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海》山风霁月

20、第十九章.相生灵犀

　　面前的青年飞得不算快，月关很容易就能跟上他，但他没有选择和唐三并肩而行，而是一直吊在对方身后五米左右。两位封号斗罗已经飞行了近半天，彼此却没有一句言语交流。
　　诡异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过去他们从不曾没话讲。唐三闷头飞着，看上去还没有从两大神兽的死亡中解脱出来。月关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预想过那样多的话问唐三，到了嘴边却吐不出一个字。二十五岁的唐三较先前更加高大俊朗，月关却只觉得这青年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他的肩头好似有千钧重担，沉甸甸令人喘不上气。他渴望知道对方这六年来的经历，然而他无法忽略自己间接造成了泰坦巨猿与天青牛蟒的死，唐三心情低落他也有份儿，他做不到在无视对方的情绪下做出询问，又找不出法子安慰唐三。
　　这可真奇怪，为什么自己这辈子的心愿已经达成了，他却没觉着半分轻松呢？两头与他毫无关系的魂兽死了，它们的死让自己的保.护.伞变得更加强大，唐三也没有怨怪他，为什么他就不能放过自己？
　　月关正思索着，前方的青年忽然问了声，“你这些年还好吗？”
　　“我……还好，你呢？”一见唐三主动和自己交谈，月关赶紧小心翼翼抓住这个机会。
　　“我好几年不在大陆上了，和小舞还有戴老大他们一起去了海神岛，你知道那个地方么？”唐三转过头来笑了笑，蓝宝石般的双眸在明月下闪闪发光，好像又变回了曾经那个少年。
　　月关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他不是不记得武魂殿多年前曾派人造访海神岛，但他认为此刻唐三应该并不愿意听到武魂殿相关。所以他只得回答，“有过耳闻，但并不了解。”
　　“那座岛屿其实是海神的遗址，我是指真正的神灵。”青年主动飞到他身边，解释道，“我们在海神岛上经历了很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海神的考核，因为这个考核，我们所有人的魂力都进步得很快。”
　　“你们接受了神灵的考核？”见月关又惊又疑，唐三淡然一笑，耐心解释道，“是这样的，在这世上曾经出现过神灵，其中有一些留下了遗迹，发现它们的有缘人是有可能继承神位并成为新神的。”他停顿片刻，“就比方说我，海神岛的大祭司说海神选中了我作为传承人，但他不可能无条件把神位传给我。我现在正在经历海神九考，并且已经完成了前七考。”
　　“这样么……”唐三的话令月关陷入沉思，他这几年在供奉殿，对于武魂殿最核心的机密也不是全无了解。武魂殿的供奉们所祭拜的就是所谓的“天使之神”，他本以为神明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听唐三这么一解释，凡人倒像是能成神？
　　千道流，千寻疾，千仞雪……千氏一脉的武魂都是六翼天使，那么天使之神……月关心下一动，问唐三，“你去海神岛之前见过千仞雪吧？”
　　“千仞雪？我与她交过手，她很强。”
　　“六年前她从天斗皇室暴露回到武魂殿，那时她还是魂圣，如今也是封号斗罗了。”月关看一眼唐三，青年很快理解了他的暗示，“你的意思是她也？”
　　“我不确定。这些年我的魂力提升到九十六级，成为武魂殿供奉，日常需要祭拜天使之神。我原来以为这就是个信仰，直到刚才听你说海神。六翼天使作为超级武魂，我在想它和天使神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毕竟千仞雪的魂力提升速度也十分惊人。”眼见唐三好不容易松快些的表情又凝重起来，月关连忙开解，“你也别想多了，这只是个猜测。你不是也有海神么？如果你能通过他的所有考核，是不是……你就是新的海神？”
　　“是的，不过我也不能确定自己能否成功，怎么说都是神的试炼。”唐三嘴上谦虚，月关却感觉这小子的尾巴似乎一下子翘了起来，他六岁那年和自己说“十五级了”时那自豪的、等着夸奖的小眼神也随之浮现。
　　如你所愿喽。月关暗笑，“你什么时候这么不自信了？我可不记得你原来怀疑过自己。不是前七考都过了吗？第八考是什么？”
　　“复活我母亲。”唐三的神情骤然严肃起来，复活母亲对他来讲不仅仅是一个考题，更是他此生必定要完成的任务。他一定要让父亲和母亲重聚，也要让自己有一个完整的家。
　　月关则惊得说不出话来，复活蓝银皇？复活十万年魂兽？这就是神级考核么？他怔怔地望着唐三，对方坚定的神色使他知道即使这不是海神的要求，唐三也肯定会义无反顾地尝试复活母亲。前世他死之前看见了复活的小舞，眼下他竟完全忘了自己那时的恐惧，反而欣喜于唐三居然真有如此实力，同时又忧虑起青年即将面对的困难，一时间心神不宁，人都有些恍惚了。
　　“不会有事的。”包含着精神力安抚的音波冲击传来，唐三递给他一块干粮，“你再胡思乱想就要掉下去了。先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吧，待会我们需要加速。”
　　“你……呃……”月关下意识接过青年手上的东西，这是怎么回事？他有点迟钝地意识到，唐三早熟不假，可什么时候开始这小子和自己之间的交流……年龄带来的代沟感好似消失了？
　　明明我比他大了六十岁阿？怎么如今谈起话来倒像平辈？他撕开自己手上的干粮，一股没来由的笑意在这时攀了上来，“你阿，真是长大了。”他笑着摇头。
　　“是你很年轻，月叔叔。”唐三尾调上扬，笑容掺了几分顽劣，随即又正色道，“说真的，你要是累了的话也进如意百宝囊吧，我的飞行速度快于一般魂师，你跟着可能会有些吃力。”
　　月关横他一眼，“你少调侃我。小舞不是还在里面吗？让她好好睡吧。”他摘下自己脖子上的项链魂导器，道，“我这个魂导器也可以存储活物，我进去，不耽误你。”
　　其实，月关选择进入自己的魂导器不仅仅是想避免和小舞共处一室可能带来的尴尬，更重要的原因还是鬼魅应该早就醒了。被最信赖的人莫名其妙的打晕，醒来就在魂导器里，是个人都会茫然又憋屈，月关怎么也该把他这几十年背着鬼魅干的事坦白一下，不然到时候后者出来直接见到唐昊和唐三……那画面他实在是不敢想。
　　金光一闪，白衣男子的身体凭空消失在魂导器上，那条项链也自行跳入唐三掌心。青年并没有急着把月关的魂导器收起来赶路，他托着这条项链端详许久——这应该是件古物了，银制的挂链隐隐泛着黑，表面的浮雕也磨损得不轻，唯有挂坠还是完好的，那才是魂导器的主体。唐三摸不出挂坠的材质，只觉得看上去有点像琥珀。
　　今晚的月色很好，唐三不用紫极魔瞳都可以清楚地辨认出这挂坠内部的花纹，很明显是朵菊花，奇茸通天菊。这下他大概明白了为什么这魂导器已经这般老旧，月关却还留着它，估计这挂坠对那人有什么特殊意义吧。不然以月关封号斗罗的身份，想找到另一个能存放活物的魂导器也并非难事。
　　项链上萦绕着淡淡的暗香，还残留着主人身体的余温。唐三纠结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将其缠绕到手腕上，月关贴身佩戴的重要物品，他觉得自己还是谨慎对待为好。
　　他飞了不到五里，忽地又想起一件事：鬼斗罗应该是被安置到这项链魂导器里了吧？月关六年前特地来找自己，这位前辈也占一部分原因，月关在离开武魂殿时也没有忘记把他带上。唐三不由自主地怀疑起魂导器内两人的关系，他们在一起多久了？两个没有血缘纽带的人会是亲人吗？他们之间的关系与自己和小舞之间类似吗？又或者是……？
　　但他送月关的相思断肠红仍处于休眠状态。唐三稍稍安心了点，心底却又响起另一个声音：想什么呢你，他说了你们只是朋友，怎样都落不到你头上。
　　是阿，二十年了月关也只承认他们是朋友。唐三能不在乎年龄与性别，可月关能吗？月关恐怕根本就不会往一个比自己小两辈的男孩身上考虑。相思断肠红要么永远停留于乌绝石上，要么大概率为其他人落下。
　　青年在月光下无声苦笑，他又能如何呢？等这一切结束后，他也许可以尝试表明心意，但如果对方不接受……
　　且守着吧，且这么守着吧，且守到相思断肠红认主为止吧。唐三的身影隐没于黑暗中，朝着落日森林赶去。
　　魂导器内的世界是一片混沌，白昼与极夜在此处交融。鬼魅背对着月关盘坐于虚空，后者悄悄走过去，坐在了唯一的亲人身旁。
　　“你不打算解释一下？”清冷的声线毫无波澜，在魂导器内带起一串回音。生气了，月关抿了下嘴，有点麻烦，他想，好几十年都没对自己动过怒的人，这罕见的火气八成难灭。
　　“嗯，我是来解释的。”他花了一小段时间斟酌该从哪里开始，最后说道，“你保持冷静，我们现在已经不在武魂帝国了。”
　　鬼魅听完这话后只点了下头，月关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其实，我就是那个内鬼，我很早就投靠了昊天宗。”
　　“你说什么？！”黑色的鬼影猛然站起，“你疯了！魂师一旦效忠一个组织就不可背叛，你想被万人唾骂么？！”
　　“你冷静、你冷静。”月关拉着挚友的衣袍控制对方重新坐下，鬼魅情绪之激动，使他不得不把精神力掺到了声音里。“昊天宗给过我承诺，他们会对外界宣称我们本来就是他们的人。”
　　“你少放屁。昊天宗都不知道在哪儿，怎么承诺？”鬼魅虽是坐下，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却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月关脸色一变，这人太了解自己了，随口编的谎话根本忽悠不过对方。他只好提前交代实情，“你还记得唐三么？这个承诺他可以给。而且因为他，昊天宗现在快要出山了。”
　　唐三？鬼魅回忆起十多年前那个失败的任务，他只见过唐三两面，对这个晚辈的印象说深也深，说浅也浅。他思虑了片刻才又问，“你是不是早就和他认识了？”
　　月关表示肯定，“唐三算是我看大的。”
　　“你……”鬼魅雾气下的双唇张开又闭上，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他所接受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他和月关自年少相识，二者的友谊与亲情至今已维持超过一个甲子，鬼魅原以为这世上不可能有人比自己把月关看得更透，可月关是什么时候开始当卧底的？又是什么时候搭上唐三的？他竟一无所知。被骗后动怒乃人之常情，六年前他在教皇殿拼命维护月关清誉的景象还历历在目，此时想来，鬼魅只觉得脸火辣辣的疼。
　　尽管内心五味陈杂，可他做得到把面前的人暴揍一顿吗？答案是否定的。他能做的只有全力克制住自己的怒火，又过了良久才说，“我需要一个原因，你为什么要带我离开武魂殿？”
　　“老鬼，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在魂导器内的幽暗光线下，月关的表情显得晦涩不明，“我们魂宗时进入武魂殿，这六十年来，你开心么？”
　　开心么？鬼魅没料到对方会抛给自己一个问题，他看着月关，后者也凝视着他。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么？他开始思索，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考虑过开不开心了。当年两人实力接近魂王，凭他们的人脉，想要弄到万年魂环极其困难。所以他们向武魂殿递交了投名状，他们想要更好的资源，也认为自己配得上武魂殿优质的修炼环境。
　　进了武魂殿后，两人就开始不断地出任务。谁叫他们不是武魂殿原生培养的呢？只有不断证明自己有价值，雇主才会为他们提供回报。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六十年，修炼，升级，做任务，拿魂环，周而复始，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时间，又有多少？纵使他们成了封号斗罗，凭着武魂融合技爬到了极高的地位，可他们的生活真就有保障了么？
　　六年前，几句捕风捉影的怀疑就足以将两人推到悬崖边。敌人也就罢了，可同阵营的人中又有几个希望他们好？又有几个不觊觎他们的地位？分明个个都恨不得过来踢上一脚，好把他们取而代之。
　　开心吗？开心吗？他们的命，真的是自己的吗？
　　见鬼魅久久没有回答，月关就猜到这人悟了。他趁热打铁道，“你还记得银月吧？他死的时候，比比东在干什么？过后又说了什么？”
　　“你觉得我们要死了，伟大的教皇会有多在乎？她会救吗？”月关的眼睛有些潮湿，前世鬼魅被三叉戟洞穿胸膛的那一瞬不知多少次出现在他梦境中。
　　“……”鬼魅依旧沉默，事实早已给过他答案：银月斗罗被天青牛蟒抽成两段时，比比东只顾着给两大神兽落毒。他残缺的尸体落入湖中，猩红的浪花盛开于夜色，比比东却说，“聚到我身边来，集中精神，防止它们自爆。”
　　不止如此，六年前曾有长老对猎魂行动提出质疑，当时比比东仅用一句“我是来宣布的，不是来商议的。”便令那人噤若寒蝉。然而规劝教皇原属长老的权利与职责，教皇在做决策时也理应给长老们合理的解释，可比比东自打上位，便不曾停止对权力的集中掌控，时至今日，长老们再没有能力限制她。
　　上至长老主教，下至分殿的一兵一卒，都不需要也不允许思考，只能做教皇的喉.舌与爪牙，教皇宣扬什么，他们便附和什么，教皇要攻占哪里，他们就该毫无怨言地用血肉铺就通往该地的路。比比东变了，她成就为冷血的独.裁.者，武魂殿也变了，它现在叫武魂帝国，是女皇的私有物。
　　“可是……昊天宗又怎么能跟武魂殿抗衡……”鬼魅叹息似的做出最后的挣扎。
　　“还是唐三。他现在的实力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晚些时候让你眼见为实吧。”
　　“他只是一个人。”
　　“我知道。但我确定用不了多久，他这一人之力就会强于百万之师。你信吗？”月关玩味似的笑道，鬼魅皱了下眉，这莫名其妙的自豪感是怎么回事？
　　“嘛，不过你要是不放心，随时可以离开。”月关拍拍自己的老朋友，“我保证没人拦你。”
　　“你少来，当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鬼魅没好气地背过身，不再搭理后面的人，直接入定开始修炼。月关笑着叹了口气，差不多了，鬼魅剩下的那些小情绪，只能交由时间消磨。他在对方身边留了两块干粮，也闭上眼修炼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魂导器外部传来的魂力波动唤醒了两人。月关看了眼鬼魅，道，“我先出去，你等我。”
　　外面站了四个人：唐三、小舞、唐昊，还有一名陌生妇人，她看上去三十来岁，头发和眼瞳也是湛蓝色，看上去就像一个五官经过柔化的唐三，或者说唐三是一个更加刚毅的她。这无疑就是唐三的母亲，蓝银皇阿银了，月关转向唐三，青年的面色有几分苍白，眼角旁还挂着未干的泪水。
　　“我就说过，不会有事的。”唐三的声音听起来沙哑而虚浮，可他仍然在笑，月关本能地上前扶住青年，他是哭了吗？背着自己就复活了母亲？他的心绪霎时间拧在一起，那个在自己面前流露出对父爱渴望的男孩儿终究远去在了时光里，成年的唐三在自己面前永远坚不可摧，无论有多难过多疲惫，这孩子永远只对自己展露笑脸。
　　你没必要这样，你可以哭、喊累，随便怎样，我在这里。这话堵在他的嗓子眼里，他想抱抱唐三，最终却只是把魂力输进对方体内。
　　“我还好，再调息一会儿就没事了。”青年摆摆手咳嗽两声，“鬼前辈还不出来吗？里面不闷？”
　　“他还在修炼，你先调息吧。”月关搀着唐三坐下，对方捂着嘴又轻咳了一声，“我爸妈有些话想和你说。”然后才进入调整。
　　唐昊比起上次见面变化太大了，他虽失了一臂一腿，看上去却比月关印象中精神了许多——皱纹被无形的力量抚平，黑发取代了白发，原本昏黄干涸的双眼充盈着满足。“祝贺你，这么多年终于出来了。”连他对人的态度都热情温和了不少。
　　阿银则是走过来对月关连连道谢，“昊他都跟我说了，小三小时候是你一直在照顾，上了学也是你一直在给他生活费……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幸亏小三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她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唐昊搂上妻子的肩膀，“这不怪你，都是我不好……”
　　“你们，你们……”眼看着面前这对夫妻即将抱头痛哭，小舞及时插过来解了围，“爸、妈，你们别哭了，都过去了，以后你们和哥一定会一直在一起。”
　　“你们别吓着月前辈啦！”小舞的兔耳朵动了动，朝月关抛了个无奈的眼神，“您要不先去别处看看？”她比了个口型。
　　月关老老实实地离开了现场，找了个角落把鬼魅从魂导器里放出来。“你试着感受一下他的实力。”他指指还在调息的唐三。
　　鬼魅的脸色月关自然是看不清，可他分明能感受到这人的气场在震惊下凝固了。封号斗罗对于实力的感知通常是很准的，月关自己也能够感受到唐三的气势有多么恐怖——只要靠近青年五步之内，他们连呼吸都困难，哪怕自己现在有九十六级，他也确信自己决不是唐三的对手。
　　青年的身体突然一震，黑，红，红，红，四个魂环每出现一个，周遭的空气就黏稠几分。鬼魅吸了口气，“这小子怎么只有四个魂环？”
　　“我也不知道，他之前说自己正在经受神灵的考核，可能是做了什么。等他醒过来再说吧。”月关抬首朝远处望去，他忽然愣住了，刚刚他从魂导器里出来就察觉到此地似乎有所异样，只不过当时他的大部分注意力在唐三一家身上，可现在他看清了，这个地方——
　　“阴阳眼？！”他低呼。

　　*私设斗罗大陆把冰火两仪眼叫做阴阳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