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 ...
-
我当时并没意识到,关于我是如何修炼成精的这个问题,在往后漫长岁月里会令我回答得身心俱疲。
“去蜇一蜇佛祖吧,”我第一万遍诚恳地说,“会有惊喜的。”
听了这个答案,同道们都凶狠地瞪我。他们的眼神,就和当年阿罗汉的眼神一样。
当年我蜇伤了佛祖,阿罗汉纷纷下座要捉拿我,但没捉到。我以为是我逃得快,可后来我与姐姐相逢时,她告诉我,是佛祖吩咐,不得再追。
不过,这些也俱是后话了。
我是带着佛血从灵山上逃下来的。
因那尾钩连着我的心,当我以剧毒侵入佛祖手指时,金色的佛血也涌进我体内。佛血光华灿烂,蕴有极强的灵气,一瞬间,我似乎见识到娑婆世界,通达了诸多般若。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逃逸之时,我竟发现自己能够驾雾腾云,且那云雾形如莲花,说不出的圣洁美丽。
我这是何等的运气啊!
只是,姐姐不在我身边了,我该去哪里寻她呢。灵山……灵山是定然回不去的。我很苦恼,不禁抬起右螯想挠挠头。
嗯?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仔细一看,我险些昏过去。
我的螯不见了,代之以一双雪白的手臂,末端十指尖尖,我的六条腿亏作两条,连尾巴都没了!又惊又恸,我扑下云头,摔在一条河边,勉强爬到岸边照,果然,清澈平静的河面映出一张人脸。
眼前一黑。
再醒来时,我又吓一跳——我躺在一个奇怪的地方,虽然……虽然这里确实很好看,香炉生烟、明珠玉枕,照比佛土亦不逊色。
起身环顾,望见一柄琵琶,它静静横陈在那里,像是在等我。我走过去把琵琶抱在怀里,循着本能转轴拨弦。清音泠泠然自我手下传出时,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宁静,所有的疑惑都随乐声渺远。
仿佛,我生而如此。
听到有人走近,我慌忙停下,转身看去,那人逆光而立。
“你是谁?”
一问出口,我知道自己已能吐人言。真是……顶礼我佛。
那位少女,踏着青玉地面向我走来。她的鞋底镂成莲花纹样,洁白的香粉自其中落出,一路芬芳。她就是这样向我走来的,如行水上,步步生莲。
“我是这西梁国的公主,”她轻声回答,“娑罗。”
如何形容的那次相遇呢,我自问,欢喜太过浅薄,倾心又失于虚浮,如何形容呢。
她望向我的第一眼,令光阴失却颜色,宿命亦沦为背景。
我生五百载,如茫茫荒原,自此,春日花盛,秋夜月明。
我说:“西梁公主,我一定是在哪里见过你。”
她笑了,那笑容比佛国所有的珍宝还要璀璨。
“我一定是在哪里听过你的曲子,”她看着我的眼睛,柔声说,“请再为我弹奏一曲吧。”
谁能拒绝这样一位少女。
没有人。
一曲终了,她敛声垂头,久久不语。我横抱琵琶望着她,等她评价。
我恍惚中觉得,这样的时光,我们已共度了千万年。
“你是谁?”她忽然发问,“你昏倒在子母河畔,未着寸缕却不染纤尘。你醒来时,不因我是公主而惧怕我。你弹的曲子如同仙乐,我不曾听过却感到熟悉,你还说你见过我,你是谁?”
她脸上满是天真的迷茫和诚实的急切,双眸如星子一般闪着点点光彩。
“姐姐唤我琵琶,”我回答,“你也可以这样唤我。”
“琵琶又是谁?你家在何方,母亲是何人?”她问,两道黛眉在眉心蹙出一点执拗。
“我和姐姐失散了,我不记得以前的事情,”我低声说,“西梁公主,我想与你一同生活,请你陪在我身边,不要离去。”
服侍公主的女官恰好进门,她们听到我对公主说的话,都忙不迭地呵斥我。
我尚未意识到我这番话是多么的胆大直白,事实上,如果所有人都能直接说出心里话,那必然都是胆大直白的。后来我才知道,在人间王国,如此对公主讲话是极其失礼的行为。
公主却轻轻笑起来,声如琳琅,她用纤长白皙的手指微掩嘴角,调侃道:“你弹奏的琵琶勾魂摄魄,我不舍得离去。”
我急忙澄清:“我不勾魂魄,不会伤害你的。”
满屋子的人都被我的傻气逗乐了。国师说我心如赤子,可我哪里是什么赤子,我连人都不是,只是一个撞了大运、仍然懵懂的山野妖怪。
我在西梁王宫住了下来。公主不再追问我的来历,她命人教我读书识字,又请国师亲自讲给我许多道理。相比于听佛说法,我更喜欢听国师娓娓道来,特别是,公主还坐在一旁安静地写字绘画。她是个敏睿女子,总会在我苦思冥想时抛来一句点拨、一个眼神,如同春风拂过寒塘。
我们常常一同策马至城外的毒敌山,坐在垂柳下,我弹拨清唱,她抱着双膝望向远方。
忽有一日,公主说:“我昨夜梦到你了。”
我搁下琵琶,转头看着公主。她一身白裙站在清风中,双眸纯然明定。
“在殿下梦里,我是什么样子?”我问。
“我梦到一片无边无际的莲池,你在莲池上,反弹琵琶作飞天舞,半空落下花雨,好看极了。”
我回想着在佛土所见的伎乐天,的确很美。
公主俯下身,双手托起我的脸:“琵琶,你会不会是被贬下凡的天女,天神罚你为我奏乐,等你赎尽罪,便要回到天上去了。”
“为殿下奏乐不是惩罚,是我有生以来最幸福的事,”我指一指天上,压低声音,“关于这一点,我们千万不要让天神知道。”
公主大笑,她扑过来,我将她抱了满怀,双双倒在草地上。风把笑声送得很远,远处的子母河泛着粼粼波光。
忽然,公主不笑了,她变得有些严肃。
“殿下?”
“琵琶,”公主认真地说,“你以后不要再为我奏乐了。”
我把她散乱的碎发捋顺,问:“我使殿下感到厌倦么。”
“当然不是,”她把我搂得更紧,下巴放在我的肩上,“我不许你奏乐,你便永远赎不完罪,这样,你可以永远留在这里。”
她那时只有十六岁,脑中满是烂漫的幻想,又有一种奇异的坚定。
我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感激妖这个身份,天生天养,无拘无束,除了姐姐,公主就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牵绊,我不必为任何俗事而离开她。
“我会永远为你奏乐,永远留在你身边,”我摸着她的头发,说,“你想不想看飞天舞。”
她抬起头,惊讶地望着我。
我神秘一笑:“子夜时分,请殿下在御花园的莲池旁等我。”
暗夜降临,王宫中人已沉入梦乡。
我比公主早到花园,以妖力催发了满池白莲,它们大如车轮,在暗夜里发着淡淡萤光。我抱着琵琶匿身其中,静静地等着公主。
听得岸上传来脚步声,我拨动了琵琶弦,清音曼起。音调渐高时,我回想着伎乐天的姿态飘然飞天,衣带凌空,轻舞低徊。很快,我又找到了那种熟悉的感觉,随着身体的本能如云一般舒卷,我彻底沉醉其中。
舞毕,迈下莲池,我看到痴立在当场的公主。她眼里蓄了泪,定定地望着我。
“娑罗……”我轻声唤她。
“会不会有一天,你突然飞走,之后就再也不回来了。就像你来时那样,”她开口,一行泪滑落,“我只是出城猎鹿,却在河边捡到了你。”
“不会的,殿下,”我放下琵琶,握住她的手,再一次保证,“我们永远不分开。”
她还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悲伤不已。
“听说天女寿与天齐,琵琶,”她恳切地说,“请你陪我二十年,只要二十年就好。”
看来公主是真的把我当作天女了,我暗暗叹息,可我是妖物啊,会吃人的那种。
“为什么是二十年呢?”我问。
“二十年后我就老啦,”她含泪一笑,“而你还是这么年轻。”
我也笑了,“你嫌弃我年轻么。”
“你会嫌弃我变老的。”
“我不会,殿下。今生,来世,生生世世,我们永远不分开。”
关于那夜,是谁先望进谁的双眼,是谁先走入谁的怀中,又是怎样的宛转缠绵,我都不再记得。若妖也有心,我一定是把心遗失在那莲池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