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燕雪漠

5、原点

　　没有想到，兜了这么大的圈子，我与谢寒江，还是回到了原点。
　　我坐在马车上苦笑，哥哥破天荒的不加指责，陪着我生闷气。良久，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宸儿，你不会真的那么喜欢谢寒江吧？”
　　“你说呢？”我反问道
　　“那等混蛋，我要是你就绝不动情。”他嗤之以鼻。
　　我笑而不答，只觉得心中悲喜难辨。其实在哥哥看来，这样是最好的结局，一见君子终身误，这样看不到终点，感受不到幸福的婚姻，并不适合我这样跳脱的人。谢寒江彷如一潭深水，表情凛冽，眸光深邃，他永远冷冷的旁观着我傻气的举动，再赐以嘲讽的笑容。我并不是，真如人前那般的没心没肺，也并不能忽视，那个一见倾心的男子的冷漠。于他，我总有些奇怪的熟悉感，不过那可能是我想多了吧。
　　过了很久，马车停了，我撩开帘子一看：酒泉府。顿觉天昏地暗，那日借来的马，还在谢寒江的马棚里吃草呢，那个可恶的人，前日里在走廊上擦肩而过时淡淡的对我说：“你那匹马食量可不小啊，不过体格还不错，我要留着做种。”我那叫一个无语啊，真恨不得一马鞭抽死他。而现在，我唯有默默诅咒：亲爱的马大哥，你可一定要争点气，把谢寒江给吃穷了啊！
　　还好还好，珉哥哥满脑子想的都是我突然失踪又突然出现的事，要不然我还得合计着怎么混过马的事呢。
　　又见长孙珉，他一把拥抱住我，在塞外胡天肆虐的沙尘里，感受到他微微颤抖的肩膀，我轻轻的环住了他的腰，老管家在一旁却潸然泪下。当年他离开我时说的那句话我还记得，他笑着说：“宸儿，你要等我。”可是记得又怎样呢？我当年不过是少不更事的孩子，又怎会将这样模糊暧昧的话放在心上？长孙珉，他在我记忆尚早时离去，就生生错过了我的成长。
　　哥哥倒是活宝似的人物，他抚掌大笑到，：“哈哈，长孙，我就知道你对这丫头，我将她卖与你怎么样？黄金千两就好。”
　　我抬手悄悄拭去眼中泪痕，哑着嗓子道：“王朗，你是不是皮痒了！”
　　许是在家被欺负怕了，哥哥一蹦三尺，惊道：“你这丫头，怎的又有新花样了？”
　　“唔，不知道这敦煌的蝎子合不合您的胃口？”我手一扬，但听耳边一声惨叫。
　　“你这死丫头！明知我……我怕毒物，你给我等着，这事没完！”
　　那边哥哥一手扯着老管家跳进屋去了，这边长孙珉却抬起头来，无比郑重的看着我说：“宸儿，女子的青春何其宝贵，不该这样挥霍。若你愿意，陪在我身边吧！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们携手与共。”
　　“珉哥哥，”我同样无比正经的看着他，轻轻说道：“我……我饿了，可以开饭了么？”
　　后来王朗同我说，他看着我与长孙珉一同进的饭厅，那感觉，怎一个"默契"了得？一前一后，相隔一尺来远，摆明了的貌离神离，那家伙还一直黑着张脸。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望见他，透过那坚毅的眼神，看见的却是谢寒江慵懒的凤眸，正眨呀眨，他说出了我想从谢寒江口里听到的话，我感动，心却不动。我若爱他，早便爱了，何必等到现在？原来世上的傻子不止我一人。我们都在痴痴的等，等着另外一个人有一天突然明白过来 ：在过去的岁月流年里，有个人一直在卑微的爱着他，低到尘埃里……
　　哥哥第二日就匆匆赶回秣陵，神色焦急，望着我，几度欲言又止，我送他上马，他定定的看了我良久，长叹一声，手抚上我的脸，低低的说：“宸儿，快点长大吧。”马儿一声长嘶，将他带离我的视线。
　　我遥望着滚滚灰尘，那远去的身影清俊拔擢，依稀可见少年时秀丽容貌的影子，顽皮且不羁的哥哥，终究还是先我一步的长大了，千丈红尘，短短的几步就将人心钻研的这般老成。其实我与他是龙凤胎，我晚他一瞬而已。
　　少年弟子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
　　长孙珉轻揽着我肩头，刻意忽略了我夺眶而出的泪水，那个生命中酷似我的亲人，还是选择了独自面对了一切，他的苦心，我怎会不知？只是，请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不愿意成为权力角逐的又一个牺牲品，像我的大姐，王惠皇后那样，坐在权力的巅峰守着青灯冷月，寂寞如此，倍感凄凉。
　　我嘿嘿的傻笑了两声，抬头道：“走吧走吧，我都吃了一嘴的灰了。”
　　长孙珉一愣，突然相当豪放的仰天长笑：“宸儿，你怎如此可爱？难道真如王朗所说……”
　　“他说了什么？”我急急到，心想莫不是哥哥交付了后事？
　　“他说啊……”他忽的凑下脸来，吓了我一跳。“哈哈，他说你小时候摔进了后院池子里，”
　　“？”
　　“所以脑子经常进水啊……哈哈哈哈”
　　我当真是无语问苍天了，拍掉了肩上的蹄子，气呼呼的往里走，任凭后面的人怎么呼唤，只当风过耳，不停不听，惹得后来的长孙珉赔了一个月的罪。“哼哼，不发威你们真拿我当病猫啊！”我恨恨的想。
　　十日后，有人快马加鞭的送来一盆宣城牡丹，显然是路上才开的，根正花繁，娇翠欲滴，雍容堂皇。我突地的想起那句诗：最是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那遥远的帝京洛阳，又该如何繁花似锦，满街流香呢？可惜，血腥的争斗不会因为这花开而休止，士族的野心永远在蠢蠢欲动着。
　　那一天，我正在修剪着枝叶，长孙珉满身戾气的从后面拥住，他在我耳边低低的说：“帝京来信，叫我回朝，可眼看着即将驱逐鞑虏啊！”
　　我手中花剪未停，“珉哥哥，你想做怎样的人？”
　　他一顿，缓缓道：“封狼居胥，效仿骠骑，永固西疆。”
　　“那么，”我呼出一口浊气，“就像你想的那样做吧，我会陪着你。”
　　身后的人沉默良久，一声长叹，包含了许多无法说出的遗憾与……怨恨。
　　我不禁将手覆在那双温暖的手上，闭上了眼，感慨我们的身不由己。不知过了多久，我最后一次的深呼吸，：“珉哥哥，我们一定会成功的，无论这条道路将多么曲折。”
　　转身，眼前的长孙珉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他似是下定了决心，眸间神采四溢，越发显得整个人如传说中的战神，英姿飒爽，挺拔颀长。我对他微笑，他倒脸红了，很可爱的样子。这样倜傥的男子，此刻正与我相对站着，修长的指节缓缓滑过我的长发，天高云淡，晴空万里，这满园春色让我的心情慌乱不已，我尴尬的往前走去，却触到了另一双幽深的眸子。
　　眉如远山，不黛而画，此刻那细长蜿蜒的黛眉之下，一双桃花眼宛如深冬的潭水，他就这样静静的站着，宽大的衣摆微微的晃动，面目冷峻，不知看了多久。我这才发现，谢寒江竟与长孙珉差不多高，原以为这样的世家子弟不会有这样的修长身材，然而他是。
　　三人就这样站立在庭院中，见我丝毫没有解释的意思，谢寒江开口道：“罢了，王宸，你随我回去吧。”
　　“我不要。”我冷淡拒绝。
　　“王宸你还准备丢脸到几时！真不明白父亲怎么会选中你来……”蓦的，他略有些慌乱的住了嘴。
　　“谢寒江，过去的事我只当不知，你回去吧。”
　　“王宸，你知道些什么？”谢寒江面如寒冰，怀疑的看着我。
　　我冲他笑笑：“不过是误听了几句话而已，没有什么的，你不要在意。”
　　长孙珉在一旁看见我脸色苍白，有些担心的拢了拢我的肩膀，不料一道劲风划来，“叮”的一声脆响，一柄长剑裹挟着几缕发丝已牢牢钉在身后的墙上，这时，我方觉察束发金铃被打散。长孙珉微微迷了眼睛，二指夹着剑身，只见此剑青光乍寒，凛冽如霜雪，在正午的阳光下冷冷的震颤着，恍如清泠。
　　“剑身通透，敲来叮然有声，不愧是青霜剑！”一贯沉稳的长孙珉此刻竟微微有些激动。
　　“不敢，长孙张军的龙渊凛然有王者之范，此剑更是自春秋传至今，在下的拙物，怎敢献丑？”谢寒江依旧冷着一张脸，懒懒的答道。
　　“相传春秋时楚王令欧冶子，干将师徒铸铁剑。得剑有三：龙渊，太阿，工布。楚王问：何为龙渊？答曰：欲知龙渊，观其状，如登高山，临深渊。后诸侯乱，辗转至唐，得见天日，因避高祖讳，故改名龙泉。长孙将军，我说得对是不对？”
　　那时正烈日当空，沙漠的空气更加干燥，仿佛天地间蒸发的没有一滴水，我只觉得唇裂的疼痛难忍，眼前的男子却恍如未觉，双眸更加顾盼生姿，他饶有兴味的摩挲着龙渊斑驳陆离的剑鞘，修长白净的手屈指成节，一下一下的敲击剑身，随着铮然脆响，那眼中浮现起片刻的温柔。我还记得他说出“龙渊”这个名字时眼里的神采，倾注了一种争夺天下，逐鹿中原的豪气，完全的不同于谢家那满腹诗书的悠然之气，是的，我在谢寒江的眼中见到了一种沙场的欲望。
　　倏忽，他又恢复了冷然，瞥了我一眼:“到底回是不回？”
　　话音未落，红袖已奔至院中，秀眉紧蹙，双手紧握成拳，一道软鞭凌空甩来，大喝道：“谢寒江，这酒泉府岂是你放肆的地方！”
　　长孙珉抢前一步，右手已紧紧缠上软鞭，微一用力，红袖踉跄了几步，勉强稳住了身形。
　　长孙珉抱拳：“谢公子，多有得罪，只是我已答应王朗照顾宸儿，这回府一事，从长计议如何？”
　　“不必计议了，”我抬腿一步，走到谢寒江跟前，抬起头定定仰望：“怎么？是不是秣陵出事了？王谢两家不是已经达成了联盟了么，谢大公子不去帝京接那大理寺卿的位子，还留在这苦寒的边塞之地做什么？”我冷冷笑到道
　　“王宸，”谢寒江的脸一瞬间阴云密布，手向我喉间扼来，我抬手一挡，恰被他死死抓住手腕，霎时便感觉骨头碎裂的疼痛。我皱着眉一声不吭，任他逼问道：“那日是不是你偷听我与爹的谈话，你好大的胆子！”
　　身旁红袖与长孙珉急急敢上前来，被我用眼神制止，我转过头，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谢，寒，江，放手！”一记扫腿踢中，趁他吃痛弯腰的空当，我一把抽出清霜，指着他：“要我回去也可以，三日后你带沈茗心的尸体来此，否则就永远不要来。”
　　他赤手握住剑身，鲜血一路滴淌到地上，在土里晕开阵阵殷红，“休，想。”他这样会答，嗓音低沉沙哑。
　　我早知是这个答案，暗自苦笑一声，摇了摇头，转身进屋，再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