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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五章.听惊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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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可配合BGM《大鱼》阅读。
嘉陵关的城门失火了。
滚滚黑烟直冲天际,将那漫天星斗遮得严严实实,连月光也寻不着一丝缝隙。人们在火海中四散奔逃,不见半分救火的意思。
怎么没有水系魂师?还有军队呢?都去哪里了?周遭尽是嘈杂的人声,月关抹了把脸在烈焰中穿行,他汗出得快要脱水了,迎面而来的热浪则更令人窒息。
可他不能走,他要到城墙那边去,有什么东西在对岸召唤他……巨大的火舌舔舐城楼,断壁残垣吱呀呀呻.吟着从月关头顶倾塌下来,封号斗罗不得不后退几步躲避。也不知怎的,他的魂力散得一丝不剩,连最基本的护体都做不到。
火势持续得越久,逃走的人就越多。到最后,似乎只有月关一个人还浸这片炼狱中,他不断地尝试向前走,又反复被逼回原位。植物天性畏火,奇茸通天菊也逃不脱这限制,但有个念头在月关心中指引着他,他一定要过去。
他与火焰之间的周旋持续至清晨,大火终于吞无可吞,丢下被烧毁的嘉陵关偃旗息鼓。凉风为月关唤回了几丝体力,他踏着焦黑的土地奔至城墙脚下,魂力依旧没有恢复迹象。
那就爬过去吧。被重度灼烧过的砖墙惨白得像张死人脸,又薄得似片贝壳,他被烫伤的手扣住半块砖,攀了上去。
他总共摔下来三次,第四次才好不容易爬至顶部。脚底已经没有着力点了,月关蹬着墙壁往上一窜,双臂刚巧挂在墙头,喘了几口粗气,硬撑着将整具身体升了上去。
失去魂力的封号斗罗趴在废墟堆上调息,当月关足以抬起头时,他看清了那召唤自己一夜的物什——
有具人类尸体被扔在城墙对岸,不过与其说那是具尸首,还不如将其形容为一团模糊的血肉。地上的逝者残缺的四肢摊开,原该待在胸腔的心脏不知被谁剜了去,狰狞着一个空荡荡的大洞。他仰面朝天,五官覆盖在沾血的发丝下,看不分明。
但月关知道那是谁,死者蓝色的长发和身旁折断的三叉戟暴露了他的身份。
“三儿?!”他惊呼,周身一抖,从城楼上直坠而下……
月关闭着眼狠狠砸在地上,再睁眼,看见的便是帐篷顶上悬挂的吊灯,狭小的空间内闷得慌,便是封号斗罗也给捂出了一身汗。他坐起来撩开窗帘,外头日光稀薄,士兵们已经在集合了。
又是梦。他长舒一口气倒回床上,打从星斗森林回来,自己就陷入了噩梦不断的状态,恨不得每晚都能梦着唐三出事:吸收魂环暴体了,在战争中被其他强者杀了,或是像刚刚那个梦里一样横死在嘉陵关外……
而最令他感到压抑的一个梦发生在前两天。梦境中唐三没在水里,像一截枯木那般朝乌黑的水底沉去,那青年的眼虽是睁着,瞳仁中却不见生机。月关记不清最后的细节了,只记得自己也跟着跳下水,朝那蓝发年轻人游去……
尔后的事,他便再难忆起。双手捂住脸,封号斗罗苦恼地叹息。他有点想把自己的头撬开,看看这脑瓜子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怎么该休息的时候净在胡思乱想?
不过,幸好这些只是梦。
起床吧,今天还有个会。
鬼魅老远就望见自己的老朋友钻出住所,直朝用来议事的帐篷晃去,半道上还跟尘心、古榕二人打了个招呼,看上去不能更正常。
但他清楚这人一点都不正常,一个多月前对方从星斗森林回来时他就发现这点了。该怎么形容当时的月关呢?是失魂落魄?或者是神游天外?这些天下来鬼魅愈来愈能从前者身上察觉出心不在焉的迹象:时不时放空的双眼,略显迟钝的反应,以及偶尔瞟向对面空空的,某位蓝发青年之前住过的帐篷的眼神……
月关看那帐篷的眼神往往是一沾即走,简直可以用谨小慎微来形容了。但在那样的眼神里,鬼魅是能找出些东西的。
令他感到焦虑的还不止这些,他知道月关几乎每晚都做噩梦。同为封号斗罗,他甚至都不需要特地用心,就能听见隔壁帐篷里急促地,慌乱地梦呓。这大概也是对方眼下如此萎靡的原因,鬼魅盯着自己身旁人隐隐发青的卧蚕,差点没错觉旁边坐了根木头,被剥了皮的那种。
“你要是累就再回去睡会儿,别勉强。”会议结束后他这么劝月关,封号斗罗也不是铁打的,犯起倦来的难受滋味未见得比普通人少,与其熬着,不如缓缓再说。后者也十分有自知之明地点点头,鬼魅的目光跟着挚友往外去,不由在心底又把唐三骂了一遍——都是那混小子害的,月关睡梦间呢喃的全是“小三”、“三儿”,人也是和唐三找魂环回来后才变成这样,不怪他还能怪谁?
也不知唐三究竟干了什么,现如今连人都不在,要不然非得仔细审审这小害人精。鬼魅第无数次感到头痛,都到这一步了,再不明白月关怎么回事,那自己可算白活了这七八十岁。目前能祈祷的也就是唐三尽快回来,希望月关在见了人后能有所好转。
只是他该怎么点醒自己为情所困的老朋友呢?在这件事上月关全然一副闭关锁国的态度,不讲加不听,硬是搞得自己也劝说无门。
要是真能学老毒物那般混不吝,凡事都大大咧咧往外吧唧也好……可问题是鬼魅做不到啊!
唉,还是在乎。在乎了,便生了顾忌阿……
半梦半醒,月关在床上翻了个身,似乎又陷入了迷梦:冰冷的海水将他包围,他寻着深水处那个小蓝点下潜,唐三离他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好似永远都碰不着。
他终究摸到了那青年的臂膀,冷得像是和这海水融在了一块儿。月关的水性也算不得十分好,他竭力靠近对方,试图带人浮上水面……
结果最后他醒了。头顶是还是那盏灯,月关自暴自弃地蜷成一团,看来自己是真没法睡个安稳觉。
第二次做同样的梦,最后的情节他却还是没印象,明明其它梦都记得很清楚。金发男子回忆许久,只想起后来唐三离他很近很近,看自己的眼神一直痴呆呆的。
接着是,自己貌似……把头凑了过去?月关用枕头夹住头,他一定是记错了。
我对唐三到底是什么感情?鬼使神差地,这个问题再度浮上心头。晚辈吗?朋友吗?若是如此,我抱他时为何会那般不自在?见不到他又为何日夜心神不宁?
他早已问过自己许多次,又次次将答案压回内心那个角落。
你在逃避什么呢?空气中似是传来了讥嘲。
床头一抹艳晃了晃,相思断肠红在午后的微风中招摇。封号斗罗抬起手摸了摸仙品之王的花瓣,然后,在他意识过来之前,这株泣血牡丹就从矮桌上到了他怀中。
这些年来,月关每日晨起便把相思断肠红安置到自己花圃内专门挑的一处地方,那块儿既向阳,又不至于太干燥。到了晚上,就把这花摆到床头柜上,伴着他修炼和入眠。若遇见任务,他必定将此花随身携带,归来后还要用清水将每片花瓣轻擦至一尘不染。
要不试试?细碎的声音于灵魂深处响起,这花你宝贝了快有十二年,不觉得可惜吗?
另一个声音却说,试什么,没可能的。
试试看又有什么坏处呢?难不成还缺这一口血?月关咬了下唇,直起身扶正相思断肠红,心如擂鼓到强迫自己正视她,催动魂力,一口心头血就落在那花瓣上。
唐三,唐三……前世的仇敌,今生的……我对他,究竟作何期待?月关沉浸在自己的记忆中,他从那里拾起一个笑容。
那是七岁的唐三,从诺丁学院的大门里冲出来奔向自己,快乐得像只展翅高飞的小鸟。
再是十二岁的唐三,躺在自己身边傻笑着做梦。
十四岁的唐三在精英赛上对他展露志在必得的微笑。
十九岁的唐三从月轩中冲出来,双眼盈满炽热的笑意。
二十五岁的唐三憨笑着陪他去赏菊,搓着手指从魂导器里摸出几个药袋子,“你要是不嫌弃……”
无数个笑容碎片堆叠在一起,天真的,自信的,略带无措的……月关忽地就明悟了——
我想看他笑。
一直笑,别难过。
鼻尖有些泛酸,青年肩头的责任那样重,自己已经许久不见他真正开怀。
差不多了吧?月关缓缓睁眼,却在见光瞬间如遭雷击,浑身僵滞动弹不得。
这不可能,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
第二个念头是,这绝不可能。
鬼魅说得对,我确实疯了。他瘫在软垫上,只觉得周身的力气都被抽了个干净。
乌绝石蒸发不见,唯余一朵被血液滋润过的牡丹在他膝头盛放。
我想起来了。
梦境的最后,自己献给唐三一个吻。
天斗军营的傍晚唯有寒风相伴,冬日的阳光吝啬她的仁慈,她无情地溜去照拂对面的山脉,不肯为将士们提供丁点儿暖意。亲卫队从战场归来时个个面色凝重,戈龙元帅径直去见了雪崩,看样子今日的战况不容乐观呐。
这种情况下没人会注意月关,白衣封号斗罗已经蹲坐在属于自己的帐篷口快有三个时辰了。他抱膝瞭望远处的太阳寸寸沉入山头,足边事物的影子也随之逐渐去往西方。北风萧索,挟了几片枯叶落在他面前。
半边山头都被染成了玫瑰色,妖娆如巨大的鲜花绽放于这天地间,此番美景在冬季可不多见。然而月关低了头,相思断肠红卧于他怀中,幽香轻撩,律动间提醒着主人那不可言说的心意。
脱离了乌绝石的百花之尊很轻很轻,她代表的秘密却足以压垮封号斗罗对自身的认知。月关活了两世,却也从不敢想这般荒唐事当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不合时宜的、违背伦常的感情,它几时落种?又几时萌芽?待自己认知到它的存在时,它竟已长成参天大树,而那树荫又笼罩了自己多久?
原先他不明白为什么小舞上辈子摘花成功,却未曾服用。如今成了戏中人才知晓,若非逼不得已,自己也更愿意让这一缕相思长存,哪怕代价是此生修为的停滞。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月关抚过自己的眼角,悖德的花朵注定只能躲在墙角下。
直到快天黑了才有人从这片区域经过,封号斗罗独坐于帐前的落寞神色令宁风致好不惊异。“菊冕下?”七宝琉璃宗的宗主躬身道,“您还好吗?”
泪珠本都要掉下来了,这一问令月关又生生将其憋了回去。“我没事。”他捏了下眉心,遮挡住自己发涩的双眼。
转眼已是夜色沉沉,月关仍坐在原地。白日一整天都灰蒙蒙的,晚上的月光倒是十分清澈,如水般浣流过男子金色的长发。他依稀回想起十三年前也有一个夜晚,某个半大不小的男孩央求自己不要走,于是他便留下来,与那孩子躺在了一张床上。
可他哪里会想到,那毛孩子年纪不大,闹出的动静倒不小。睡着睡着就一条胳膊搭到自己腰上,还一个劲儿地傻笑着往自己这边蹭,最后弄得自己完全无法入定,只得爬起来把那小子翻过去。
当时的月关坐在男孩旁边,又好气又好笑。在两人上辈子的交锋中,唐三是冷血的奇才,他意志坚定,心机深沉且杀伐果断,行事从不拖泥带水,可看看这张床上的唐三……
到底是前世见到的唐三是假的,还是眼前这个是假的?他禁不住捂嘴发笑,逗弄般推了把那尚显稚嫩的脊背,唐三哼唧两声,依旧睡得死沉。
呸,比你爸还蠢些。十三年前的月关翻了个白眼,决定未来一脱离武魂殿就离开唐三,再不跟着这小傻瓜折腾。管它万丈红尘,统统与自己无关。
是啊,那么久以前就定好的。自己又不能保证最后的赢家是谁,只要目的达成,立马带着鬼魅远远躲起来才最稳妥,不然落在比比东手上仍是死路一条。
到头来,他人怎么还坐在这儿呢?
“月关?”一道黑影悄然落在月关脚边,独孤博的蛇目在月色下仍泛着诡异的墨绿光泽,“你大半夜不睡觉坐这儿干嘛呢?没病吧?”
“一边去。”月关根本懒得抬头,“滚回去睡你的觉。”
蛇皇鳞甲厚如城墙,又哪里会吃这一套?只听他坏笑两声,“哟呵,脾气挺大阿。这小怪物不在……”
“老毒物!”月关忍不住恼了,又很快控制住音量,低声愠怒道,“你少在这里犯病!”
“啧啧啧……老夫好心关心你,你倒当作驴肝肺。”独孤博瘪嘴,摇摇头做出个假惺惺的苦瓜脸,消失在夜色中。
听着独孤博逐渐远离,鬼魅再也躺不住了——从下午到子夜,月关一直蹲在那儿,时而目光涣散,时而盯着美景发呆。他能够感知到自己视作血亲的人这小半天里五次险些落下泪来,又回回合眼压抑情绪。月关这封闭自我的模样着实令人焦心,他又哪里狠得下心视而不见?
那白色的身影靠在帐篷支架上,白白小小的一团快要与曾经蜷缩在斗魂场门口的少年重合。他闭着眼往旁挪了挪,为兄长腾出个座位。
两人并肩坐在黑夜里,用长久的寂静沟通。月关的睫毛轻扇两下,“老鬼,你要是不想留,就走吧。”他说,声音沙哑得听不出原色,“都在传武魂帝国出了神,你走了安全些。”
回应他的是搂上肩头的一条手臂,他唯一的亲人重重地、沉稳地拍了他几下。“你别犯傻。哪有人会丢下自己的兄弟?”对方仍是清冷的声线,却不容质疑。
“西月呐。”鬼魅缓缓起身,吐出了这个在时光长河中沉寂了不知多少年的乳名,这名字的主人被唤醒几分,略带惊讶地望着他。
“而今你已是自由之身。若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便放手去罢。”
“你的胆子,可比我想的,也比你自己想的,大多了。”鬼魅似乎笑了,雾气下的脸透出几分暖意。月关怔怔看着他飘回帐篷,突然也笑了。
去做什么呢?能做什么呢?他含着泪嗤笑自己——唐三会成神,他近乎信仰地确认这一点。在这之后,如果青年能活着完成目标,那么他或许终究会牵起某个人的手。哪怕不是小舞,也会是其他人,不论男女,总归是年纪相若、天赋相当者。他们会组建美满的家庭,抚养强健的后代,扶持彼此共创完满的未来。
神灵会永存吧,唐三将带着人们世世代代的敬仰流传千古。
自己无非是白骨终黄土,也许在此之前还有机会看到唐三的婚礼与儿女。
那肆无忌惮把自己当成依靠的幼童早就不存在了啊,成年的唐三将伤痛都埋在心底,用他宽大的翅膀为所有人遮风挡雨。但这双羽翼最终会带着他高飞,飞得越来越远,远到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并且他再也不会回来,自己也没资格要求他回来,他原就该翱翔于天际。
我们终将渐行渐远,逐渐疏离,逐渐遗忘,彼此之间的缘分就像两条交叉线,过了就过了。唐三在无穷的寿命中可能会偶尔想起曾有个人伴着他成长,自己却终将陷于轮回,忘却那青年的一切美好。
或许他们也从不曾真正靠近过——月关又想起了从铁匠铺学到的暗器和从独孤博那里学到的药理,有些事唐三没和他说实话,他从来都看破不说破。
但自己对唐三又十足坦诚吗?若是那青年知晓了前世的种种恩怨,怕是再不愿看自己一眼。
他们始终无法头顶同一片星空,自己能做的,也许就是用余生去远远地眺望那抹蓝。
可这样又有什么意思?
月关的指腹摩挲过脸庞,他站起来朝帐篷内走去,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一切结束后自己若是还活着,离开唐三吧。
还是有一滴泪,无声落入了沙土。
*《于无声处》与《听惊雷》分别取自于《秦时明月之君临天下》60集、61集,最初则来自于鲁迅的《无题》:“万家墨面没篙莱,敢有歌吟动地哀。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无声处听惊雷。”意指在十分安静的时候/地方听到令人震撼的消息。
*月关梦境中的失火场景灵感来自于《简.爱》中女主简在与男主罗切斯特分离时所做的梦,像是一种心灵感应,也是精神世界不安的体现。《简.爱》算是我接触的第一本名著,情节不复杂到现在都记得异常清晰。它的道理放到今天来看很简单,但19世纪的女作家夏洛蒂能产生这样的观点,已经相当了不起,推荐阅读。
*其实写独孤博的眼睛时我总想起“鱼的眼睛里泛着诡异光泽”那个高考阅读梗。
*月关的小名“西月如虹,佳期如梦”里的“佳期”并不指爱情中的佳期,也可意味母子相逢的美好。以及月亮是从东边升起的,如果见月在西,既黎明将至,“西月”中包含的母爱自不言而喻。
*最后,这篇文会有两个不同的结局,一个是正剧走向,另一个是传统意义上的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