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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他开了冰箱的吧台,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的冰水。仰头灌下仿佛渴极了。
      其实他刚从咖啡厅回来。
      一阵凉意西欧那个胃里一直延伸到四肢,血像被冻住似的,连手指都有微麻的感觉。
      他四处看了看,却没有抓住什么重点。
      冰箱滴滴地叫了几声,他这才记起他还没有关上吧台的们。他微微回过神来,抬手合上吧台,却是听到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钆在他心上似的惹得他一阵心慌。他竟忘记讲杯子拿出来。想必是落入里面碎掉了。
      他没有打开冰箱看。反正家政公司的人打扫向来仔细的很,也有定时替他清空冰箱的习惯。
      这是他一个人的家。大多数时候都有应酬,即使偶尔回家,也是订了餐叫人送来。可他的冰箱总是满的。每过一阵子,家政公司的人将里面快要变质的蔬菜肉类清理出去,他再叫人把它填满。
      明明他不做菜,也没有其他人会来。
      可是有时候他很晚回来,看到慢慢的冰箱,他的心就不会那样像悬在空中一样空落落的。
      他掏出一支烟,含在嘴里,一股熟悉的烟草味立刻充盈满口。他又掏出火柴,嚓,橘色的火苗跃动了一下,又立刻熄灭了。再划一根,还是很快就熄了。他有些不耐烦,可还是摸出了第三根。这次终于是着了。火焰柔和而温暖。他吐出一口烟,并没有立刻熄灭它。原来他回到家还没有开灯,难怪这样贪恋这一点小小的微光。他自嘲般地笑了笑,抖动手腕,火苗却只是剧烈地抖动着,腾起一股焦灼为和袅袅轻烟。
      他顿时睁大了眼睛,饶有趣味地看了看手里的火柴,眼神却又飘到手边一大盆白色的代代花上。哪次他说过他喜欢代代花他自己都忘了,既然后人专门给他去了一大盆来。他觉着好看,便留了下来。今天他才发现密叶中还挂着一张小卡片,角落微卷,已蒙上浮尘。他轻轻吹了口气,是一个女人的名字,还有手机号 。他想都没想,手里的火柴便凑了上去。没有点的燃,只留下一团乌黑的焦印。
      客厅的窗帘没有拉上,昏黄的路灯照进来就成了白泠泠的冷色,浅的看上去简直是青灰色,更显得厅里影影叠叠冷清诡异。他缓缓地吐了一口烟,伸出手指去绕,食指转圈,把那烟搅得变淡变稀,终于不见。
      桌边就有一只烟灰缸。他把烟捻灭,又重新点燃一支。也只抽了几口就捻了。
      他并不喜欢抽烟,也没有烟瘾。只是他得为自己找一些事做,他不能停下来。静默地站着抽了一会烟,连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总觉得不舒服。也许是喝完咖啡又立刻灌了冰水的缘故,他的内脏仿佛被一只手狠狠扭曲,搅成一团,血脉奇异地喷张,一会快一会慢,简直要把人逼疯。
      他终是定不下性子来。
      捻灭最后一支烟,他拿起车钥匙出了门。

      她用指甲刮起包装纸的一头,绕一圈,扯掉塑料包装纸。她的意识完全不在上面,只靠着本能抽出一支烟放到嘴里,却发现没有火。她怕打火机,就算以前,她也一直用的火柴。可刚买烟的时候又偏偏忘了。
      她走到厨房,开了岑亮的厨门,打开煤气的闸门,按住旋钮点燃灶台,用灶火将烟点燃。她猛吸了一口,却立刻被呛住。她这才记起她不会抽烟。剧烈的咳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烟直熏的眼睛麻痛无比直想掉泪。
      她咳了一会,踉跄着走到阳台上透气。
      今晚的星空很好看。本来,她可以和张启术喝完咖啡,然后兜个风,赏个星,作为她回来的洗尘宴。可是偏偏遇到了他。也不一定是他。她没敢看清。那个人坐相优雅,背影挺俊,可似乎不及他的神气。她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么清。
      她只来得及看到他对面放着一份未动的浅黄色的冰,像是在等人。她正愣着,那人却动了动,转过头来向这边张望。她一下子失了方寸,控制不住几乎是夺路而逃。
      这一点,似乎还和以前一样。
      他凭什么,她有些恨恨地想。

      他刚出道的时候,她还不到15吧。
      他第一次任务,竟干掉对方一个副手。他看着自己的枪口冒出一阵轻烟,开始明白自己走上的是一条什么路。
      他满身是血爬进她家阳台,正是通着她的房间。
      她穿着睡衣,正在灯下准备中考。看见他,以为见鬼。她父母早亡,那时候奶奶去世的黑袖章还没退下。
      他垂着手,枪口向地,紧着眉向她嘘了一下,机警地向外张望。
      许久,她问,“你要洗个澡吗?”
      浴室里的热气腾上来,雾湿了门上的毛玻璃。
      她给他拿了一件她爸爸以前的衬衣,经久不用,堆在柜子里,有股可疑的霉气。
      他朝她笑,眉目舒展。然后把枪放在椅子上,进来浴室。
      很漂亮的枪,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消音器光洁锃亮,只有手柄上有些许血污。是他的血么?她忽然感到这枪有些中,在她手里,如烙铁一般。
      可她来不及放下。
      身后有人用冷硬的东西顶住她的腰,低声问,“他在哪?”
      她身形一震。这么快。
      她快速呼吸了两口。用睡衣宽大的袖口遮住枪,贴在腹上,冰凉的。她全身一麻,头皮发紧,却强忍住没动。
      哗哗的水声愈近,她的心愈加突兀的厉害。她忽然有种强烈的盼望,她不想他死。
      她脚一扭,伸出右手扶住墙,反过身子,仰着倒向前去。隔着睡袍,她扣下扳机,那人的血飙溅出来,热热黏黏,沾了她一身一脸。她屏息瞪着那人,一时间竟没有任何想法。枪口有消音器,她又用衣服裹着,声音十分沉闷,只把她的虎口震的发麻。
      她尖锐地倒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弥漫这血的铁锈味,转瞬便成了腥臭。和衣料的焦灼味混在一起,令人作呕。
      浴室的门砰的一下被顶开。他脸色铁青,横眉扫视。听见闷响,又见她满身血污跌坐在地,不由心中一紧。她却使劲吞了一口口水,瞥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垂下头。
      他出来得急,浴室的地砖上布满水汽,他冲出来差点滑倒,哪里来得及找东西遮掩。
      他一愣,终于放下心来,忙转身重新踏入浴室,又急急关上门。水还在哗哗流着,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尽数朝着一个地方涌去,凉丝丝的雾气贴上来,触着他滚烫的皮肤,丝毫不能使他平静下来。水声就像直冲在他的耳膜上,他只能听到水倾泻的声音和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身上的伤口炽热难当,动脉一下一下突突地跳,对他有如火炙。
      她扶着墙,慢慢站起来。
      她飞快地跑回自己的房间,瘫坐在椅子上顺气。她有些怕起来,可她分不清,她在怕什么。唯一清楚的是,她明白自己选了一条什么路。
      她仿佛天生有做这种事的天赋。
      后来他的枪时时不在身上,因为她时时在他身边。
      而她的枪法,日渐精准。
      有时候她会想起那个人,那个她第一次杀的人,而今尸骨无存。也许是他让走上这条路的,可是也许没有他,她也会。谁又知道呢。那个人就这样在世界上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总有这样的事。不清楚缘由,也不需要缘由。这世上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太多。
      就像那日她疯了似的追去几日前还是他们的家,他挡在玄关不让她进去。他的脸背着光,藏在阴影里,看不出表情。屋内适时地传出一身娇呼,“阿尧,谁呀?”仿若他抽在她脸上狠狠的一巴掌。
      她从来只叫他,页尧。

      页尧。
      她缓缓地将含在嘴里的烟吐出来。
      你这样做,你以为你这样做,就能改变什么吗?她轻轻地倚在栏杆上,微仰着头。晚风有些凉,吹在眼睛里生冷地疼,她也不愿意闭眼。两侧和身后都是树,曼影婆娑,沙沙作响。而举头看见的却是楼中映出的万家灯火,或明亮,或幽暗,渐渐晕作生动燿跃的光斑,闪烁明暗,几不可辨。
      你凭什么。她又默默念了一句。
      他凭什么这样对她。
      为了他,她什么都没了。
      她的家,她的朋友,她的学业,她统统丢下了不要。她不干净。她的指尖有常年握枪留下的茧,她的肩上有一处明显的枪伤,她的身上沾满别人和自己的鲜血。
      可他居然不要她了。
      他就这样不要她了。
      他说,去加拿大吧。
      她正窝在沙发里看电视,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张口问,“什么?”
      他缓缓吐了口烟,脸隐在烟中似乎隔着千山万水,她看不出他的表情。他补充道,“明天早上八点的飞机,小言回来接你,我……我还有事,就不去送你了。”
      她坐着不动,看着他将演捻灭,拿起外套出去。
      她许久没有回过神来。他刚刚,叫她去加拿大,是,什么意思?
      电视里还在嘈杂,她觉得头昏沉沉的,什么都不如思维。她拿起电话,公主猫的脚丫趴在她脸上,如同她的依靠。还是上回,他被她拉去日本迪士尼时买的。可听筒里只传来冷冷的嘟嘟声,响一下,像是有回音延续,连在一起,颤动着拖一下,划在她内耳深处,留下一道道浅白色的刮痕。
      临安无声地走来,用软软粗糙的小舌轻舔她的脸。她用手胡乱一抹,凉丝丝的,原来她竟哭了么?
      她摸了摸临安的头,临安乖巧地用脑袋去蹭她的掌心,毛茸茸的感觉让她稍稍安心了些,她抬起头来,看着电视里的人纷乱地出现。她突然觉得无聊的很。鱼缸里充氧器咕噜咕噜地冒着水泡,而鱼缸背后是一片黑,她想起他刚刚在那里坐了很久,却连灯都没开。只是静默地坐着,抽着烟,像在想着什么。
      她轻轻拍了一下临安的头。临安机灵地从她脚上跳下,耷拉这小耳朵,立在原地看着她。她使劲搓了搓脸,将水迹擦去,撑着电话台站起来。这一站有些急了,她眼前忽的明暗相错,她晃了一晃,用力吸了口气。空中隐约还有甘醇的烟草味,仿佛他尚未走。
      她静了一静,又低头看了看临安。临安正用无邪的眼神望向她。那天在东京地铁站,它也是这样定定地立着看她,眼珠仿佛极翠的琉璃。他在一旁笑,“你倒真是什么邋遢要什么,飞机上可不许带宠物的。”到了家,他就是不肯叫它临安。他说,你就爱做些煞风景的事,这么小的猫,怎么能叫临安?她伸手打他,他眯着眼躲闪,两眼极亮,仿佛满天星光全碎在了他的眸子里。他又说,要不叫开封怎么样?
      最后他叫它,喂,猫。
      她去厨房给临安到了点牛奶,看它步态优雅地走来,低下头醊了一口。她蹲下去顺了顺它背上的细毛,温暖光滑,她忽然凭添了几分勇气。
      她慢慢站起来,一手扶着墙换鞋。临安抬头看她。她开了门,又回头道,“我晚上可能回来很晚,你把牛奶喝完就睡哦。”
      她披上风衣关门出去。
      十月还不冷,课晚上已略带凉意。她将手插在袋里,将衣服裹紧。
      两只口袋都略沉。右口袋是一把精巧的PUCCI M-6,左口袋是装着8发子弹的弹夹。她的右手顺着枪柄抚下去,是熟悉的金属感,光滑,微冷,浮雕着纠缠在一起的STR,交错相饶,仿若连生。她的手指颤了颤,僵直着沿下。快近底的侧面是蚌壳鎏帖贴,刻上两个小字。
      这晚的月亮特别圆,所以过了这么多年,她仍能轻易想起。天空中只有这一轮清素的玉盘,仿佛比平时都要大,周围的星星尽数隐去,月华静泻,在周边的流云处渲出融融的光晕。路旁的树干像是有着比天空更深的夜色,枝梢像是用软纸细细捻出的,随叶抖动,有种孱弱飘零的味道。
      这里离市中心很远。
      虽然他买了中心花园的小楼,她却更喜欢住以前的房子。那是她与旧事唯一的联系。所以有时候他们会甩掉耳目,到此小住。
      这次,她不过先回来四天。
      四天,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简直是一瞬间,物换星移,白云苍狗。
      他终于回来。却躲闪这,不肯看她。他坐在黑暗中,缓缓摸出一盒火柴。
      嚓。
      火柴在盒边闪烁出一星白光,跃成一簇火焰,晃了几晃才稳住。他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眼光却像是穿过它停在空中某处,若有所思的样子。而当他终于叼着烟去够火,火苗却冒出一阵青烟,灭了下去。
      打火机太容易被动手脚。他吃过一次亏,后来他的火柴,一根根都是她亲做。
      他是继承人。对手和自己人,都有人想要他的命。
      她随他一年稍余,他虽尽力设防,然而总防不胜防。两次死里逃生,都赖她出枪快准。饶是如此,他也差一点回不来。一枪擦过肺叶,肺部感染。她守在床边,看他英眉紧皱。他一向是喜怒不行于色的。他眉间如此紧,必是忍得苦楚。她很害怕,咬着牙小心地擦他稍有浮肿的身体。温声软语,在他耳边唱歌。待他呼吸平复,抚掉他眉间的深痕。
      未大好的时候,他引君入瓮,竟是帮中一地位极高的元老。
      她在一旁看着那人血溅五步,心惊胆战。
      不过三个月,他竟要她去加拿大?她走了,他那么久不用的枪,会顺手吗?
      她摇摇头,脑中又浮起书言的侧脸。他说,静静,你不该留在这里。
      她知道他的关系盘根错节,他背后的力量绝不简单。可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相信他只在她面前天真的笑靥。舒展这斜飞出去的眉,眯成新月般的眼。
      她吸了一下鼻子,弹开手机拨他的电话。
      电话里是女声机械的重复:“您拨的电话已关机,如对方……”她又打了一遍。又一遍。明知会仍是如此,却还是不住一遍一遍拨出去。
      她将手机关上,静了一静。重新拨了一个号码,是书言的,响了几下,却通了。
      每一声的嘟,都像是撞击在灵魂深处发出的声响,每一下,空旷而寂冷,漫长到让人觉得时间凝滞。
      电话那头的声音让她顿了一下。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随意闲适,“你发的什么疯,要让我去加拿大?你不知道我英语四级都没过?”
      他沉默了一下,突然开口:“16周岁以前不用考试。”她一愣,一想似乎真的如此。算算,好像确实还有几个月才过生日。在他身边的日子怎么都过不够,简直让她忘记一切。原来她离开学校也不过一年。
      她突然感到无助。
      他做事向来如此。
      她的眼泪簌簌就下来了。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我不去。”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止住颤抖,她努力稳住声音,“页尧,我走了,谁替你拿枪?”

      这七年,她终于明白。
      他做事向来如此。
      她一个人在加拿大,举目无亲。开始的几个月,她甚至完全不能交流。那样因孤寂而显得漫长的岁月,她咬牙挺下来。事情总是有着转机,她吃了不少苦,可也不算太差。辗转几次,常伴身边的一直只有M-6。那是他刚被定为继承人是他送给她的。
      他说,我可是用给我自己□□的钱买的,你可要负责……
      她气鼓鼓地瞪他,我干嘛要对你负责……
      他的气息很近,气流就在她脸颊上滚动。他轻佻着眉,无限欢愉地说,负责我的安全而已,你当时是什么?
      离开了这么久,他的事她竟还都记得。
      页尧,我回来了。

      “她回来了。”
      他陷在沙发里,却看不出任何反应。
      “把她接回来吧。现在我们……”
      他悠悠地掏出一盒火柴,举到耳边轻抖。细微的窸窣声,孤寥的,仿佛带着一丝风声。那时候灶台的火很容易熄灭,她怕火,胆胆战战举着火柴不敢去点。等到厨房里一股浓烈的煤气味都转到客厅了,他冲进去,她还是举着那根已经灭了的火柴,手足无措地不知该怎么办。
      那时候吃法国菜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他们那群人的女朋友,哪个不以进那种高级餐厅为傲。可他整条街的生意,他们一次也没去关照过。她说,你那张脸,大热天一去倒是给人省空调了。她不过随口一说,他却差人送来了全省最好的空调,她惊得直吐舌头。其实她一点也不了解他们的势力。他并不仅仅是个有才能的新人。他谈事情的时候,她就去打靶。狙击的工作自有人做,亦是书言的专长。她专练手枪。常常一举半天,十分辛苦。每天回家,却仍拖着疲软的身体给他做饭。
      他伸出食指推开火柴盒,拿出一支在手里玩弄。细梗素白修长,颜色的火柴头小巧圆润犹如一颗朱砂痣。这是她走后他叫人仿制的,比当初那些略短些,也不过半厘米吧。用了上好的易燃木,烧起来的木香足以改过硫磺味,做的人恨不能在上面雕龙画凤,根根精巧不凡。可他总觉得不顺手。短掉的那截他总觉得应该在,手指却停在空中,空落落的,心里突然就像是少了点什么,有个地方细微地刺痛着,很是不爽。
      他想起那天,她在厨房做饭,他悄悄走进去,菜香满堂,而夕阳正印在她的身侧,柔美静好。他这时才觉得她堪当这一个静字。他忽的痛恨起自己来。如果可以,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也许就不会踏进他的房间。这样,这样她就不用……可转瞬又纠结起来,如果她不在他身边……
      夕阳染透半边天。城市笼罩在一片霞红中,妖冶炫丽,连窗台边那一小盆白色的代代花也仿佛浮着红晕。而她在热气开腾中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周身仿佛散发着一层让人不敢触碰的金光中,皎净如玉。就这样,多好。他想,如果他不是他。
      如果他不是他。
      他上前环住她的腰。她那么瘦,纤腰不盈一握,他甚至不用两只手。抱着她的时候,他都不敢用力,仿佛她是一件极易破碎的艺术品。他吻上她的颈脖,她咯咯地笑,腾出一只手来推他。手很软很小,触到他是却让他震颤不已。
      她的指尖,掌心,竟有几个小小的水泡。薄如蝉翼的皮肤,吹弹可破,那一个个小泡恐怖地透明着,像是针尖般刺破他的心脏。
      他窒息般紧攥住她的手,又在一瞬间松开了。她却满不在乎地轻笑着安慰他,“没事,用惯了小枪手倒是娇贵起来了,今天不过用了一把M Browning G-Ⅰ。等过两天变成茧就好了。”见他仍皱着眉,又推了他一把,“我又不是什么娇小姐,这点疼都受不了。再说也确实不疼了,你快去摆桌子,这就开饭了。”
      他自己也练过枪。手枪,机枪,重型枪。手枪看起来小巧,实际上却十足的难练。满膛的时候绝不算轻,举臂要求很高,枪柄为了防滑一般更为粗糙。一天练下来,连筷子都难握。
      他都想过放弃。他是非做不可,而她那样轻松,为的……为的不过是他!
      “尧哥?”
      “别去。”他低着头,并不看他。他的睫毛低垂,眼睛在阴影里,看不出端倪。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在书言看来却是极其惨淡凄怆。
      书言点点头。仿佛不忍再看,转身疾步走了出去。
      他将头垂的更低,觉得异常空旷,定不下性子来。摸了摸上衣口袋,又摸了摸身边,原来竟将烟剩在家里了。他轻声笑起来。
      那时候她讨厌他的烟味,她说,抱着你的时候像抱着一支大香烟。
      他知道他并没有很重的烟味,故意笑的很奸诈,烟沾在衣服上了,要不我脱掉?
      静静。
      如今我已有能力让你留在我身边,保护你,照顾你,像你说的,之手相伴,看岁月老去。可我不愿你回来。你不该回来。
      离开的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是不是,已将我忘记了。
      他又觉得胸中苦闷难当。再伸手摸烟盒,才想起方才已摸过一遍。
      他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害怕。
      是,当初是他送她走的。那样决然,不久任何余地。
      他曾经那么自私地想要留住她,哪怕只是一分一秒。只要她留下,只要她在他身边。
      可那些人谁又相信,那样大的权势,那样多的利益,在他眼中,甚至比不上她亲手煲的一碗汤?
      他是能退出。可这种游戏,一旦进来,并不是想退出就能退出的。
      他赌不起。
      那时候他大哥除了意外,他才被安排成为继承人。刚刚提拔了一批新人,根基很不稳。老爷子的病常人看不出,但他也知道就是这一两个月的事了。
      帮内不安稳,帮外的人更是虎视眈眈,蓄谋已久。地盘是永远不嫌多的。地下娼馆,赌场,毒品军火,哪样不是日进斗金,遭人觊觎。
      他不能拿她冒险。
      她跟在身边,目标如此大,她的枪法又令人忌惮,许多人欲除之而后快。他每日心惊胆战,一面要关注帮派,一面又时时担心她,一个人恨不能掰成两个用,身心俱疲。
      有好几次,他想叫她离开,可知道她的性格,明白无论怎么劝都是没有用的。而他似乎还抱有侥幸,舍不得她走。
      可总是为她早早打算好了。签证,护照,学校,还有照应的人。就算不能明着帮,也至少在暗中保护她,让她少吃些苦。
      他做好准备,却一直下不定决心。
      那次事情复杂,他让她先回去,而自己一牵就被牵住四天。当他终于回家,对楼中他一眼扫到一支极为刺眼的黑管。而阳台上,她正浇着自己种的小葱。
      书言抽数座位下的狙击枪,侧身探出窗外,一枪爆头。
      那只是极短的瞬间,可他却简直要将一生的心痛全部用完。如果,只要慢一秒……他不忍再想。
      他从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
      他没有开窗。因为离得不近,车鸣声与枪声又恰到好处地融为一体,隔着树影重重,她并没有在意。他今天回来,他浇完水,急急剪下几根葱,给他煲鲫鱼汤。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闻到了浓醇的汤香。其实这么远,他又连窗都没开,哪里有什么香味。他却被这臆想中的味道压抑得差点窒息。
      他不能没有她。
      非得要选的话,他宁愿选择生离。
      他累极似的向后靠去,听见书言边拨电话边叫司机开车,脑中乱成一团。这是唯一一次他没有将她带在身边。他以为谈判场上太过危险。他以为!他惊得猛睁开眼。他,没法子给她现世安稳。
      他重新闭上眼睛,叫书言,“订两张去渥太华的机票。明早你送她走。”
      后来她来找他。
      他第一次看见她哭。抿着嘴,整张脸都是湿的。他差一点就要抱住她,叫她留下。可他终究是忍住了。出门后他叫来了那个财团千金,告诉她他愿意和她订婚。他挡在门口,低着头不敢看她,只说,对不起。
      对不起。
      她哭了太久,走了许多路来找他,听到这句话两眼失焦,就一头倒下去。等她睁开眼睛,已经远离国土,身在他乡。
      静静。
      他听着书言叫她,劝她吃东西。
      静静,对不起。他又在心里念了一遍,终于接通震动了许久的电话。
      “尧哥,快回来,老爷子他……”
      “我这就回去,你照看着,先别发丧。”他低声交代几句,挂断电话。斜倚在墙边,擦燃火柴,用手拢住那小团火苗,点燃烟。
      他静默地抽完一支烟,又想起她时常趴在他胸口,用细白的手指去绕那团烟雾,抽回手指在鼻下一嗅,鼻翼翕张,挑着眉轻笑,“真难闻。”
      明明是最后一口了,他竟被呛到了。他用手捂住口,闷咳了一声,忍到眼都湿了,他迅速走到室外,猛烈咳起来。屋外阳光很好,灿烂耀眼。他擦掉眼角咳出来的泪,眯着眼看他国异乡。
      “尧哥。”
      他稍点了下头。
      “她说想吃牛肉面。”
      他顿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书言迟疑这样要出去买面,他却开口了,“我现在就要赶回去。老爷子已经不行了……你留下照顾她两天,安排一下,星期一之前一定要回去。”停了一下,又说,“面里不要放香菜。”
      他能给她的,只有这么多。
      一直,只有这么多。
      就像现在,他能给的,也不过是不再见她,给她平凡安妥的生活。
      生离,总好过死别。
      是吧。
      况且,他无力地嵌回沙发,他们的活法,配不上她。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闭上眼睛却似乎又看到了她。今天晚上,那是她吧,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他只来得及看到她离开的背影,好像....还有一个长相斯文的男人在等她。
      一起回来的么?
      他去过哪么多店,只有那个Low Temperrature 的芒果冰味道和她做的最像。他有时会带女伴一起去,如果那人恰好也爱吃,她要办的事便会容易得多,但更多的时候,他会一个人坐下,边喝咖啡边看着对面的冰慢慢融化,变成晶亮的小碎珠,漂在汁水中,腻得人一阵阵发慌。
      原来竟这样快。
      7年,竟就这样过去了么?
      她为什么要回来?明明这座城市留给她的只该是惨不忍睹的回忆啊。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是不是.....

      她黏灭烟头,舔了一下上唇。嘴里尽是烟味,有些辛辣,刺得舌尖微麻。她将门拉开一点,侧身进屋,开始整理屋子。大包小包,比当时去时多了不少东西。
      她打开随身包,又将那把M-6拿了出来,掏出棉布细细擦了一遍。还是他教她拆的枪,枪管,套筒,复位器...一定要保持清洁干净,弹夹拍紧,才不会卡壳...他的手指修长有力,粘着她的手指,在泛着金属墨色的枪身上抽,拔,托,熟练专注。他的气息从颈后来,拂在她脸庞,吹得鬓发一动,一息,一动,一息,挠得她面如火燎,而身后他深沉坚实的心跳透过薄衫传来,令他安稳沉静。
      她仔仔细细地擦好,再重新装好,插在包的内袋里。
      她打开一个大箱子,将衣服拿出来挂号。
      他没有拿回他的枪,只没给她子弹,她在外面,倒也奇异的安全着,不用她再摸枪。
      她咂咂嘴,余味并未褪去。
      其实她是喜爱着烟味的,只因怕他一有恼人的事就抽起来没完,才每每露出嫌恶的表情。他的身上有种特别的味道,烟草味,香皂味,有时还略有汗味,并不重,她埋头轻嗅,心中安妥,仿佛可以一抱一生。
      就像她一回来立刻去买来烟。
      甘冽的气息,淡淡地留在口中,是他吻的味道。
      她用手扶了扶额角,直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得厉害,一隐一显抽动着,搅得人不安定。
      磁——
      什么声音将她实实地吓了一下,暂停了一下又响起来,然后她才反应过来是她的手机响了。
      她才回来,谁会知道她的号码?
      心中却又有着不显露的期许。
      她闭了下眼,将电话接通。

      “小言!”他扬声叫了一声。
      “三哥?”进来的却不是书言,而是同为他结拜兄弟的老九。他们从小一起跌打长大,他排老三,书言第四,一共九人。
      当时帮派混乱动荡,九兄弟只剩四人,不到一半,六弟沉默孤僻,书言极是喜欢最小的弟弟,除了他自己,老九和书言最亲。老九形唐,单名修字,身形也极修长挺拔,看起来甚至比书言还略高些。书言不爱叫他名字,他也跟着喊老九。
      “老九,你四哥呢?”他垂着手,手肘支在膝盖上,抬眼看他。
      唐修走近两步,步态闲适,两手插在裤袋中,答道:“刚见着他出去的,像是被人叫走的样子。三哥,找他有事?”
      他有些落拓地站起来,扯下领带,开始解扣子,问:“他怎么去的?”
      唐修看着他指尖稍动解下了领口三颗,也抽出右手拈扣子,渐渐收起不羁的神态,回答道:“阿超都在,像是一个人去的。”阿超是书言的二手,安排狙击地点,掩护,或预备替补。
      他极力自持,仍不免脸色铁青。唐修在一旁看着,也不免心中发紧,掌心竟细细密密地出了层汗。
      他们向来有惯例,第一颗钮是帮内大事,第二颗钮是帮众之事,第三颗是自家事,扣到第三颗,表示众人可随可不随,纯看个人威望。
      然而他是极得人心的,他刚步出房间,门外几人立即肃然,也欲动手。他却只摆摆手,吩咐下去:“不用兴师动众,阿超阿英,你们令车跟着。”
      唐修坐在副驾驶室,只见两人跟来,不由扬了一下眉,待他坐定,将他用惯的枪递上来,又问:“六夹?”
      “三夹就够了。”他沉吟一下,还是问:“还没联系到?”
      唐修开始检查他的枪:“电话关机,他自个儿出去的,不定有什么事。”
      他只嗯了一声,听不出有任何情绪。他自顾将头转向窗外,天已经全黑了,然而正如愈自研开的墨,总还可以再深些,再深些,高架上流动的车灯一簇簇涌来,明的,暗的,只作呼啸皆一闪而过了。
      难道会是这样,他有些不敢想。
      她为什么回来呢,她太傻了,异国固然凄凉难耐,可即便回国,又何必回到这里。他觉得心如刀割,痛苦难耐,他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没法护她周全!
      而书言呢?
      他仿佛又听见书言叫他,尧哥,尧哥,一声一声模糊在一起,黏连成片,再无从辨认。他有六个弟弟,独与他最亲。儿时兄弟九人在弄中巷战,单双分开,他总求着五弟换,终究是促成五弟嗜酒成性,早早让人用毒酒害了性命。书言在灵前守了一夜,而他直到天明才回来,他将手扶在书言肩上,叫了一声小言,他许久才抬头看他,只说,三哥,怪我从前不该总用酒求他...
      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他?
      用右臂替他挡刀的书言,与他双闯虎穴的书言,那个三指指天,誓要永结金兰的书言....
      可自静静一回来便被书言派去观察的两人二口如一,是书言接走了静静。
      “三哥,四哥说不定....”老九斜过大半个身子,见他已闭目,只得硬生生吞下后半句话,路边高楼耸立,屋宇棱角尽隐在沉沉的夜色中,只留下万户灯中兀自闪烁,唐修看得不耐烦,索性按下按钮,待窗纱缓缓升起,将外景遮了个一干二净。

      她竟然慢慢起了困意。
      真是安逸日子过惯了,这种高紧张度的时候,她还能抽出空来想念她在渥太华家里的床。
      也许因为她本身并不惧死。
      回来的第一天就被带来,玩这种生死游戏,又是你的功劳吧,页尧。
      倒是没有人为难她,被蒙了双眼,带到这间屋子,面上的墙上有八个门,通径当然不是直的。游戏规则很简单,八个门中不定时会出现人,她打不死他们,便是被他们打死。
      很公平。
      他们握有先机,而她以静待动。
      “这么久?”她简直忍不住,前面两个隔了十多分钟,可这第三个迟迟不出现,都两点了。
      “当然要挑你松懈了的时候。”声音略带有笑意,虽然明知那人不在房里,她还是很想给他一枪。
      然而也只能这样想想。
      这个游戏的公平之处还在于,他们每人有一颗子弹,而她有八颗。
      “你有枪?”她刚扯下眼罩,那声音便响起。
      她不回答,边适应昏暗的环境边观察房间。
      “我知道他给了你一夹子弹。”
      她仍不回答。
      她不怕死,但她想,如果还能见他一面。
      然而她又宁可不要见他,离开许久,她对本就不熟的权力纷争显然更为陌生。但她明白,她这样一个人,是绝费不了如此大周折的。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他来,还是希望他不来。
      这个问题没有建设性,她索性换了个,他到底会来,还是不会来。
      忽而有扇门内黑影一闪,她警觉地抬头,侧视便扬手一枪。

      他刚进隧道,便听见两声枪声,未待车停,就一步跨出去,向内道上跑去。
      他贴在壁后,右手垂握着枪,左手解开袖口,向上翻卷,又屏息倾听,果又有两三声枪响,似乎更远了些。他有些奇怪,然而终是要冲进去的。唐修有些耐不住,就要跑出去,他一把拉回来:“老九,事有蹊跷,打电话来的人显然对咱们的事了如指掌,帮中恐怕有变。”
      唐修定了定神,说:“现在叫人也来不了,我把车上的弹夹都拿了下来。四哥和静姐都在里面,不进去又是不行的。我听刚刚的枪声,倒有几分像是四哥的新07。”说着便将弹夹分给他。
      路只有一条,也省了他们分头行动。一路过去,哨岗上皆血流满地,一连有五个,按枪的弹壳和击中的部位,像确是书言,而怪就怪在明明都打到门口了,却没见着书言出来。
      难道..?
      他突然一惊,心暗自一沉,似乎想起了什么,然而终是什么也没抓住。不会这么简单,总不会就这么简单,书言不会背叛他。然而书言究竟为什么将静静带出去,他又无从知晓。他只觉得有巨大的谜团向他扑过来,将他罩在其中,动弹不得。
      此时别无他法,只有追上前面那人,如是书言,再问个明白。
      暗道修于山中,但通上两条白光带,倒不至于在路上绊倒。甬道弯曲开阔,如迷宫般千回百转,不时在拐角处设有暗哨,易守难攻。自进来后枪声却不再听见,像是遇上难以突破的关卡。
      他给老九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后,又招手让阿超阿英留守原地,自己一躬身翻了出去。
      这是一处U形甬道,他背靠道壁,单膝跪地,一手执枪,一手按住身旁的唐修。前几步又是一处拐角,一条长长的灰影从看不见的那侧拖过来,一动不动。
      他起身,悄无声息地靠上去。
      赫然在目的是熟悉的身形,闻声已转过头来,嘴唇微颤,只叫:“尧哥。”
      他一步上前扶住书言摇摇欲倒的身形,见他脸色发青,呼吸微乱,也顾不得一大堆疑问,忙查看他的伤势。
      书言对唐修道:“老九,你去后面盯着。”
      唐修退去几步,眼睛却丝毫不离,心内焦急,在脸上一览无遗。
      书言紧紧看着老九,却对他说:“我决信他不会害我,可是尧哥,我母亲的住处,除了你只他一人知道,这么多年不曾回去望她一眼,没想到...”
      他暗暗吃惊,书言自小孝顺,跟他时将他母亲安置好,便不再见她。那去处是他安排的,他自然知道。他以为万无一失,他以为必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他却错了。
      他这下倒真的沉静下来了。
      书言黯然地将头低下:“尧哥,对不起....”
      他截住他的话:“那你就只身来闯?”
      书言不抬头,低声说:“我对不起静静,如果救不出她,我也不能苟活。”
      他细看了书言右臂的伤,不深,也没流许多血,但伤口青紫。不远处有一二指长的无羽弩发小箭,箭头处闪着寒光,连一丝血迹都无。
      书言见他关心他的伤势,笑道:“是我一时大意,左右不过一条手臂罢了,这里很有古怪,我们在明,看不清他们的花样。不过我看,大约都是冲你来的,信号很弱,叫不来人。”他抬起左手看了看表,还是20岁生日时唐修送的OMEGA限量太阳神,光面耀眼,他眨了眨眼睛才看清楚,“已快凌晨两点多了,晚一分静静就多一份危险....怎么也只好硬闯。”
      他点了下头,招手叫老九过来:“老九,只有你是左撇子,你身手快,小心便成。”
      唐修早已按捺不住,只等这一句。他眯了一眼那截箭,痛苦,后悔,愤怒,如潮水涌来,要将他淹没——竟然伤了他!
      他快步走出,因着有所准备,只探出半个身子便结果了岗哨。原来是两个,书言先前最后一枪打死的一个,尸体还挂在栏上,另一个虽偶然伤了他,却害怕不敢动,他心生怪意,直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少,所见只不过是一个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让人愈发摸不着头脑。
      书言右臂已全无知觉,提不起枪,他将他护在身后,小跑上来与唐修会合。
      他已渐渐清楚起来。
      布这样一个大局,将它们都绕进来,一路上没有岗哨,却比引路灯的作用强不了许多,明摆着只有两个字:请进。
      然而无论他怎样明白,他也佩服那人,让他明知是火海,也得硬着头皮往里跳。
      “老九,将你四哥带出去。”
      那两个人都定住了似的,说不出话来。
      他苦笑了一下:“如果还能出去的话...帮中必定大变,老爷子的基业不能会在我手中。我怕他是急于求成,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们....你们要代我担那重任。”
      他最后看了他们一眼,转向更深处跑去。
      这么多年,他终于可以再见他。
      如此坦然地见她。

      静静。
      是她。虽然比七年前的稚嫩成熟了不少,可那张明艳的脸是她没错。
      他微笑着,努力站直,可趔趄了两步,终是摔倒了。
      她瞪着眼睛看他倒下,一时之间看到的似乎都没入思维。
      是他。
      怎么会是他?
      她简直是摸爬着扑到他身上。
      白衬衫随意地拖在外面,胸前的扣子也不扣到领口。
      她说,总没个像样的样子。
      他说,我不像样你不也照样要我。
      其实他很爱干净。他有很多白衬衫,那白的一件透明如雾,叠在一起像层积的云。一次他们坐在床上叠衣服,他枕在叠好的衣服上打滚,笑,我老婆洗的衣服特别香。她推开他,将弄乱的衣服一件件重叠,不敢看他,嘴里却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她不用开枪的时候他将她护在身后。她远射厉害,近射的时候她怕血,总不忍心下手。他总是将溅上血珠的衬衫扔掉,换过新的,不让她看见血迹。
      他轻轻叫她,静静。
      她闻声一震,停住手看他,眼却在泪中被模糊住了,他的脸隔着远山远水,怎么也看不清。她又想起她去找他那天,他的脸埋在背光面,阴暗中看不清表情。
      没有脉脉浅盈的眼,没有如神迹般的笑。
      她的心在那一刻变得绝望。她忽然明白,分离在所难免。
      她的世界颠倒过来,她看见他门前的地砖向她扑来,她想,停止吧。
      她在医院里就醒了过来。
      她背向门,听到他和医生交谈,然后他进来,坐在床边,将被角掖了掖。
      他仿佛拿出了烟,他听到他推开火柴盒时哗的一声,然而他这样绝情,他没有抽,他连让她最后问他味道的机会都不给。他静坐了很久,始终没有绕道她面前,她一直没有睡着,只想等他走,可以,再看一眼他的背影。
      他终于站起身,却仍定定看着她,那视线仿佛有千斤重。她闭着眼睛不敢动,许久,才听到他极轻的声音,像是在梦中,自言自语。
      他说,静静,变白吧。
      她半晌不做声,眼泪像一条细线,将她双眼中的湖连成一片,泛滥成灾。
      她始终闭着眼,不出一声。
      她知道他在门外站了一夜,倚在门上,衬衫拖在外面,领口也不上扣。他想事情的时候会有小动作,食指不经意地叩。一夜,她在门内听了一夜叩门声。
      他慢慢伸出手来,拂开她额前的刘海。
      她跪在他身侧,伏下来,轻枕在他肩上。
      她深深吸了一口,才叫道,页尧。
      他的手环住她的肩,笑意更浓,却更无力。他说,看来是真的,梦里你可都叫我老公。
      她的眼泪簌簌不断,濡湿他大半个肩。她轻笑一声,仿佛很快乐,你不给我买大钻戒,我才不嫁你。
      他满足地笑,眉眼全舒展开,很纯粹。什么纷争,什么阴谋都不用顾。他现在这样幸福。
      他觉得他一生,再也不能更幸福。
      他有些冷,温度正一点一点远离他的身体。但她的身体柔软温暖,像那只在阳光下晒了一天被她叫临安的猫。
      他说,糟了,猫都没喂,回头又要挠我了。
      她说,不急,回家给它好吃的,它最爱你吃剩的鱼头。
      他闭上眼。她的头发拂在他脸上,有些痒,可他懒得动。
      这样幸福,他不愿动,生怕打扰了幸福的停驻。
      他的声音更轻。静静,以后别再……
      她呼吸绵长,嗯。
      他唇边还留着笑。他不用说,她都知道。如今她在他怀中,再给他万座城池,千堆珠宝,百世繁华红尘,他也不要。
      他听见嗒嗒嗒嗒子弹落地声。他刻上“尧”、“静”的M-6,专用6mm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她都懂。
      他这样幸福。
      她还趴在他身上。
      听见有人进来,很快,但很不稳。两个人,一个叫了尧哥,一个叫了三哥。
      她慢慢抬起头来,叫书言哥,唐修哥。
      他们俩都带着伤。书言左腿腿骨被打穿,唐修臂上腰间皆有血流不止的大伤口。
      又有人进来
      她没有抬头,左手抬起,将枪对着他。
      页尧。
      这次绝不会再让你撇下。答应过的钻戒可不许赖。可由不得你不要我。
      她笑着看着书言,却已经看不清他和唐修的脸。
      那人身后的小弟枪法不错,正中心脏。
      她的幸福,在汹涌地流出。我答应过的事,可都做到了。
      她再一次伏倒在他肩上。他身上有淡淡的烟味,香皂味,也许还略有些汗味。总之,是他的味道。以后,她不用含着烟去怀念。书言明白的,他会让他们在一起。
      她静静闭上眼。
      她想起他翻进她家的那天,他竖起一根手指朝她嘘,门口的风铃转了一下,叮。
      她知道,她的幸福永远也不会停止了。

      静水流深番外之永遇乐
      “四哥,我们真的走?”他跟着书言急急快走,终于忍不住了。
      书言左手持枪,却仍用半个身子将他护在后面。他压低声音,机警地张望倾听,只留给他一截白润修长的颈脖:“这么多年不长点见识,后路不通,必受瓮中鳖之制。你们外面没带人来,只留阿英阿超。不说现在谁都不可信,他们两人怎么抵后面来围的人?“
      他不吭声。
      恍惚少年时期,他也常常这样训斥他。
      他功课不好,又爱捣乱。九人结拜时他最小,比大哥小五岁,很受骄纵。然而每每闯祸,不管其他哥哥怎样包庇宽宥,总是要被书言罚的。罚的就是他最为痛恨的背书与习字。午后阳光如金丝般细洒在花叶上,廊外有看不见的鸟不时啾鸣,弄堂里有哗哗的水声,又有人踩了老猫的尾巴惊起一声尖锐的猫叫。他坐在窗外,因是底楼,明堂里的一切就在他眼前,只要他一翻出去,便是他盼望的自由世界。可他不能动,乖乖背书。
      窗是两边向外推开的。一阵轻风吹来,堂里种的樱花树落下千万片嫩嫩的粉红,他摇头晃脑地背:“市恩不如报德之为厚,要誉不如逃名之为适…”一抬头,却是书言秀俊的脸:“后面呢?”他却愣了。明明背过好多遍,一句句都像不用想张口就能说出的,可这会怎么也想不起来。他只是在想,古人怎么会有“风飘万点正愁人”这样傻得句子呢?明明…这样漂亮。
      他父母双亡,住在三哥家里。三哥与四哥六哥最好,常在一块。他对四哥总是又敬又爱的。也只有他能制住他。几日不见这个四哥,他有时会耍点滑头,惹恼三哥,就等他说一句:“看我叫小言来收拾你。”
      可是后来…
      书言见他愣神,不由低声叫了声,“老九”。他猛一惊,正遇上他的目光。
      他不由一窘。随手腰间的软匕。
      他用了一点劲,将书言右手袖子上的口子拉得更开,握住匕首轻轻一划。吹毛立断的利器在皮肤上只留下一道细缝。
      伤口青紫,定是中毒。
      他想也没想,头一低,凑上去吮他伤口里的黑血。不知是什么毒,一口吐在地上,浓而不化。
      书言一惊,一直无力耸着的右手一下子抬了起来,竟硬生生将他格了开去。
      他笑着又向地上吐了一口。用拇指缓缓抚掉唇边的血渍。
      书言此时却不知要怎么办。
      老九,还是以前的样子。总想是长不大,不爱念书,顽皮至极。他们久个人因着不同的理由自小就在一块。虽是静静来那年才正式祭天而拜,实际上早已兄弟相称。大哥大他两岁,人洒脱率性,可威仪天成,八个弟弟中只有老九敢嬉皮笑脸整天跟他打哈哈。他怕他们宠坏他,只能硬下心肠管着他的性子。那年冬天特别冷,他在尧哥家等的快发疯了,他顶着一身风雪回来。尧哥看他回来,倒是吁了口气便算了,然而他却怎样也忍不住,扬起手来给了他一巴掌。
      那是他唯一一次打他。
      他的手脸都冻到发紫,虽然竭力自持,仍不住微微发抖。他肩上搭着一条小布袋,略鼓,软塌塌的,半挂在身侧。左手提着一只竹笼,右手里是一串半大的野鸡。身前湿了一大片,头发上和脖子里的雪珠子化了,顺着淌进衣服里。
      他沉着脸,绕过老九就要推开出去。老九急急扔下手中的东西,一把拉住他:“四哥,四哥,我以后不敢了,我不敢了…”
      他为着他赶着三四里地冒着风雪捉野鸡庆生,他却向他道歉!
      他心中诸多不忍,一直没有回头,只在痛恨自己的无能。如果他更强一点,可以免却他在人海中苦苦求生,不用在权利纷争中计算得失….
      他终于开口:“士不可以不弘毅….”
      老九在他身后,慢了半晌才接:“任重而道远…”
      后来,再也见不到那时张扬肆意的老九了。
      总是在见到他的一刹那,表情变得有些僵硬隐忍。
      兄弟流离只余四人,他们又渐渐亲近起来,可那么多事情,经历过怎么能忘。老六更为沉郁阴冷,与尧哥陌如路人。而他和老九,也回不去了。
      书言不露声色,摊开手掌,将软匕接了过来。
      他看着书言将伤口垂直划了两道,有些无奈。
      四哥总是这样。山崩于前面不改色,这样的气度,他怎么也学不来。看上去温文尔雅的很,其实是书生面剑客心。他划开他伤口的时候都全身一震,而他自己仿若擦掉一块污迹般从容淡定,眉都不带皱一下的。
      他正欲再上前帮书言挤掉毒血,前方却传来几声沉闷的枪声。像是…直接抵在人体上发出的!
      他顿时变了脸色。
      书言显然也听到了,将匕首向他手里一塞,便快步向前跑去。他几次想超过去挡在书言前头,都被书言不动声色挡了回去。
      他们相遇时书言受伤不过五六分钟,这会儿虽已清除了些毒血,仍不免觉得手臂酸麻,心中暗暗担心太过莽撞的他。可他们两人心里又都明白,设这样的套,出去的机会实在小之又小。页尧一向是果敢又带谨慎的,这会儿都乱了方寸。这个幕后黑手,怕是…
      这便到了一处转角。书言侧着半个身子先探出去,便见一亮晃晃的器物朝他挥来,直逼咽喉。
      他一惊,忙伸手在书言背上一推,将他向外推出半步,避过这一险招。那人见事不成将刀锋偏转又刺来,将他肩上划开一道极深的伤口。
      因着伤的是右手,而他惯是左手使枪的,虽然吃痛,仍咬着牙抬手给了那人一枪。而此时书言也早已扣下扳机,两声枪响混为一声,不分彼此。
      书言的子弹从那人左眼球射入,他的一枪正中心脏。同时两处致命,连最后的痉挛反应都来不及便直挺挺向后倒去。
      他这才有了火灼般的痛感。
      割破的是中动脉,但血照样流得很急。一股一股流出,并看不出在怎样流,却很快将袖管浸红。
      书言的右臂早已酸麻,此时竟有力硬抬起来将他托了一把。将枪往嘴里一叼,左手抽出别在他腰间的软匕,将自己的衬衣割下一块布来,将他的伤口扎紧。
      抽紧的一刹那他简直怀疑自己的手臂快要断了。这样疼,他感到头脑一下子涨昏开来,眼前一片金光闪烁,什么都看不清。他用力眨了下眼,让神智恢复过来。书言正低头帮他仔细包扎,离得极近,仿佛颈上的短发就在他呼吸之间轻摆。他觉得比刚才呼吸更困难,几乎窒息。
      他又想起那次借着醉酒跑去找书言说喜欢,被他淡淡的挡了回来,
      他知道自己脸上很烫,不知道是酒劲还是别的。其实也没顾得上紧张,那句话在心里憋了很久,一张嘴就出来了。书言看了他一眼,静了一刻,却说:“老九,你喝醉了。”他昏昏沉沉,脑子也涨痛的厉害,眼前书言的脸也变得晃荡而不真切。他笑得龇牙咧嘴,最后什么也没说,转身跑了出去。
      夜风很凉,吹的他一个激灵,书言屋外有一方不大的水池,乱石嶙砺地堆砌起来,因池底是一枚久吐不涸的泉眼,池水明澈无比,在清冷的月光下波光溶溶曳曳,不免让他想起那句“月光如水水中天”。他要他背过那样多的句子,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而他终究是他四哥,他永远是他九弟。

      “尧哥!”
      “三哥!”
      他们冲进来的一刹那便僵住了。
      静静抬起头来,神色平静,甚至略带着笑意。她虽然是看著书言,他也知道她想要干什么。可是一切都太快了,他来不及做任何事。他看到三哥送她的拿把枪,女式专用的OUCCI奢华版,他一直觉得是不十分适合她的。然而她用了那么多年,抬手时那般流畅,倒仿佛它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他看着那人进来,白衬衣,下摆拖在外面,领口不扣扣子。他们那么像。然而三哥看起来是清寂,他却更为阴冷。
      他并不吃惊,只是微微有些晕。大约是血流的多了些。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少年时期那样毫无嫌隙,九人偷来六哥家的酒,割腕滴血,指天拜地。
      为什么会落得这血溅满襟的下场?
      他眼睁睁看着静静倒下,伏在三哥身上,安然,平和。
      那人似乎震了一下,但只是一瞬。他简直怀疑那只是错觉。书言一只脚站不稳,轻轻斜倚在他身上,脸色愈加惨白。因为刚才听到枪声飞奔而来,书言腿上的伤口血流不止,腿骨上的洞口也径自成为沟壑。
      书言额上密密地渗出一层汗。因为忍痛,声音有些不稳:“你是怎么知道的?”
      那人不动声色,却终于将视线转移到他们身上,眼睛若一泓不见底的深潭,看不出喜怒。他的脸与页尧有些相似,但是棱角更为分明凌厉一些,因长年庄严肃穆,眉眼更显得冷峻。他微微抬了一下下颌,却没有回答,只转身问道:“是谁?”
      他有些忍不住,开口叫:“六哥!”
      白禹又侧过头来看他们,他们血流的虽多,然而兄弟几人都是火药堆里摸索滚爬过来的,倒不用太担心。
      他心里隐隐猜出几分,三哥这样,书言这样。可这样的局面,不能不亲口给他一个足以信服的理由。
      白禹沉吟了一会,终于开口道:“阿修认的那个妹妹,每个星期必去一地。你们户头上每月定量少的一笔数目很小的钱,要查,也不是难事。”
      他暗暗吃惊。少时他虽住在三哥家,可到底离得近,书言和页尧关系又好,他自是与书言的母亲很熟。那是一个温婉漂亮的女子,从书香门第嫁与书言的父亲,待人极好。他没有母亲,又因着书言的关系自小与她亲近,将她看做亲生母亲一般。书言因为这一行路途险恶,硬忍着将她送至别处安养,甚至不敢去看她。而他怕她寂寞,常差幼时便认下的妹妹去探她。
      原来是这样。
      原来竟是这样。
      白禹顿了一下,继续开口道:“她已安全到家了吗?”
      他望向书言。书言的侧脸近在咫尺,儒雅秀气,不由让他更觉晕眩。书言脸上并无异样名单身形稍晃,靠在他身上,他的感觉异常明显。
      书言静了一静,开口却背了一句:“一剑酬恩拓霸图,可怜花草故宫芜。”
      他自然知道,是写战国义士专诸的。彼时书言还写过一篇专诸赋,化用过这两句诗。
      书言闭上眼,呼吸平稳,一字一字吐出:“母亲说,不愿我有后顾之忧。”
      不仅是他,连白禹都怔住了。
      谁都没有说话。时间仿佛停驻下来,看着这对立的三人,默默嘲笑。
      暗室里不知何处刮来一阵冷风,将他的理智从空白处拉了回来。
      书言不知何时已离开他几步,重心全落在一只脚上,身形摇摇,像是一阵风便能吹倒。
      书言又想起那日他去页尧家,页尧带着一个小男孩,生动可爱。
      页尧说,小言,他以后就是我弟弟了,当然也是你的弟弟。
      他自然点头。那小鬼却张口来了一句,谁要做你弟弟。气势虎虎,桀骜不羁。
      院子里头很静,阳光透过那株很古老的樱花树细细洒下来,落在他们脸上,金光灿灿。那小孩的脸仿佛最上等的白瓷,温润如玉。
      那时他想,愿得金屋而贮之。
      他看向他,努力使自己的神情不变的异样。
      那天他喝醉了酒,跑来对自己说喜欢。这一生中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他那时的慌乱。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最后他说,老九,你喝醉了。
      他知道他没有喝醉。他的酒量那么好,一起喝酒的时候,总是别人倒下了他还能再接着喝好几杯。可是他说,你喝醉了。他不能把那句话说出口。
      他看到他的笑容僵硬在脸上,如同一层褪不掉的壳。他甚至看到了他攥住衣角的手慢慢发紧。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可转眼那个飞扬落拓的老酒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转身跑到了院子里。
      他开车跟在他后面,看着他换了四家酒吧,最后搂着一个女人回了家。他是真的醉了。他唯一见到他喝醉的一次。一到家便载倒在床上倒头大睡,手脚摊开成大字型,占掉大半的床。那时他已搬出来住,一个人,东西胡乱地丢着,一看就知道生活杂乱不堪,白璧上都是打壁球打出的黑印。他付钱给那个女人让她离开,再回来将他挪正。摸到枕头的时候却愣住了。
      老九是孤儿。遇到他们之前,他过得很苦。他总是把他最宝贵的东西压在枕头下面。
      他的枕头下面,是他们少年时拍的唯一合照。两个少年,一个眯着眼,一个咧着嘴,趴在他家的池边。池里是他们一起种下的莲花,初夏,花刚开,亭亭而立,香远益清。
      书言愈加气定神闲。
      他忽然向白禹开口道:“为人谋而愈困当死,为尽孝而不义当死,陷信我者于难者当死,疑爱我者不忠当死。六弟,你今日这错,已无可挽回,他日定要后悔非常。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将静静和尧哥葬在一处吧。”
      他这时才反应过来。
      书言深眸如墨,秀眉若飞,朝他淡淡一笑,和以前时时出现在他窗前一样。这样安然,他仿佛又要听见他说,后面呢?
      他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
      以前他说,四哥,常言道,士可杀不可辱。可是一枪毙命的死法太难看了。那时他忙呵斥他,胡说什么呢。
      如今,倒是他要这样难看一回了。
      书言将枪抵在太阳穴,因是左手,血流了很多没有了力气,很吃力才扣住扳机。
      白禹在身后喊,四哥。
      他过来扑救。他知道他来不及。
      这辈子来不及了,下辈子,不要再做我弟弟。
      他只接住了他倒下的身子。而他自己也支撑不住,抱着他的身子一同倒了下去。
      他似乎又看见三哥家的那棵樱花树,风一过,簌簌地落下粉红。他坐在窗里,心却早已飞出弄堂外,想要早一些见到他。他摇头晃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抬头确实一张秀雅的脸,后面呢?
      后面呢?
      原来没有后面了。永远都不会再有后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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