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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夜尽天明 ...

  •   高楼一何峻。苕苕峻而安。绮窗出尘冥。飞阶蹑云端。
      佳人抚琴瑟。纤手清且闲。芳草随风结。哀响馥若兰。
      玉容谁能顾。倾城在一弹。伫立望日昃。踯躅再三叹。
      不怨伫立久。但愿歌者欢。思驾归鸿羽。比翼双飞翰。
      ——《拟西北有高楼》陆机

      这一年正是凤凰元年,八月时节。
      黑幕沉沉的苍穹深处透出了一点微弱的光亮,随即挣扎着,扩散着,直至火红的光芒燃烧天际,化作朝霞。这朝霞如那乱世的战火一般,鲜红似血,使今日的日出竟有了几分惨烈之感。渐渐地,晨风掠过了田野,掠过了苍林,掠过了乱世的残骸与废墟,带着包容与宽恕,拂散了血红的朝霞,迎来了天下大白。
      乐乡军营的旌旗在晨风中招展着,天色尚早,战士们仍在梦中,而宽阔的练兵场中却已有一人佩剑披甲,孑然独立,遥望着这惨烈的黎明。此人身长七尺,高俊挺拔,只是略显瘦削,宽大的战甲显得与他的身材不和。容颜清俊,器宇不凡,目光灼灼,英气逼人,宝剑在手,如承浩然正气,甲光映日,更显威武英神,看让去不过三十出头,极是年轻,但眼睛却暴露了他的年龄,深邃的双瞳中写尽了沧桑,一望竟有深不见底之感。
      其实这看似年轻的男子已逾不惑之年,若是去了头盔,便能看见他双鬓已秋,甚至比一般这个年龄的人还要苍老。
      这仪表不凡的男子,便是如今名动天下的江东镇军大将军——陆抗。
      其实他并非早起,而是在这里站了整整一夜,昨夜星月无光,苍穹漆黑如墨,他辗转难寐,披甲而起,就这般一直站到天下大白,才始轻轻舒了口气。
      昨夜的黑暗,如二十七年前的那个夜晚一般,黑暗深沉而绝望,仿佛永远挨不到天明一般。
      那一年他父亲陆逊直言上谏,力保太子,不想吴主孙权听信谰言派人斥责于他,就在那一夜,陆逊悲愤交加,含恨而终。一时间家中内外一片大乱,陆抗的母亲悲痛欲绝,不久也一暝归尘。那时的他刚满弱冠之年,遭此大变,只记得家中哭声不绝,冥纸飞扬,人人白衣缟素,在香烟缭绕中来来去去,那一张张面容在浓烟中渐渐扭曲,似乎是面带悲戚,却又仿佛个个狰狞而笑。他跪在地上,木然地往火盆里送着纸钱,回头却见灵堂之上那一个大隶的“奠”字怵目惊心,他吓了一跳,手中的纸钱已经烧到了他的手,他竟然不知道松手,直至灼热的痛钻入骨髓,他昏了过去。
      什么时候醒来的,他已经不记得了。似乎很快就醒来了,但他整个人却如失了魂魄一般,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有一天长他十七岁的大哥陆延突然抓紧了他的手,泪流满面地对他说:“幼节,你文韬武略远胜于我,为兄深愧,不能再为国用命,今后的家国大任,只有请你勉力担之了。”他直吓得呆了,陆延惨然一笑,嘶声叫道:“守住江东!”握紧他的手突然失去了力气,双眼一闭,再也没有醒来。
      大哥魁梧的身躯倒下的那一刹那仿佛整个天都塌了下来,黑暗无边无际地涌来,将他淹没。他伏在大哥的床前,抱着大哥冰冷的身体哭得像个孩子,那是他自父亲死后第一次恸哭。他不知道他哭了多久,只记得似乎有许多人拉扯着他都无法把他拉开,直至他再次昏了过去。
      仿佛是做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醒来的时候,孑然一身,一无所有。
      父亲,母亲,大哥,还有那个比他小十岁的小妹妹阿雪,什么都没有了。
      剩下的,只有父兄临死前交给他的江东。
      而他,仿佛就从醒来的那一天起,开始一个人面对一切——哪怕是最深沉的黑暗。
      他遥望天际,良久,终于释然一笑,这天,终于还是亮了。
      侧身西望,远方啊,应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京口吧,曾经阴霾密布的那里,天也该亮了吧?
      原来即使是最深沉的黑暗,也会有天明的时候。
      正在他思如潮涌之时,忽然听得身后莲步姗姗,他心念一动,蓦然回首,只见一个娴静端庄的中年妇人缓缓向他走来。这妇人衣着朴素,淡扫蛾眉,虽不是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却别有一种温柔淡雅的风韵。
      陆抗见她走来,先是若有所失般神色一黯,随即淡淡一笑,道:“夫人,你怎么到军中来了?”
      这妇人正是张昭的孙女,陆抗的妻子张瑞。张瑞敛衽一礼,道:“妾身打扰将军了。妾身见天色甚早,本是不该进来的,只是守营的卫士说将军一夜未寐,一直在练兵场中。妾身担心将军的身体,便自作主张地进来了。”
      陆抗莞尔道:“有劳夫人挂心了。昨夜我有些心事,想站在这里让自己静一静,并没有什么事。夫人千里迢迢来到乐乡,可是有什么事吗?”
      陆抗家在京口,据他驻军之地乐乡极远,张瑞持家教子,不愿打扰丈夫,因此心中虽是相思挂念,却也极少来军营探望。陆抗此时问起,张瑞竟是眼眶一红,盈盈欲泣,陆抗心生怜意,想到自己长年在外,妻子的确不易,于是柔声道:“晋虏降蜀之后,便对我江东虎视眈眈,最近吴晋对峙,情势甚紧,我许久难以离军,实在有负夫人。待时局稍安,我便回家陪伴夫人。”
      张瑞泪盈双睫,却摇了摇头,道:“妾身怎敢责怪将军,不过只是一时难过,将军不必在意。前些日子府中来了一位白衣女子来找将军,妾身问她有何事她也不说,妾身便对她说将军你在乐乡驻军,她听完便走了。妾身跟随将军多年,却也不知这女子是何人,却听老管家忠叔说她有几分像当年的阿雪小姐。妾身知将军多年来都在寻找阿雪小姐,因此不敢怠慢,便连忙来告诉将军。”
      陆抗心念一动,如明镜湖水中投入了一颗石子,荡开层层涟漪。往事千端,悄然泛上心头。
      “将军,将军?你怎么了?”直到张瑞轻声唤他,他才仿佛从一个梦境中醒来,又恢复了一贯的谦恭有礼,道:“嗯,我知道了,有劳夫人了。”
      张瑞幽幽叹道:“难道真的是阿雪小姐回来了?唉,我一生从未见过那般美丽的女子。”
      陆抗叹了口气,道:“唉,我都已经这样老了,阿雪也该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了,哪还有你说的那样美法?恐怕多半不是她了。唉,无论是不是阿雪,她既然来找我,总会见到的,夫人不必挂心了。”
      张瑞道:“妾身没有什么事了,请将军多保重,愿你能早日见到阿雪小姐,妾身告退了。”
      陆抗道:“夫人慢走。”
      张瑞望着陆抗,美眸中深情脉脉,泪光莹然,似有千言万语,却最终什么也没说,敛衽一礼,转身离去。
      陆抗望着张瑞离去,更加心事难平。

      梨花翩然,拂过脸颊,如美人的轻吻,飞去,散去,只留下唇香。又仿佛化作了春雪,在轻吻脸颊的的霎那融化,融化成缠绵的温柔,融化成凄然的泪痕,何时啊,已是泪流满面。
      “嘻嘻,陆哥哥,你看梨花多美啊!”白衣的小女孩嬉笑着,在似雪的落花中穿梭,娇小的身影如一只翩跹而舞的蝶。
      “阿雪啊,等你长大了,嫁给我们家抗儿,做我的儿媳好不好啊?”慈眉善目的老人微笑着道。
      在陆抗的记忆里,那是父亲最后的笑容。
      “陆伯伯,什么是‘嫁’啊,‘儿媳’是什么?”女孩儿停止了嬉戏,歪着头茫然问道。
      老人抚摸着女孩儿的头,爱怜地说:“‘嫁’就是永永远远和那个人在一起,一生一世也不分开,‘儿媳’就是像女儿一样亲的人啊!”
      “那我要嫁给陆哥哥,永远和他在一起,我还要做陆伯伯的儿媳,你们是我最亲的人。”女孩儿握着陆抗的手,稚嫩的小脸上笑靥如花。
      他俯下身去,想要抚摸那稚嫩的脸庞,手却突然被死死攥住,女孩儿天真的笑脸突然变成了大哥陆延痛苦的病容,只听见陆延嘶声叫道:“守住江东!”手越抓越紧,直到抓出血来,他骇极尖叫着抽回手来,却见满树梨花都变成了雪白的灵幔,呜咽的哭声凄然不绝,三具棺木赫然摆放在眼前。
      “爹,娘,大哥!”他跪倒在灵柩前,嘶声哭喊,却听见女孩儿娇柔的声音:“陆哥哥,我们去看梨花吧!”
      “阿雪,你等等我!”他叫喊着,伸手去抓那个白色的身影,一抓——竟没有抓住。
      那白色的身影嬉笑着,奔跑着,她跑得并不快,但他却怎么也追不上。
      那白色的身影便如一只美丽的蝶,越飞越远,梨花灵幔化作漫天飞雪,吐絮飘绵,渐渐吞噬了那个身影。
      “阿雪,你停下来,等一等我啊!”他气喘吁吁地呼喊,雪飘落在他的双鬓,换去了青丝,生出了白发。
      那白色的身影终于停了下来,转身遥望着他,却早已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而是出落成了一个雪肤花貌的绝色女子,嫣然浅笑,向他缓缓张开了双臂。
      “阿雪,我回来了。”他张开双臂,向她奔去,那白衣,那笑靥就在眼前。
      长江却滚滚而来,奔腾呼啸,像是亘古不变不可逾越的鸿沟,硬生生地阻断在他们中间。
      “陆哥哥,陆哥哥!”白衣女子轻唤着他,泫然泪下,如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阿雪!”陆抗猛然惊醒,冷汗涔涔而下,夜色深沉,黑暗无声无息地湮没了他。
      二十八年前,陆逊见到一个女孩儿衣衫褴褛,饿倒在路边,奄奄一息,不禁动了恻隐一心,将她救回,当作自己的女儿一般看待,那个女孩儿便是阿雪。
      阿雪从此就住在了陆家,她最喜欢梨花,于是陆抗就常常带着她到后院的梨花林去玩,他记得阿雪曾经拉着他的手问:“陆哥哥,梨花多美啊,为什么人们总是歌咏桃花,却不喜欢梨花呢?”
      他心中一紧,什么也没有说,母亲幽幽的话语却在耳边回荡:“梨花,离花,分明就是别离啊!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虽不喜欢灿若桃花,谁会愿意离别呢?可这世上的人,又有几人能逃得过离别呢?”
      一语成谶!
      孙权的一纸责问书下来,父亲一跪下去就再没有起来。诬陷父亲的佞臣趾高气扬地走进灵堂母亲伤心欲绝,一病不起。大哥陆延强忍悲痛,内外奔走,将一切处理的井井有条,但过度的劳累和伤痛却最终将他完完全全的摧毁,他山一般的身躯倒下的时候,便将家国都交给了陆抗。
      他埋葬父母兄长,还都谢恩的时候,孙权拿出以前杨竺告他的父亲的所谓二十条罪状与他核实。他逐条对答,为父辩白,目光中却再没有悲痛与无助,惶然与怯懦,有的,是如父亲一般的淡定和从容。他目光炯炯,犀利如洞察世事,一句一句,不疾不徐,不卑不亢,答得光明磊落。大殿上一片默然,所有的目光都注视着这个二十岁的青年,而他却始终注视着那个高坐龙椅的君王——孙权落泪了。
      所有人都记住了他的名字——建武校尉陆抗陆幼节。
      这将会是与周瑜鲁肃吕蒙陆逊写在一起的名字。
      那天回家的路上,他想起了阿雪,他从父亲去世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她,问起管家忠叔,竟也是不知,也难怪,当时家中一团乱麻,谁还注意得上这个小丫头?
      阿雪就像凭空消失一般,再无踪迹可循。他想从此天涯海角的寻找她,但大哥临死前的一句“守住江东”却让他不能离开半步。
      为父亲守孝三年之后,家中长辈做主,他娶了张昭的孙女、张承的女儿——知书达礼的名门闺秀张瑞。
      他派人寻找阿雪,始终杳无音讯。朝廷却频繁易主,戎马倥偬,让他再也不能分心他事。
      好在张瑞温柔贤惠,让他可以不用操心家事,可以一心抗敌,但是阿雪呢?
      二十七年了,昔日的少年已经两鬓霜雪,却竟然无法忘记一个人吗?
      张瑞泪光莹然的美眸如在目前,只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又怎能及得上青梅竹马耳鬓厮磨?
      陆抗心绪如潮,辗转反侧,左右难寐,起身提剑出帐。
      夜凉如水,冷意沁肌。
      此夜月隐星匿,本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却有军营的点点星火,带来了些许微光。风起,飘落两点雨花,渐渐地,千丝万缕,如线如织,倾向这苍茫大地,即使是这些微风细雨,也已让军营的星火飘摇晃动,明灭不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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