐渐走入长安城中心固若金汤的地界,一则流言也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左补阙令狐绹在礼部侍郎处几次三番举荐李商隐,这个四次落第的家伙才得以榜上有名。
      就像是突然从万里高空跌至谷底。
      李商隐的骄傲,他七年里诵经书、弄笔砚的执着,似乎都成了一个笑话。
      自己明明有在科举场上出人头地的能力,现在人人都知道他是托关系。
      他无法评价令狐绹这越俎代庖的行为:别人替自己着想,就算心里不舒服,也没有责怪的道理啊。
      不管李商隐心里有多别扭,考完的形式还是要走的:先去拜见主考官,接着见过同门进士,展现才华的诗篇也得写,之后就是曲江宴……
      他曾经无比向往的机会,真正轮到自己头上时,心里却丝毫没了自己想象中的兴奋。
      开成二年(837年)夏,兴元传来消息:令狐楚病危。
      考完后在家里住了没多久的李商隐又风尘仆仆赶往兴元。
      同年冬,令狐楚死了,死在一个寒风簌簌的夜晚,他为李商隐营造的虚假的‘‘家庭”也在顷刻间破灭。
      令狐楚离世,幕府就地解散。
      在令狐家的弟兄们忙于处理父亲离世后诸多繁杂的事务时,没人想起李商隐。
      李商隐虽已考中进士,但他目前还并非朝廷命官,没有薪俸,令狐楚的幕府解散了,他自然没了经济来源。
      他和令狐绹不一样,他家中还有老母要赡养,他万万不能丢了饭碗。
      就在困境里,李商隐想起了曾经在曲江宴上向他抛出橄榄枝的王茂元。
      李商隐迎娶了王家小姐,进入了王茂元的幕府工作。
      令狐绹再次得到李商隐的消息,就是他投奔王茂元的消息。他很清楚:令狐楚死了,这是“树倒猢狲散”的常态。
      不过,在令狐绹心里,还是存着那么一丝慨叹:令狐楚一死就另寻下家、另攀高枝的是谁都行,为何却偏偏要是李商隐。
      ·
      后世著名的‘‘牛李党争”在李商隐的时代,已经从单纯的政见不合变成了一场有关家世、地位、执政能力的全方面较量。自魏晋南北朝时起,世代为官的世家自认名门望族,看不起那些因考试而做官的新士族。考生将主考官认作“座主”,将同科进士认作“同年”,在旧士族眼里就是结党营私。唐穆宗长庆年间起,以牛僧孺为首脑的新士族与以李德裕为首脑的旧士族之间的碰撞愈演愈烈,史称“牛李党争”。
      后人将令狐楚归于牛僧孺一派,而王茂元则属于李党。
      而在他们中间夹着的李商隐,哪一派都不是,实在尴尬。
      比夹在两党之间更难以忍受的,是时人的议论。
      现在人人都知道李商隐在令狐绹丧期投奔王茂元的事了。他身不由己的辩白没一个人肯听,说了一堆,没一个人对他的看法有所改观,说到最后,他也就懒得解释了。
      李商隐此时已进士及第,却没得到授官机会。开成三年(838年),李商隐参加了博学宏词科考试。
      他明明通过了考试,名字都被报上中书堂了,却被宰相刷了下来,理由是:“此人不堪”。
      李商隐已经不想再解释了。举世皆嘲他‘‘不堪”,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他只能无可奈何地随波逐流,成了世人眼中的小人。
      ·
      令狐绹可以原谅李商隐的“背叛”,但令狐家的亲朋们却不想放过李商隐这个“罪人”。
      与令狐家的亲朋对李商隐的报复接撞而至的,是李商隐母亲的死讯。
      刚刚做上从九品秘书省正字的李商隐不得已递上了辞呈,回家守丧。
      世间的挫磨他受过太多了,也不差这一回。孟子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于李商隐而言,圣人说的这些他都受过了,可是,他的“大任”仍遥遥无期。
      守丧期满的李商隐再没能得到一个回到朝廷的机会,只能继续辗转幕府。
      ·
      大中元年(848年)的秋天,长安还是记忆中的样子。曾经盛开在陶潜心中的菊花,如今开在高门大户的园圃里。秋色桂影里,满城金菊香。
      李商隐自幕府卸任归来。回到长安,他才发觉自己如今可谓是举目无亲。
      他能想起来的、如今帮得上他的,只剩下了令狐绹。
      令狐绹应该是不想见到他的。
      如今令狐绹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是无数人艳羡的对象,他尽量杜绝身边出现一些可能影响他坦荡前路的不稳定因素——比如李商隐。
      令狐绹这一年刚升迁,在晋昌坊置办了新居。李商隐硬着头皮去拜访,令狐绹却没有见他。
      李商隐再也无法忍受下人的围观,默默在令狐家的屏风上题下一首《九日》。
      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阶墀。
      十年泉下无人问,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蓠。
      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再得窥。
      ·
      坐落在晋昌坊内的大雁塔,向来是长安城最讨人喜欢的名胜之一。早春时节,桃花、辛夷次第开放,香味能一直飘到大明宫西北角的翰林院去,仿佛满城都浸满了跃跃欲试的春华。
      进士科就在这样的时节放榜,在得意的春风中策马观花,功成名就的骄傲仿佛都能翻倍。
      李商隐自令狐绹于晋昌坊的新居中走出来,一抬眼就可以看见风景依旧的大雁塔。
      李商隐还记得,那是大和九年(835年)的春天,下着蒙蒙细雨。那年,他又一次落第,令狐绹为了带他散心,与他携手登上了大雁塔。
      依照旧俗,考中进士便要在塔下的石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就在那一日——令狐绹带他登塔的那一日——无数前辈们密密麻麻的名字中多了两个并肩而立的名字:右拾遗令狐绹、代进士李商隐。
      而现在,李商隐正独自一人走在晋昌坊外的长街上,斜阳下的影子被无限地拉长。
      暮鼓声自金城坊中传来,响彻整个长安。一百零八坊门次第关闭,晋昌坊也不例外——这扇门在送走了它今天最后一个客人后,又冷漠地关上了。
      暮鼓声停,宵禁开始了,但是百年过去了,曾经的禁令已渐渐松弛,街上仍然有稀稀拉拉的行人。
      李商隐只有两个姐姐,没有兄弟,令狐绹年长他十二岁。于他而言,令狐绹是肝胆相照的朋友,更视其为兄长。他本以为他们之间的情谊可以超越时间的极限,“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却不知,就连人人恪守的禁令尚能松卸,何况淡如水的交情呢?
      以前,李商隐是个受人资助的穷小子,令狐绹是节度使的儿子;现在,李商隐还在各个节度使的幕府之间往来,哪里都待不久,令狐绹却已经是整个长安城最贵重的宰相;从前,他们可以拉住手互诉衷肠,而如今,他去见令狐绹,令狐绹却对他闭门不见……
      原以为会永久留存的东西,到头来仍是如水中月、镜中花,看得见,摸不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李商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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