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折桃花》兔叉子

1、小子，我不是鬼

　　早春三月，春雨落在这个劫后余生的小渔村里，除了平添泥泞，似乎并没有滋润出什么江南春景。一天之前，一场恶战发生在这里，碎裂的车轮和箭矢共陷一处，散发着腥臭味的肉分不出究竟是从哪个死人身上掉下来的。车辙里积着血水，有人踩过，星星点点的红泥奋力崩向半空，攀在谁的腿上。大概是带着鬼魂的信念，要努力逃离这人间的炼狱。

　　于京辰沉默地走到战后的余烬里，铠甲还在身上。中了箭的左肋在渗血，寒风袭来，他忍不住咳嗽，牵扯伤口隐隐作痛。跟在身后的参军焦心地看着，他知道这位的脾气，犹豫再三，最终收了手，没有去扶他。宦官提着袍子跟在于京辰身后，小心地不让裙角沾了泥，说：“此次贼乱，起于福建，延祸江南。于将军平荡两浙，居功至伟。只是…”

　　于京辰问：“都监但说无妨。”

　　宦官面露难色地说：“只是军费开销过剧，枢密院责令我严查呀...”

　　于京辰走到一匹死马边蹲下，拔出短剑划开马腹，内脏流出，于京辰豁开马肚，往外一翻，肚子里尚未消化的树枝树皮掉了一地。不远处有一小队正在处理尸体的士兵，于京辰招呼他们过来，把死马拉走。

　　“今晚有肉吃咯。”一个浑身是泥的泥人拖着半条马腿，高兴地露出白牙。

　　“七个月，江南富庶地变赤地千里。我们的战马没有草料，吃光了沿途的树枝树皮。正是青黄不接时，连两浙都征不出粮了，这些兵吃了几个月的谷米掺糠，虽然打仗会死人，但打仗也会死马…每打一仗，活下来的就能吃到马肉，他们还没到要吃死人的地步…开销过剧…枢密院不妨调我回京，亲自审我。”

　　月上高天时。

　　没有百鬼夜哭，只有月光静静地安抚着死去的亡魂。衣衫破烂的小身影在银色里跳动，他不是鬼，他是傅申，一个没家没业的小崽子，在这里流浪。他半夜钻出栖身的破船，想为饥肠辘辘的肚子碰碰运气。

　　他捡到了一枚铜板，一堆箭头，还有一只靴子，穿上，刚刚好。他笑，鼻涕淌出来，掐住甩在地上。他抬头看看月亮，眼睛里的池水被掀起清波似的一闪。夜里很冷，所以他的脸也冻得通红。

　　他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差点滑倒，借着月光一看，是一团血肉模糊的内脏。他捧起来看看，是马肚，闻了闻，不臭。他高兴坏了，马上把马肚揣进破烂的前襟里。他要回破船那里把它烤了，加上些海盐，烤得焦焦的，咬在嘴里，美死个人啦。

　　他沿途找能用来烧的东西，绕了一些弯路。转了个弯，月光下一枝桃枝伸出残垣断壁。枝上坠着几朵惨淡经营的小花，有的从五瓣飘零到三瓣。

　　于京辰看到了那个小身影，傅申却没看到他这个高个子。在死寂的战场上，能看到个活人自然是新鲜的，这个小孩像一股灵动的风，让于京辰心弦拨动。

　　——这样的世道里，还有这样活泼泼的人儿啊。

　　他眼见着小孩儿搬了几块石头垫着脚，废了大力气也够不到那高高的桃枝。小孩儿太矮了，矮得花儿都嘲他。他站在石头上，背对着于京辰，仰头看桃花，似乎是思索着，抑或在远远地嗅闻花香。

　　于京辰使了个身法，绕到残垣的另一面。那只是一棵秃秃的桃树，没几根枝干，也没几朵花。于京辰把伸出残垣的一枝往下一拉，傅申被桃枝扫在脸上，一股幽香袭来，他回过神来：

　　“谁？！”

　　于京辰站到墙边，说：“你可是要闻这朵花？我让它离你近点。”

　　傅申见到的是一个年轻的玄衣男子从残垣里伸出半个身子，说了这样一句奇怪的话。这么个时间，这么个环境，他想，不会是鬼吧。

　　于京辰见他眼神飘忽，道：“小子，我不是鬼。”

　　哦...不是鬼啊...

　　只见这小孩儿双手合十，闭着眼睛碎碎念起来。于京辰纳闷间，傅申已经掰断了那根桃枝，往下一跳，飞也似的跑走了，边跑边说：

　　“桃花精莫怪！今日我傅申要了你一根枝子烤肉吃，以后必在此还你一百棵桃子桃孙！”

　　他跑着跑着，掉了马肚，急匆匆地捡，然后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远处。于京辰看着融入夜色的小身影，露出一个浅笑。

　　小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