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闻集》约略

2、二则：飞天

　　我要说的是关于一只飞天的故事。
　　早些时候，飞天们在天空中飞来飞去，一边撒着清香绚烂的香花，一边载歌载舞。那些音乐足以让你忘掉人间所有的烦忧，而那舞姿——那通过一道道修美纤长、轻盈飘逸的身影翩翩而起的舞姿——又会让所有定力不足的人们目眩神迷。
　　最让人神迷的则是它们的长发：帛黑色的、流火色的、青金色的、银白色的、玉色的、栗色的、浅紫色的……如最滑最美的丝绸一般，随着它们身上的五彩丝带在风中飘舞，留下了一道道稍纵即逝的缥缈云痕。
　　几乎所有的生灵都被飞天们摄去了心魂。唯独我还能静静地端坐着，聆听佛陀的教诲。目不斜视。波澜不惊。
　　佛陀似乎很有些满意，他张开洞悉的莲目，在一干听讲的弟子和凡夫俗子间直视着我，微微笑了。“墨那，你还有何疑义？”
　　他的声音温和宽容，仿佛能包容人世间的一切不堪和丑陋。
　　在佛陀说话的时候，一只似乎舞倦了的飞天盘旋着从空中落下，它那长长的丝带、流苏和玄色的长发一起，随着轻盈的身子在风中偃息下来，仿若无骨地趴伏在佛陀的脚边。我看到佛陀的头微微侧转，伸手去轻拂着那只飞天的长发。他的目光慈爱而包容，抚摩的样子有点像在安拂一只骄傲的猫，又有些像在抚平人世间所有的苦难。见此状况，半空中顿时有几只其他的飞天降息下来，如落花纷纷，一朵朵伏在佛陀脚边，带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忘忧香风。
　　我的目光落在佛陀手下那只玄色长发的飞天上，静静凝视了一会，然后一笑。
　　“墨那尚有三千疑义，欲待上人开释。”
　　佛陀会心笑了笑，莲目中一片了然：婆利多菩萨刚刚涅磐，留下了三千弟子未散去，悉托与我墨那。——但我知道佛陀亦洞悉我的心事。“婆利多说墨那前世为山中一黑虎，因恋上人身侧一玉色飞天而潜心修炼，至有今日。”
　　佛陀莲目微抬：“你想知道你的前世因缘？”
　　我直视着他，目光一瞬不移：“不。”修至今日，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前宿因缘。“墨那只是好奇是哪一只飞天。”
　　佛陀的大弟子丘多在一旁，这时终于微微蹙眉：“墨那，你就不怕落了因果？”
　　我笑而不答。佛陀亦不言语，只一挥手，漫天仙乐尽悉散去，在半空中盘旋流转的飞天们亦瞬间消隐。独剩香花娇艳，一朵朵散落山头。五彩缤纷的，亦在脚下的莲台和身上的缁衣。
　　佛陀此时方才开言：“墨那，你的因缘就在你脚下。”
　　我一低头，看见原先趴伏在佛祖脚下的那群飞天中，果然有一只玉色长发的飞天。

　　“上人。上人。”那只有着淡青玉色长发的飞天盘旋在我身边，非常愉悦地叫唤着。
　　我尊称佛陀为上人，但对修果无望的飞天而言，身为佛陀弟子的我显然就是它们的上人。一开始我不知道，它这样的雀跃，是不是因为自己被单独挑出来服侍我而荣耀？
　　“上人，上人，你要听什么曲子？”
　　“上人，上人，你要看我舞蹈吗？”
　　飞天的声音缥缈而美妙绝伦，它似乎喜欢连着两声称呼，每叫一声“上人”就在空中飞舞一圈，身子轻盈之极。
　　前世我恋过这样的一只飞天吗？
　　我平静地看着它飞舞的身影。单独看它，似乎和所有其他的飞天并没有任何的区别。它那头长长的淡青色长发，一会儿半掩藏在那些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墨绿衣带里，显得隐隐约约，一会儿它又滑过衣带飘舞到空中，盘旋舒展——我见过人间最好的丝帛和青玉都没有这样的色泽和美丽。
　　但其他所有飞天的长发亦如同它这样，独一无二，找不到可以匹敌的对象。
　　“啊～～啦～～”那只飞天毫不介意我的沉默，一个人在空中自由自在地飞舞盘旋，唱着隐隐约约遥远而美丽的歌。
　　它的样子看起来非常快活。
　　我开口了：“你会唱什么曲子？”
　　我的口气非常温和，温和到我觉得自己此刻已经近乎佛陀。
　　那只飞天“唰”地飞过来，长发和丝带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婉转的云痕，随着那云痕送过来的是一阵忘忧香风：“我会唱很多很多，净心曲，琉璃忘忧经，天花舞，波罗经，因缘妙法无上曲……”
　　它像个孩子一样数着它会唱的歌，声音飘渺动听，让人听了不由自主地觉得愉悦快活。
　　可惜我早已忘忧。
　　“我念过去世，无量无数劫……”它兴致勃勃地唱起来，完全忘了要等我去挑选一支曲子。
　　我记得在人间修炼时，曾经看到暮色中扛着锄头归家的农人在田垄上高唱，“哥哥今晚上钻妹妹那个郎当、郎当的小被窝，哎活活哎～～～”大抵就有这样的快活。
　　“我念过去世。”佛陀的声音缓缓在我身后响起。
　　一字一顿，字字似有深意。
　　我转过身，平视佛陀的眼睛：“上人。”
　　佛陀点点头，看着那只玉色飞天的袅娜身姿在空中转了一个圈，快活地贴伏过来。
　　他慢慢地拂着它的玉色长发。
　　“三界之中，有无上曼妙之色：一缕香，一段音，一艳色，脱其本来而成飞天。”
　　佛陀侧转洞悉的莲目静静看着我，言似醍醐。“载歌载舞，皆是空幻。”
　　我不语。
　　“墨那。”佛陀平静唤我。
　　我没有应答，只静静地看着他手下柔顺服贴的玉色飞天。它淡青色的长发半掩藏在那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墨绿里，偶随风扬起，丝丝缕缕的缥缈。
　　载歌载舞，皆是空幻。
　　过了一会儿，我微微笑。飞天没有精魂，它们再怎么修炼都成不了正果。正所谓色即是空幻。丘多他们一定会奇怪我怎么还没有落因果，毁了修行。
　　“墨那可还有疑义？”佛陀在一旁又温和地唤我。
　　温和而包容。
　　我摇了摇头，但沉默了会儿又道：“墨那前世是一黑虎。”
　　佛陀听了我的疑问也沉默了一会，然后他手指轻轻一拂，只见那玉色飞天快活地飞上半空舞动起来。霎时仙乐缥缈，衣带轻盈袅娜，朵朵香花自空中撒落。
　　佛陀道：“你看那飞天无忧无虑。”
　　我轻轻点头。
　　是了，原是如此。
　　丘多在殿门口，闻到佛陀这句话，忽然跪下：“多谢上人，丘多今日醍醐灌顶。”
　　佛陀含笑点头，目光慈爱而包容。
　　丘多站起来，看着我的目光欢喜而彻悟，我亦冲他点头微笑。那只玉色飞天飘舞着身子飞过去，在丘多头上撒下朵朵香花。佛陀的其他弟子们受到感召，纷纷来到殿门口看着这一幕。
　　瞬间殿外的天空和殿内的屋顶上都布满飞天，一个个五彩身姿，衣袂飘带轻盈旋舞着，香花遍了地。
　　我静静地感受着这诸人的喜悦，静静地仰头看着。在无数飘舞的五彩身姿中，那只玉色飞天很快失去去了踪迹。
　　一开始我还能找到它的身影的。
　　载歌载舞，皆是空幻。

作者有话说

　　游戏之作。不另外堆了，暂放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