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雷又旧不要看》白梦泽

10、一个独立的短篇《之子于归》

　　《之子于归》

　　文/醉折花枝

　　【01】
　　每天的十七点，于子归都会在漓江边散步。
　　冬天的傍晚，江堤上行人稀少，漓江静静地流淌着，远山一片蒙蒙的黛色，一层比一层薄，渐渐消失在弥漫的暮霭里。冬天是阳朔的旅游淡季，谁也不想在寒冷的江风里坐竹筏，整个人被冻成冰块。
　　江堤上游客很少，唯一的是个二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背着双肩包，长长的头发拢在身前，身上穿着件深蓝色的开衫厚毛衣，抱着相机站在南薰门上的望江亭，对着远处的山水一个劲地拍照。望江亭旁种着好几棵桂树，已经过了开花的季节，树梢上点点青色的果子，葵瓜子那么大一点，圆溜溜的。拍完照下来的女孩发现了它们，好奇地睁大了眼，手指戳了戳。
　　于子归忍不住说：“这是桂子。”
　　女孩没被吓到，反而兴奋地问：“就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桂子？”
　　“嗯，大概是吧。”于子归也不知道是不是，但他知道天晚了要降温了，提醒道：“晚上要降温的，江边风大，不如去西街找家酒吧听演唱。”
　　“哦，好呀。”女孩点头，不怕生也没有防备之心。“你是本地人吗？有推荐吗？”她说着伸出手，笑得甜甜的：“我叫顾笑笑，顾我则笑的顾笑笑。”
　　于子归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被风吹得有点凉，但是软软的。他也微笑：“我叫于子归，之子于归的于子归。”
　　“之子于归？”顾笑笑抿嘴道，“就是‘美丽的姑娘要出嫁了’那个之子于归？”
　　于子归脸色微红：“是这个意思，但……”但是《诗经》里的原话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是个字面上看着像男孩子，含义里却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于子归岔开话题：“你一个人来的？我刚好有空，带你到西街走走吧。”
　　“好呀。”顾笑笑开心地走在他身边。
　　从望江亭走到西街口，路途很近很近。顾笑笑的普通话很纯正，是北方人，对少数民族的一切都很好奇。于子归告诉她哪些是真的壮锦，哪把是真的牛角梳。西街里很多桂花糖、姜糖、辣椒酱的店铺，于子归细心的问了顾笑笑能不能吃辣，给她买鲜花饼、桂花糕、桂花糖，怕她冷，给她买了姜茶，又怕她喝不惯，叮嘱摊主加一点点蜂蜜。
　　摊主认识他，笑着用本地话说了一句，于子归微笑着摇头否认了。
　　顾笑笑猜，也许摊主问的是女朋友的事。她悄悄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饮料摊顶上是一盏暗黄的灯。温暖的灯光下，男子高挑挺拔，层层的灯光映得他的脸庞温润玉如，眼睛黑漆漆的，盯着摊主加蜂蜜的手，又专注又担心，像是怕摊主加的分量不对，她喝着便不痛快。
　　“好了。”他把姜茶递过来，叮嘱道：“小心烫，先喝一点点，看看呛不呛。”
　　顾笑笑小小地喝了一口，他便紧张地问：“怎么样？”
　　“好喝。”顾笑笑咬着吸管低下了头，余光瞥在于子归深蓝色的呢子大衣上，脑海里划过一个想法：他们穿的，是情侣装呢。
　　那天晚上，于子归陪她逛遍了西街，吃了很多很多东西。送她到客栈的时候，于子归低头问她：“来阳朔都要去漓江的，你……你要去吗？用当地话砍价比较好。”
　　邀请得如此委婉曲折。顾笑笑故意忧愁地说：“可我不会说当地话呀，怎么办呢？”
　　于子归立刻就接道：“我会，我明天还给你当导游吧。”他说完想想又赶紧加上一句：“免费的！”
　　“噗~”顾笑笑莞尔，戳戳他的手臂说：“手机呢？”
　　于子归眨眨眼，不解但是顺从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划开锁屏。顾笑笑将号码输进去：“呐，明早八点在这里集合，你要先带我去吃早餐，我要吃米粉。”
　　于子归目光深深地看着她，顾笑笑低着头，已经跑进客栈里头去了。

　　【02】
　　第二天早上，顾笑笑七点半下楼时，于子归已经在等着了。他手上提着个袋子，见到她先笑了：“早上好。”
　　顾笑笑也笑了：“早上好，你手里提着的是早餐吗？”
　　于子归将袋子递给她：“降温了，今天要去江上。”
　　顾笑笑接过，里头围巾帽子手套都有，底下甚至有一条很厚的披肩。他竟然如此细心……顾笑笑不客气地将东西都往身上穿戴，裹得厚厚的，然后很自然地伸手握住于子归的手，开心地说：“走吧，我们去吃粉！”
　　于子归的手颤了一下，隔着厚厚的手套将她小小的手握住，问她：“想吃干捞粉还是普通的汤粉？”
　　“哪种更特别我就吃哪种。”
　　于子归一笑：“那就干捞粉好了，你喜欢特别的？”
　　“那当然！”顾笑笑自豪地说，“我这么特别的人，当然吃的东西也要是最特别的。”
　　于子归被她逗笑了。
　　干捞粉很好吃，漓江很漂亮。顾笑笑从来没见过这么清的水，竹筏一点点地划动，水底的荇草一点点地摇摆着。拿相机去拍，简直纤毫毕现。顾笑笑扯着于子归的袖子问：“是不是很像那首诗？”
　　于子归便心有灵犀地说：“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噢！”顾笑笑夸张地做捧心状：“在漓江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刚耍完宝，没想到竹筏刚好经过一处险滩，起伏颠簸之下，差点将她甩下水去。
　　“小心！”于子归立刻伸手一扯，两人都后仰倒在竹筏的竹椅上。
　　顾笑笑撑着他的胸膛抬起头，刚好看见他的眼睛。黑如沉沉夜幕的眼里，刹那间闪过无数的情绪，有如万千烟花璀璨地绽放又瞬间沉寂。顾笑笑不知为什么就着了迷，伸手抚摸着他的眼睛，喃喃地说：“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于子归低声问她：“你是撑着长蒿来寻梦的吗？向青草更青处漫溯的时候，你寻到梦了吗？你的梦……是什么？”
　　顾笑笑说：“我在茫茫的人生逆旅中，寻找一个人。清澈的江上，他会满载一船星辉来接我，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于子归抱紧了她，忽然开口唱道：“连就连哎，我俩结交共百年哎，哪个九十七岁死咧，奈何桥上——等三年！”
　　歌声远远地飘了出去，引来旁边竹筏上的游客鼓掌。他们一定以为，这对男女是甜蜜的恋人。因为看过电影《刘三姐》的都知道，壮族是有对歌的。于子归唱的这首山歌，正是电影里刘三姐对她的爱人阿牛哥许的诺言：百年白头与共，奈何桥头同行，今生他世任来去，相知相许不渝心。
　　顾笑笑当时就决定，她找到了。

　　【03】
　　跟父母说要留在阳朔的时候，两位老人并没有训斥她不懂事，母亲也只是略带紧张地问：“谈恋爱了？他叫什么名字？”
　　“是的！”顾笑笑开心地说，“他叫于子归，之子于归的于子归，过年我就带他回去。”
　　“嗯。”母亲应了一声，叮嘱她：“好好相处。”然后就挂了电话。
　　于子归在西街有个酒吧，难怪刚见面就要她去西街找酒吧听歌，原来是早有预谋。顾笑笑遇到他的那几天，于子归将酒吧交给员工看着，自己陪顾笑笑不务正业。
　　往后又陪着她继续不务正业。
　　顾笑笑觉得于子归是个很神奇的人，他什么都会，就算不会也一学就会。顾笑笑喜欢喝姜茶，他就给她做姜茶，冬天喝下去暖暖的。顾笑笑喜欢吃鲜花饼桂花糕，他就做给她吃。于子归留有好几个玻璃罐的桂花干，顾笑笑问他：“你也喜欢吃桂花糕？那平时怎么不见你吃？连桂花茶都不喝。”
　　于子归一边给她调鸡尾酒一边抽空抬头望着她，认真地说：“我不喜欢，但我每年秋天都会搜集桂花干，因为我知道有一天你会来。”
　　这话简直比桂花糖还甜。顾笑笑红了脸，嗔他：“又胡说八道！”抱着鸡尾酒去听歌手唱歌了。歌手也是阳朔的，抓着话筒在唱95神雕的主题曲《神话情话》。
　　“爱在迷迷糊糊盘古初开便开始，这浪浪漫漫旧故事。爱在朦朦胧胧前生今生和他生，怕错过了也不会知。跌落茫茫红尘南北西东亦相依，怕独自活着没意义。爱是来来回回情丝一丝一丝又一丝，至你与我此生永不阔别时！”
　　顾笑笑觉得歌手唱得虽然很好听，但是没有于子归唱的那么好听。于子归什么都会，什么都做得很好。做饭很好吃，调酒泡茶很好喝，吉他弹得很好。那天顾笑笑跟他在西街上乱晃，迎面一个老爷爷在卖洞箫笛子。顾笑笑感兴趣地想买，于子归却制止道：“我给你做。”
　　“为什么要你给我做啊？”顾笑笑不明白。
　　于子归顿了一下，红着脸有些赌气地说：“街上卖的笛子洞箫不知道被人试吹过多少次了，我不许你吹。总之，我给你做！”
　　原来是吃醋了，笛子洞箫都是吹奏乐器，将嘴唇凑在别人试过的笛子上那不就是间接接吻？
　　顾笑笑心中一暖，他总是在她幸福得害怕是虚幻的时候，用一点点小脾气告诉她，他很在乎很在乎他，不仅仅是想宠溺她，更要独占她。
　　顾笑笑踮着脚尖在他的嘴唇边落了一个吻，于子归的不高兴就烟消云散了，牵着她的手回家去了。然后没几天，于子归就真的找来了竹子做了笛子跟洞箫给她。
　　“可是……”顾笑笑说，“我不会吹啊。”
　　“我吹给你听。”于子归试了一下音，吹了一首很好听又有点忧郁的曲子。
　　顾笑笑问他：“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霹雳里的一首曲子，真名叫《荒人邪影》，剧中的人叫它《鹊桥仙》。”于子归解释道，顺带给她讲了那个北域双邪的故事。自己原来是仇人分裂出的副人格，主人格恢复后，为了完成使命，将最好的朋友杀了，而被杀之人无怨无悔。
　　顾笑笑听着直感叹：“难怪叫《鹊桥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呀。不过……”她忽然抱住于子归的腰，撒娇地说：“两情若是久长时，更要朝朝暮暮！”

　　【04】
　　顾笑笑觉得一切都是美好的，如果生命里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那大概就是父母的出尔反尔了。
　　“本来都说好了，要带他回家过年的。”顾笑笑狠狠地用刀子切着盘子里的牛排，委屈地说。“可是现在又不许带他回来了，爸妈怎么能这样呢！”
　　“喂喂，我觉得这才是正常表现吧？”好友笑着说，“要是我女儿本来是出去旅游的，却莫名其妙地留在旅游景点，还跟一个男的同居了，我一定二话不说就拉上亲戚朋友，绑也要把她绑回来。”
　　顾笑笑一愣：“为什么啊？”
　　“你还问为什么？”好友无奈地说，“笑笑，正常人遇到这种情况都会觉得女儿被骗了吧？何况要是我女儿也像你一样是个超级大宅女，整天除了写小说就是看资料，好不容易出去旅游一次，居然说交男朋友了要带回家，我一定将她拖回来狠狠地打一顿，非将她打醒了不可。”
　　“可是！”顾笑笑鼓起腮帮子有些气呼呼地说，“刚开始我出门的时候就说了吧？我不仅是去旅游的，我是去邂逅我的爱情的！你们一个两个都这么支持，说我出去走走也好，最好能绑个大帅哥回来，现在我真的要绑回来了，你们怎么都不接受？”
　　“这……”好友简直败给她了，“笑笑，我们以为你只是说笑而已，谁出去旅游是真的要找个男朋友啊？你们文青的思维真叫人摸不着。我说，笑笑，你该不是写小说写傻了，陷在小说的世界里不可自拔了吧？你要分清楚小说跟现实啊！”
　　不错，顾笑笑是个写小说的，准确来说她是个全职写手。因为大一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治疗了很多年，后来就一直没继续学业。病好了之后，顾笑笑就开始了全职写手的道路。顾笑笑也承认，她确实有些文艺青年爱做梦的特征，但是，她分得清楚现实跟虚幻。要是想要浪漫，难道跟他们家交好的世家里没有浪漫的人吗？为什么偏偏是于子归？为什么于子归几句话就能打动她？
　　“唉……”好友看她沉默不语，又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心都要操碎了。“笑笑，说实话，我刚听你说的时候都觉得你遇到骗子了。”
　　顾笑笑皱眉：“子归不是骗子！”
　　“好好好。”好友对她彻底没办法了，忽然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问道：“笑笑，你跟他住一起，你们……那啥了没有？”
　　顾笑笑不解：“哪啥啊？”
　　“就是……”好友脸色发窘，目光却透着担忧：“就是男女之间的那种事啊！”
　　顾笑笑也窘了，咬着嘴唇不说话。
　　这态度就是默认啊！好友一声叹息：“笑笑，我现在不得不佩服你爸妈，他们真是……真是开明。要换做一般家庭，肯定担心得要死，万一怀了孩子却被对方渣了……唉，不过，你们家是不用担心了。”
　　顾笑笑知道她的意思，好友是在说，顾家是豪门，就算她的私生活再怎么混乱，要娶她的人还是会像过江之鲫一样蜂拥而来。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正因为顾家是豪门，所以家里对顾笑笑的管教非常严格，大一之前的事情她不记得了。但是，回国之后，父母对她跟异性的交往，哪怕是网上的交往，都非常严格。按照平常，父母一听到她要留在阳朔就应该将她带回家的，为什么这次……
　　顾笑笑心中咯噔了一下，猛地想起了一个细节。当她打电话回家跟母亲说要留在阳朔时，母亲的声音像是一下子就绷紧了，没有问对方是做什么的，家里的情况如何，只问了一句话：他叫什么名字。
　　听到于子归的名字，母亲就什么也没问了。
　　怎么会这样呢？这情形无论如何都透着古怪。顾笑笑越是回想，越是觉得事情不简单。母亲挂电话时的叮嘱竟然是“好好相处”，而不是像好友这样，担心她被骗。
　　那一瞬间，顾笑笑的脑海里涌起一个念头：难道……

　　【05】
　　顾笑笑虽然平时很宅，但却是个极具行动力的人，这点从她说走就走、说留就留的旅行里就能看出来。她仔细地想过了，越想越觉得父母认识于子归，否则依照父母对她的管教，绝对不会放她就这么随便跟一个男的同居的。
　　那么，于子归到底是什么时候与父母相识的？顾笑笑努力回想两人之间的日常相处，整理着信息。于子归是阳朔本地人，大学毕业之后就回去开了酒吧。对了，大学毕业！顾笑笑算着于子归的年龄，发现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如果她按照正常的年龄入学毕业，那么于子归就跟她是同一届的。
　　难道……难道于子归曾经是她的同学？
　　顾笑笑吓了一跳，但是越推敲，越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因为，十八岁之前的事，她都不记得了。
　　顾笑笑背着父母，开始到处查她的过往。小学、初中、高中，她都在本市就读，从没有离开过，如果在这时候认识于子归，周围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唯一离开父母的一段时间，就是那一年读大学的时候。
　　顾笑笑以参加写手聚会为理由去了她曾经读过的大学。
　　大学是闻名遐迩的大学，顾笑笑站在门口却没有什么印象，当年的录取通知书已经被父母毁掉了，顾笑笑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哪个院系的。她在校园里茫然地走着，不知道从哪里找起。
　　“你……”忽然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抱着书从旁边经过的娴雅女子站在旁边惊讶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神色里有些冒昧的尴尬，目光却是雪亮。
　　顾笑笑问她：“你认识我？”
　　“你不记得了？”女人指了指不远处的图书馆，“我是二楼咖啡店的老板，从前你和你的男朋友常常来我那里约会的，你还用我的设备给你男友煮过咖啡。”
　　男友……顾笑笑心中狂跳，握紧了手指，问道：“请问你是要回家了吗？我可以到你的店里坐坐吗？”
　　“欢迎啊。”女子微笑，将她带到了图书馆，刷卡跟保安解释后，把她带到了图书馆二楼的咖啡店里。“坐吧，喜欢什么？我给你煮。”
　　“卡布奇诺，谢谢。”顾笑笑站在店里四处看着，不由自主地走到靠窗的一个位置上。这位置视线很好，透过窗子可以看到远处的人工湖。光线很好，可以看书。最重要的是，这位置很隐蔽，在这里做什么别人都看不见，却可以看到店里的吧台。
　　“从前你就很喜欢那个位置。”老板娘笑道，“你的男友每天来这里勤工俭学，你就坐在这个位置上看他。”
　　是么？顾笑笑努力微笑着：“你记得真清楚。”
　　“当然啦，你们站在一起真的很赏心悦目啊。而且……”老板娘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露出了一丝尖锐的愤怒。“我从没见过这么傻的男孩子，他明明就该知道，这世上，灰姑娘的故事之所以会成功，不过是因为灰姑娘本身就是贵族。灰姑娘能永远被人称赞，凤凰男的故事却永远被人耻笑。”
　　顾笑笑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凤凰男？”
　　“难道不是吗？”老板娘抬起头一笑，笑容仍然是温婉优雅的，嘴里的话语，却锋利得就像一把势必剖开回忆的刀子。“他是穷学生，真正意义上的穷学生，学费是申请了助学贷款的，生活费是靠勤工俭学来的。第一个学期还没有助学金，他一天要做三四份兼职才能活下来。而你呢？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看你现在这么平静地听着过往，就知道你把一切都忘了，他为你受的那些屈辱与折磨，你都不知道。”
　　顾笑笑抓紧了沙发的扶手，摇摇欲坠：“屈……辱？”
　　“大概，对你来说不是屈辱？”老板娘歪着头笑了，指了指吧台前的位置。“五年前，就是在这里，你的父亲对他说了什么，想必你也不知道吧？那个时候，你已经准备出国了。哦，对了，我将那份监控截下来了，为的就是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你们这些有钱人，将真心当成什么东西！”
　　她说着点了几下鼠标，将电脑的屏幕转了过来。播放器里，忽然出现了两个人。
　　画面是从上而下俯拍的，看不清楚他们的脸。但是那身影……那身影再熟悉不过了。那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只是他们看起来都比现在年轻太多。
　　远比记忆里年轻的少年说：“我喜欢她，我不会放弃她的，她要的一切，我都会挣给她的。”
　　“挣给她？”父亲的声音淡淡的，满是嘲讽。“时间呢？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你现在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连一杯咖啡都请不起她，你能给她什么？你想让她变得跟那些菜市场的女人一样，每天为一把菜少几毛钱跟摊主吵得面红耳赤？你想让她每个月为了房租水电费操心了心？你什么都给不起她，她要的浪漫，你以为就是几首诗？就是花前月下？”
　　一字一句，就像锥子一样刺进顾笑笑的脑袋里。她的头突突地痛着，像是一颗深埋在土里的种子酝酿了一整个秋冬，终于挣扎着要破土而出一样。无数的画面再她的脑子里闪过，针刺一样的疼痛传来。
　　“不是的……”顾笑笑努力保持清醒，呻吟地说，“不是的……他……他很好……”
　　屏幕上的画面还在继续，她却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前一黑，竟然就这么倒了下去。

　　【06】
　　梦里的画面混乱不堪，无数记忆的碎片想剪辑混乱的电影一样播放着。
　　九月的太阳仍然很热，社团招新还在继续，新入学的少女排队等着，无意中往填写报名报的桌子上一看，正对上了一双黑沉沉的眼。她心中一跳，忽然就冲出了队伍，拉着就要走开的男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瘦而且高，面容俊朗得就像从诗里走出来的一样。“于子归。”
　　“哦，之子于归啊。”她伸出手，“我叫顾笑笑，顾我则笑的顾笑笑。”
　　男生却没有握住她的手，而是转身走掉了。
　　即便是在梦里，顾笑笑也觉得很失望，所以她努力地在校园里找他。终于，那天在图书馆的二楼，看见了他的身影。
　　于是，她每天都去图书馆的咖啡店，躲在盆栽后面悄悄地看他。从初秋到深秋，她以为他没有发觉，将偷看他变成了日常，明明心动得厉害，却不敢表白，甚至不敢对他多说一句话。某天晚上她有事不能到咖啡馆去，办完了急匆匆地跑到图书馆，咖啡店却已经关门了。
　　“啊……”她失望地站在咖啡店门口，不知为什么就哭了。
　　“不是叫笑笑吗？为什么就哭了？”他的声音响起，她转头，就看见他从楼梯的拐角处一步步走来。他站在她面前，伸手把她的眼泪擦了去，对她说：“别哭了。”
　　她愣愣地问：“你……你等我？”
　　“嗯。”他点头说，“我等你。”
　　她又问：“那是不是以后我赶不过来，你都会等我？”
　　“会。”他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不管你来不来，我都等你。”
　　当时的她得到了这个诺言，是多么开心啊。可是谁能知道，后来会有那么多的风波？
　　他们的事被家里发现了，父母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她跟一个孤儿恋爱，就在他们各自努力抗争的时候，她病了，她的脑袋里不知道为什么出现了一个血块，压迫着她的记忆区。她第一次昏迷的时候就被父亲送到了国外治疗，她怎么闹都没有用，她想回去，想告诉于子归她的消息。但是病情一再地反复，而她渐渐地记不起很多事情了。
　　只是有些事，怎么可能说忘记就忘记呢？
　　难怪……顾笑笑想，难怪阳朔的相遇里，他明明是沉稳自持的人，竟然会在江边随便跟女孩搭讪，邀请女孩子去逛街。难怪他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字眼，都这么温柔贴心，就像是专门为了她而生的一样，轻而易举地俘获了她的心。她一直以为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飞蛾扑火，却原来是十万个等待才换回的一次重逢。
　　物质的富足，生活的浪漫，情意的真切，还有他那么多乱七八糟却都是她喜欢的技能。做饭，煮茶，泡咖啡，调酒，音乐，每一项其实都是从前她跟他说过的。这么多年的坚持里，他一点点地将那些她想要的东西拿到手，一点点地实践，只为了等待她在出现时，赢得她的一个笑。
　　在他一个人坚守的时候，她在做什么呢？
　　她在国外治病，因为怕自己会忘记，就一遍一遍地用各种方法记住关于两人的一切。文字、音频、影像，无数的方法都试过了，但是每一次她记录下来，父亲就会让人毁掉。她越来越绝望，记忆也越来越稀薄，很多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甚至面前站着的人，她也认不出是自己的父亲了。但她还是牢牢地记得一件事，那段记忆的最后，是一封邮件。

　　【07】
　　“你醒了？”咖啡店的老板娘着急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有没有电脑可以借我？”顾笑笑猛地抓紧了老板娘的手腕，声音尖利地问：“借我一台电脑上网！”
　　“啊？”老板娘反应不过来，赶紧带她回到学校的图书馆。
　　顾笑笑一拿到电脑就上网登录了一个邮箱。
　　刚跟于子归在一起的时候，她有一个专门记录自己心情的邮箱。
　　登录，许久不用的邮箱里躺着一大堆草稿，收件箱里显示了一个孤独的“1”。
　　顾笑笑抖着手，点了好几次鼠标才将那封邮件点开。
　　发件人是自己的邮箱，无主题，里面只有一句话。“记得，阳朔，紫玉兰的院子，他在等你。”那是他一次又一次提过的自己的家，怎样美丽的一个地方，有一棵一千多年的紫玉兰。当年的她就心心念念想看紫玉兰开花的样子。
　　顾笑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她什么都不管了，立刻打车去了机场，路上给母亲发短信说：“妈妈，我找到他了，我找回他了，你们不能再把我们分开。”
　　她一路飞驰，越过大半个国家来到阳朔，却在院子门前胆怯了。
　　前一晚才下过雨，华南的春天来得早，院子里的紫玉兰已经开了，一千多年的树高大而挺拔，点满了紫色的花朵。
　　顾笑笑忽然胆怯了，手已经举起，却怎么都推不开院门。
　　要怎么跟他说？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多年。对不起，让你当年一个人留下。对不起，让你当年受了屈辱。对不起，我将重逢当成了相遇。对不起，虽然我忘了你，但是，我还是很喜欢你，你能不能……
　　顾笑笑在门外泪如雨下，捂着嘴扶着院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院门开了，于子归走了出来。
　　“我……”顾笑笑哭得更加不知所措了。
　　于子归却是眼睛一亮，低沉的声音里满是开心：“你回来了？”说着就张开了双手。
　　顾笑笑立刻扑进他的怀里，抱着他的脖子说：“对不起，子归，我还是记不完全！”
　　于子归一愣，随后将她抱得紧紧的，低头亲了亲她的额角，温柔地说：“没关系，我都记得，以后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顾笑笑仰头问他：“以后？”
　　“对啊，以后。”于子归微笑，“你带着记忆回来了，我也该去拜访你家了。”
　　顾笑笑想起从前父亲所做的一切，脸色唰的就白了，摇头说：“子归，你不要去，我就在阳朔，我不能再让他侮辱你。”
　　“他现在已经没法挫伤我的尊严了。笑笑，我怎么能让你就这样跟我在阳朔？如果这么多年了我还不能得到你家庭的肯定，那我就不配拥有你。”于子归握着她的手郑重地说，“笑笑，相信我，依靠我，我现在不是那个无能为力的学生了。”
　　是的，他已经变得如此高大，如此优秀，她应该相信，任何人见了他都会喜欢的。顾笑笑点头：“好，我们回去见他们。”

　　【08】
　　与顾家父母的相见并没有想象中的难堪，甚至可以说是平和幸福的。顾妈妈还亲自下厨给他们做了饭菜，晚饭之后，于子归毫无预兆地在顾爸爸面前站着，深深地俯首，郑重地说：“叔叔，请将笑笑交给我。”
　　顾爸爸看着他，缓缓说：“这是你第二次对我说这句话了。”
　　于子归脸上的温文微笑一点也没变：“如果您不同意，我会请求第三次，第四次，直到你同意为止。”
　　“为什么一定要我同意？”顾爸爸问他，“你还记得当年的事，想对我证明自己？以洗刷当年我说你一无所有的屈辱？”
　　顾笑笑一下子紧张起来，叫道：“爸爸！”
　　“没事。”于子归握着她的手，望着顾爸爸依旧笑得云淡风轻，“叔叔，您误会了，我并不是想向你证明什么。如果真的要证明我的能力，对象不该是你，而是笑笑，因为我要为之负责一生的人，不是你，而是她。我之所以没有带着笑笑就在阳朔结婚，只是觉得任何一个有能力的男人，都不该让心爱的人面临亲人跟爱人的两难抉择。只要有我在，她的世界就该是圆满，就该是幸福！”
　　顾爸爸长久地看着他，目光沉沉，带着长辈的傲慢与审视。而于子归微笑对待，是晚辈的谦和，也是骄傲的不屈，毫不退让。
　　他们丝毫没有提及当年那个赌约，或许是父亲想躲避晚辈不在乎，因为无论那个赌约的约束是否还在，事实已经无法改变了。
　　顾笑笑在旁边紧张得心里争辩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了，顾爸爸才终于点头：“我只有一个要求，婚礼在本市举行。”
　　顾笑笑紧缩的心一下子放开了，开心地欢呼一声，跳起来抱住于子归：“太好了！”
　　“你这孩子……”顾妈妈无奈地说，望着于子归满脸的抱歉。
　　于子归轻轻地摇头。
　　没什么好抱歉的，因为她回来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09】
　　“我相信她会回来找我的，顾先生，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你可以将关于我的一切信息都毁去，甚至能不顾她的意愿对她强制催眠，让她忘了关于我的一切。我只需要在曾经约定的地方等着，她就会回来找我。”
　　“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就说你敢不敢吧。如果真的有一天，完全不记得我的她回到我身边了，你就将她交给我！”
　　“好，我答应你，但是，你的愿望永远都不可能实现！”
　　永远不可能实现？怎么可能？他绝不会输的！
　　于子归心头闷痛，猛地醒了过来。春日暖暖的下午，他一个人靠在酒吧的沙发上，浑身寒冷。
　　只是个梦吗？他不敢相信，那场重逢，只是个梦？
　　“子归，你怎么了？”她忽然就出现了，手里端着杯姜茶一步步走来，阳光照在她身上，显出她微凸的肚子。“做恶梦啦？”
　　“没有。”于子归抱住她。
　　有她在，永远不会有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