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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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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静贞在与林殊辞成亲的第三年终于诊出了喜脉。
她有孕不能说迟,但也不算早了。婆母出身书香门第,陈静贞三年无所出,虽不至于苛待她,但总免不了受冷眼。
亏了林家家风清正,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去年林殊辞中了二甲进士,求了外放,便带着她往宿州赴任了。
这是林殊辞第一个孩子,也是天大的喜事。她做主赏了下人们一个月的月钱,又额外赏了身边几个大丫鬟和林妈妈二两银。
陈静贞听着下人的道喜声,一片乱哄哄的热闹,只是浅浅的笑。
当年她进门时,婆母便说她人如其名,性子贞静,不是个喜形于色的。这样的性子,做林家的儿媳是正合适的。林家书香门第,想要的正是这种温婉的大家闺秀。
陈静贞这些年一直做得很好,除了无子没什么值得诟病的地方。她做得那样好,便是婆母也挑不出她什么错来,最多偶尔给她一记冷眼罢了。甚至连无子也不能算她的过错。前两年林殊辞要专心科举,自然对她不会太热切,而且她还那样年轻,一时没有喜讯也不是什么大事,多过上段时间就有了。
这不,她这就有孕了。
晚些时候,林殊辞下了衙。他如今是宿州辖下一方知县,整日里处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难,只是琐碎。
他进门就听到下人纷纷道恭喜,一头雾水,还是听林妈妈说才知道,是他的妻子有孕了。
林殊辞进了房门,见陈静贞端坐着,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正等他开饭。他一时有些不知说什么好,还是林妈妈打了个圆场,说姑爷高兴得都不知说什么了。
他这才像是找到了舌头,问静贞,几个月了,请过大夫没有,有没有不舒服的。静贞一一回答,他也松了一口气,仿佛终于走完了过场。
饭毕,林殊辞去了书房,说要给父母写信报喜,问静贞是否也要给岳父母寄信去。静贞说,原也是要写的,只是下午给忙忘了。
夫妻二人都爱看书,于是扩建了书房,静贞也有一套桌椅。于是二人分别写着家信,并不多言。
静贞写完搁下笔,抬眼看见林殊辞正对着某处出神,眼神中带了一点哀伤。凝神太久,笔尖的墨将滴未滴。
可是她并没有出言提醒。
她永远不会在这种时候提醒他,打断他对她的缅怀。
因为活人再怎么争,也争不过死人的。
一转眼,陈静贞有孕便满三月了,渐渐地开始显怀。这个孩子乖巧,性子也贞静,并不折腾母亲,因此静贞并不曾有害喜的症状。
可她仍是瘦,不见得有多吃多少,下人问起时,总说是没有胃口。寻常妇人有孕时爱吃酸的辣的,静贞没什么特别的喜好,饮食上一切如旧。
有时衙门里无事,林殊辞下衙得早了,也去点心铺子里买点新鲜的糕饼给静贞带回去,四样或者六样的攒盒,有些松子糖、枣泥糕之类的东西,静贞往往也很给面子地吃一点,再赏给丫鬟婆子,每次都分得干干净净,也看不出是不是喜欢。
当然林殊辞也不在意静贞是不是喜欢。给妻子带点心这件事,于他更像是一种必须完成的任务。当然没有人这样要求他,更确切地说,是他觉得应该这么做。林殊辞的道德水准俨然是非常高的。他认为这是一个丈夫应尽的义务。
一直到这里,他都是挑不出错的。
虽然他并不爱静贞,但爱多半奢侈,能做到相敬如宾,就已经算是一流。
陈静贞知道吗?
当然是知道的。
就算以前不知道,做了这么多年枕边人,总也该知道了。而女人对于这种事情,仿佛天生就是敏感的。
成亲那天,他掀起她盖头的那一眼,她就知道,这个男人并不爱她。可那时候她不以为意,想着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一见钟情,而日久天长,总有琴瑟和鸣的一天。静贞是很自信的。她知道自己不是京中最出挑的女孩儿,但她美貌,知书达理,尤善琴技,出身算得上是书香门第,足以配得上林殊辞。
所以冷淡她可以理解,不上心也能够原谅,相信年深日久的力量。后来想起来,却只想嘲笑自己不自量力。
陈静贞那时不知道,一个人爱不爱另一个人,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等她知道的时候,又已经太晚了,晚到她的一颗心已经给了出去,晚到收不回来。于是她就只能耗着,耗到那颗心在风里枯萎,所有鲜活的跳动都归于沉寂。
真真正正地变成她的名字。
——贞静。
元宵节的时候,林殊辞带静贞去看花灯。
他左手提了一盏兔子灯,是前些天自己做的,比外头卖花灯的小贩做得还要精细,连糊灯的纸都是上好的澄明纸。
静贞知道他这个习惯,年年元宵节都会亲手做一盏兔子灯。不肯假人手,也不肯赠予谁。京城林府林殊辞的私库里有一角专用来放他的兔子灯,一盏比一盏做得精巧,却都落满了灰。每一年的兔子灯,最后都会放到这里。
成亲第一年的时候,静贞向林殊辞讨要过他做的灯,后来就再也没提了。
又不是做给她的,何苦去讨人家的没趣呢?倒显得她是多么十恶不赦。
只是后来,年年元宵节的时候,静贞就不再提兔子灯了。陪嫁的丫鬟秋月问她,小姐从前最喜欢兔子灯,怎么不要了。静贞就笑着说,如今她已嫁为人妇,怎能如在闺中时一般,喜欢些小女儿的东西呢?
秋月搀着她,慢慢地走着,看着满街的花灯。清远县很小,也不够繁华,比不得静贞从前在京城里见过的精巧妍丽。
但兔子灯,总归是哪里都有的,只是粗糙些罢了。因而林殊辞手中那盏灯,就显得格外出挑。有那莽撞的十几岁的少年人红着脸上前问他,是哪个铺子做的灯,却都纷纷失望而归,得女伴一声嗔怪。
河畔的人格外多一点,满河的河灯如同星河一般璀璨,人人都希冀自己的河灯漂得远一点,最好漂到哪位神仙的面前,好求一个顺遂如意。
陈静贞瞧着秋月跃跃欲试的样子,便让她放河灯去,周遭那么多人呢,也不缺她一个。秋月见林殊辞在孔明灯前的摊子上,自以为懂静贞的心思,红脸笑了一下,自去放灯了。静贞便由林妈妈扶着,往摆孔明灯的摊前去。
如秋月所想,她确实是想放一盏孔明灯,只不过不是和林殊辞一起罢了。而想必林殊辞,也是不愿和她一起的。
毕竟,他的兔子灯,是做给那个人的,孔明灯,自然也是放给那个人。
等静贞走到时,林殊辞的灯已经写好了。她不用看也知道,必然是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求那人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她不会再自作多情。
林殊辞看着静贞提笔,思量许久,却只写下贞静二字。若说世人放灯,都是为了寄托愿望,那她所求,似乎便是这贞静二字。
他想,她还需要求什么呢?她早已做到了,而且再没有人能比她做得更好。无论何时他看到她,静贞都是娴静温婉的样子,仿佛大家闺秀的一切准则,都写进她的每一寸骨骼。
有这样的妻子,于他是再幸运不过。
但抱歉的是,他永远不会爱她。
有什么办法呢?他的爱已经给了另一个人,并随着她的香消玉殒永远地埋在他十七岁那年的冬天。他答应做给她的兔子灯还没有送出去,一场风寒就要了她的命,认识的人都是唏嘘。
她的死对他打击甚大,两家人原本都要议亲了,也只能不了了之。后来母亲替他相看了陈家的二女儿静贞,他最终点了头。
许多次,林殊辞恍然回神,总会看到静贞的微笑。
或许是静贞同他商量换什么陈设,添什么衣物,等他回过神,看到的就是静贞带着那样的微笑,重复一遍她说的话。
她是那么知情识趣,从来不会问他为什么做兔子灯,为什么走神,为什么总是像看着另一个人。她也从来不会嫌他太过冷淡,只有沉默的时候最用心。
他们就是相敬如宾的模范夫妻,就连微笑也是冷冰冰。
但林殊辞不知道,静贞的微笑也不是一开始就显得冷冰冰的。只是他从头到尾不曾注意过,这其中微妙的不同罢了。
林殊辞有太多不知道的事情了。就好像他也不知道,陈静贞的小名叫做阿眠,最喜欢的花灯是兔子灯,冬天非常怕冷,她那么努力地练琴,只不过是因为曾经听他说过喜欢——想来他应该也不记得,他与静贞,小时候也是见过的。
他与静贞成亲后的第一个生辰,静贞精心准备了一首曲子,但他并没有听到。那天他在书房喝得烂醉,不知道她在院中枯坐了半夜。
心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冷下去的。或许是从那些无数次的走神与沉默中窥到的蛛丝,也或许是牵手和拥抱的漫不经心中摸到的马迹。
在林殊辞不知道的地方,那颗心一点点烧成了灰烬,又慢慢冷下去,即使丢颗火星下去,也会很快熄灭。
入夏的时候,静贞的身子已经很重了。许是有孕的缘故,静贞有些苦夏,清远县也没有储冰,便更难熬。她总是睡不好,大夫来看过,说是她思虑太重,给开了安神的方子,可也不见好。
静贞也很想睡个好觉。快要临盆,她一夜会醒好几次。就算是睡梦中也不得安宁,频繁地梦见往事,仿佛走马观花般看过她这一生。
梦里出现最多的是林殊辞。
年少时见过的林殊辞,读书的林殊辞,写家书的林殊辞,做花灯的林殊辞。
——眼中没有她的林殊辞。
她冒着漫天的飞雪走到他面前,捧出一颗血淋淋的真心,然后风吹过来,林殊辞就化作一堆雪,散在风雪里了。留她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冻得发抖,而那颗心不知去了哪里,怎么找也找不回来。
静贞从梦中惊醒,夜风从开着的窗吹进来,吹凉了她一身的冷汗。惨白的月光漏进来,像是照亮了林殊辞的心——也照亮了她的。
陈静贞生产的那天,清远县下了很大的雨,像是被捅漏了个口子,天河倒灌。天黑沉得吓人,白日里仍然要点着灯。
林殊辞在产房外面守着,听着静贞的呼痛声渐渐弱下去,又听见婴儿的啼哭和稳婆欣喜的声音:“恭喜大人,是个小公子!”
真是不可思议。
他就要做父亲了。
他从未想过这一天,即便静贞怀胎十月,于他也从未有过实感。只有这一声啼哭,将他从云端拽落地面。
林殊辞有些想哭,他想进去看看静贞,看看受了那么多罪的静贞。他在一瞬间里想了很多,他要做出政绩调回京城,要好好教养他和静贞的孩子,只做一个平庸的好人也是可以的,等他长大了,就为他择一个好的妻子。而他和静贞则看着他长大,他是严父,静贞便是慈母,会在他责罚孩子的时候拦住他,说,我不许你这样欺负我的孩子。
他想得太多,一瞬间设想完剩下的一生。
而一个惊雷炸响,稳婆惊慌失措地打开门,他看见她开合的嘴,却听不见她说的什么。稳婆重复了一遍,林殊辞怀疑雷声仍在,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不然他怎么会听见她说“夫人血崩了”。
林殊辞顾不得下人的阻拦,闯进产房,大夫把过脉,摇摇头回天乏术。他握住静贞的手,所有的幻想一瞬被击落。
静贞在林殊辞进产房的那一瞬闭上了眼。
她好累了。
生孩子好累。
爱一个人也好累。
他不爱她,她早就知道。
给出去的东西,别奢望有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