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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梦醒何处 ...


  •   陆抗独自一人,望着疏帘淡月,心绪如潮。他回想起刚才梦中的情景,许多都是他从未见过,只是从他人的话语中所得到的零星片段,他从不曾,更不敢将这些片段连接起来,去思考它们的前因后果。他将这一切埋葬在他心里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在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个角落,没有人知道,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敢想会有一天他必须面对这一切。而这一次,它们却如此完整清晰地出现在他的梦中,梦里的他杀祖弑君,吓得他冷汗涔涔落下。
      晚风习习吹过,陆抗忽觉出一丝凉意----这今夜的风,可曾吹醒昨日的梦?
      梦醒时才始发现,原来心里的仇恨,已经这么深了。
      “你忘记当年庐江太守陆康陆大人是怎么死的了吗?”夏侯雪在陌雪林问他的话此刻在耳边回荡着,她的确足够了解他,她的一字一句,都准确狠辣地刺进了他心中那个最脆弱的角落。
      当年他的曾叔祖陆康刚正不阿,得罪了袁术,袁术遣孙策攻庐江,城破,陆康老病之身,痛心疾首,不久便溘然长逝。十三岁的父亲陆逊从此没了家乡,没了依靠,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然而陆逊二十一岁的时候,却捐弃前嫌,出仕做了孙吴的屯田都尉,后来又娶了仇人的女儿,孙策之女孙氏为妻,便是陆抗的母亲。从此他为东吴鞠躬尽瘁,死心塌地地一干就是四十二年。
      “父亲,这么深的仇恨,你怎么能够放下呢?”陆抗对着明月,低声问道。
      明月无言,只有月光流泻在他憔悴的容颜上,仿佛是温柔的手轻轻的抚摸,他倦了,失去了仇恨的力量,缓缓闭上了眼,愿就此睡去。
      “你忘记陆伯伯是怎么死的了吗?”夏侯雪的声音惊醒了他,是啊,遥远的曾叔祖陆康从来没有走进过他的生命,他可以不记得他,可以淡忘发生在那个遥远年代的一切,但是父亲呢?他是那样真实的存在过,他像高山一样厚重,像阳光一样温暖,他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那慈爱的目光就像注入陆抗的灵魂一般,父亲的死,陆抗又怎么能忘却?
      破荆州,烧夷陵,退曹休,攻襄阳,父亲用他全部的生命守护着江东,而换来的却只是那个君主日渐猜忌乃至刻毒的眼神。什么太子鲁王党争,不过只是借口,父亲的死因,陆抗心里是明白的,父亲是江东士族子弟,孙家踏着染满士族鲜血的道路走上帝位,孙权又怎么可能信任父亲这样一个守义不屈士族?
      “父亲,君臣一梦,古今虚名,你怎么能够无悔呢?”他低声问。
      回答他的,只有月白风清。
      四野阒然,倾向大地的皓月清辉,带着悲悯与慈祥,陆抗的眼前浮现出了父亲温和而坚定的笑容,他发现他已经越来越难读懂那样的笑。然而在这样清冷孤寂的夜晚,那记忆深处的笑容,却带给他莫名的力量与温暖。
      “父亲,我究竟该怎么做呢?”他轻轻地,像是在问自己。
      “报!”一个小卒冲进寝帐,打断了他的思绪。
      陆抗陡然一醒,坐了起来,心中不祥的预感迅速笼罩了他:“怎么了?”
      “陆将军,俞都督与朱将军叛逃了,吾将军已率兵去追了!”
      “动作还真是快啊!”陆抗颓然躺下,半晌,叹了口气,道:“让士则回来吧!该走的留不住,追也是徒劳。”
      “是。”那小卒语气中透着不满,只当陆抗是病糊涂了,一日纵敌,数世之患,岂能这样轻易地放走叛将?但他终究职位太低,不敢多言,只得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陆抗只觉心力交瘁,再也支持不住,沉沉睡了下去。也不知梦中,可还有吴晋的交战吗?

      翌日清晨,晨光如金线般从窗中透了进来,驱走了黑夜的寒冷,映在陆抗的脸上。他依旧未醒,眉头轻索,似乎连梦境也令人思虑劳神。
      年轻的小将端着一碗素粥,踏着轻快的步子,如阳光一般涌进这间寝帐,他的脸上永远带着充满希望的欢快笑容,仿佛他清澈明亮的眼睛永远只看着前方,从不会记得过去的痛苦与哀伤。
      他走进寝帐看见陆抗未醒,年轻的脸上掠过一丝困惑,正想着要不要去把那梦中人唤醒的时候,身后一个苍老低沉的声音叫住了他:“陆遂,出来!陆将军需要休息,你不要吵醒他!”
      陆遂回头一看,却见是明鹤站在身后,压低了嗓音对他说话。于是他道:“我只是给大哥送早饭来的,他一向起得很早,我怕他会饿着。”说着便向明鹤走来,对着他咧嘴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明先生,昨天我失言冒犯了你,你可不要见怪啊!”
      明鹤冷哼一声,佯怒道:“谁会与你这孩子一般见识!”
      “遂儿?”帐中飘来陆抗虚弱的声音:“遂儿是你吗?”
      “啊,大哥,你醒了?”陆遂愕然转身,看见陆抗已经睁开了眼睛,缓缓坐了起来,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的脸色看起来比昨夜好了许多。
      陆抗四十年来为国事殚精竭虑,劳心太甚,又加上长年居住军营,因此养成了睡觉很轻的习惯,更何况如今正是吴晋对峙,危急存亡之秋,他又如何能睡得安稳?因此陆遂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已经吵醒了他。
      “陆将军。”明鹤神色复杂,说道:“天色尚早,你还是躺下继续休息吧!”
      “呵呵,我的病啊,都是闲出来的,明先生不必挂心。”陆抗笑了笑,道:“遂儿,你进来吧!我正好有些事要与你说。”
      明鹤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离开了。陆遂走到陆抗床边,将素粥放在桌上,道:“大哥,明先生说你现在只能吃些清淡的东西,所以我特地给你带了一碗素粥,你不如趁热喝了吧!”
      陆抗闭上了眼睛,嘴角带着笑意,悠悠说道:“我不想喝,我想吃豆腐脑,啊,许久未吃过了。”
      陆遂闻言一怔,道:“豆腐脑啊,营中可没有,西陵城现如今又进不去,最近的也要到福安村去买了,可是、、、、、、”想到昨夜陆抗还斥责他擅离职守,今天怎么也不可能让他为了买一碗豆腐脑儿离开军营吧?
      陆抗笑道:“可是什么啊,不如你我兄弟今日就一同去福安村看看吧!”
      “什么?”陆遂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惊道:“大哥,你是军中主帅,怎么能随意离开?”
      陆抗哈哈一笑,道:“出去一趟,回来正好赶上吃大鱼啊!”
      “大鱼?什么、、、、、、哦、、、、、、”陆遂恍然大悟,惊叹道:“大哥,天底下怎会有你这样聪明的人!好个调虎离山、、、、、、”
      陆抗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低声道:“隔墙有耳,话不可多说。”
      “但是、、、、、、”陆遂又犹豫道:“明先生说过你需要好好休息的啊!他今早还专门对吾将军说连军中的事都不要来麻烦你的。福安村虽不算太远,但如今天寒地冻,要是、、、、、、”
      “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还畏首畏尾的,这可不是大将之风啊!”陆抗不由分说,已经下了床,道:“我意已决,你要去便跟我去,不肯去就呆在军营,哪来那么多话!”
      陆遂没法,只得帮着陆抗穿好了衣服,走出寝帐。他见陆抗脚步轻浮,显然身体还很虚弱,不过比起昨夜看起来却已是好了许多,身体恢复的速度实在有些不可思议,也不知是羊祜的药确有神效还是明鹤的医术已是出神入化。
      陆抗先找到吾彦,吩咐了几句。正在说时,吾彦见方才还是阳光明媚的天空忽然朝阳匿影,天寒欲雪,自然是不同意陆抗此刻外出,后来见陆抗语气坚决,只好亲自送他出了军营。
      陆遂扶着陆抗,向福安村走去,一路上山路崎岖,走着走着竟然卷起漫天飞雪,飘飘扬扬,吐絮飘绵,倾向这山川大地,不一会儿,只见天地一片苍茫,变成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
      一路上陆抗都没有说话,他的目光,从雪前到雪后,始终注视着这片山川大地,带着安详,亦带着深情,他的目光如新生的婴儿般对充满了对这片天地的好奇与憧憬,又如即将撒手人寰的老人般饱含着对这个世界的眷恋与难舍。
      那是怎样深情的眼神,又是怎样绝望的目光!
      “遂儿。”陆抗终于说话了:“你将来想做什么?”
      陆遂闻言剑眉一扬,傲然道:“当然是要像大哥一样,成为一代大将,以我七尺之躯,捍卫我江东子民。”
      “东吴的大将?”
      “当然了!”陆遂毫不犹豫。
      “如果东吴灭亡了呢?”
      陆遂神色一肃,坚定答道:“遂以身殉国。”
      陆抗惊奇地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他想不到自己心中那不谙世事的孩子竟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一望他才突然发现,原来陆遂已经长大了,他已经长得同自己一般高,稚气未脱的脸上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眉宇之间已透出了英气,是啊,十七岁,已经不是孩子了。
      “你知道你曾祖父(即陆康)的事吗?”陆抗道。
      “我没有见过他。”陆遂摇了摇头,神色黯了下来。“但是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是个很好的人。”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陆抗道。
      “他们从不对我说这件事,但是我......”陆遂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是知道的。”
      “那你还愿意做江东的将军?”
      “我曾祖父是个很好的人,从我知道他开始我就这么觉得,但我觉得桓王(即孙策)当年并没有做错。”陆遂道:“我曾祖父是病死的,与人无尤,况且他虽然是个好人,但身为太守,他已经无法在那样的乱世中保护自己的百姓,而桓王替他保护了庐江的百姓,我想如果曾祖父地下有知,看到庐江百姓安居乐业,也会含笑九泉,不会去怨恨桓王吧?”
      陆抗神色黯然,低声道:“那你觉得,我父亲呢?”
      “陆伯伯?”
      陆抗愀然道:“你觉得,我应不应该做东吴的将军呢?”
      陆遂似乎明白了陆抗话中的深意,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我也没有见过陆伯伯。但是大哥,你是曾经与他朝夕共处的啊,他想让你做什么,你该是知道的。”
      陆抗遥望着天穹,雪花寂然从那天的深处飘落,他的眼前,那浩瀚无垠的雪空中渐渐浮现出一张熟悉的容颜,带着温和而坚定的笑容,望着他,亦望着他身后这片沃土,饱含着深情,他的目光渐渐迷离,声音缥缈:“我曾经与他朝夕相处么?我觉得我越来越不了解他了。”
      陆遂随着他一起望向苍穹,良久,道:“大哥,前人的仇恨,谁还能记得那么清呢?连我的爷爷(即陆康之子陆绩)和陆伯伯都放下了,我们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陆抗没有说话,只是迈开了步子,在陆遂的搀扶下,向着不远处的福安村走去。
      雪,一直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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