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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登仙 ...


  •   “是郭将军的尸首。”白发苍苍的老军颤颤巍巍地捧上一个匣子与一柄利剑:“天兵未至,我等不敢轻易下葬,亦不敢交给外人……万幸不曾损坏。将军临终时,随身带着这些。”

      皇帝迟疑了一瞬,抖着手将那佩剑接过。在钓鱼城,在侍郎府,他一万次给那人配上过这柄长剑。时别数载,终于再见到这旧物。

      他摩挲着剑身,像摩挲着情人粗糙的掌心。

      “陛下,还有这个。”

      木匣中躺着一支镶金嵌玉的簪子。是俗而又俗的俗物,骗人卖命的结交之情。合该送去炼狱中锻做灰烟,却不该躺在这人的遗物中污人耳目。

      “陛下?”郑诚儒见皇帝半晌不语,试探着唤了一声:“这棺木……”

      皇帝定定瞧了那棺材一眼,半晌。回过神来。

      “啊,是郭兄吗?打开吧。”他似乎带着些笑意,伸手理了理衣襟,又正了正发冠,随后朝那几个老军点了点头,似乎带着谢意。

      “开棺?”周飞虎略有些吃惊。这停了好几年的死人……直接面圣,是否有些不敬?

      但不容他质疑,亲卫们已将厚重棺木挪开。尸首分离着,大抵因为一路的颠簸,那人头并非正正朝上,而是不服帖的滚动了,侧着脸,似乎不愿见人似的。

      皇帝小心翼翼伸出双手,将这颗价值千金的头颅抱起。梳得齐齐整整的花白发丝已枯了许多,肉眼可见的酥脆,似乎稍稍一碰便会纷纷断裂。那眼睛显然是人为合上的,闭得并不严实,留着缝隙。鼻梁依旧挺得直直,嘴唇却不似生前丰厚饱满。

      依然是很有英雄气概的一颗头颅。保存得十分完好,连睫毛都还服帖地粘在眼皮上。也许掉了几根,但并不明显,依旧短而浓密。除了面皮略有些灰黄之外,这颗头便像是睡着了一般,面色十分宁静,并无愤恨,也毫无不满。

      “郭兄,郭兄。”皇帝抚着情人的面颊,低低地笑了出来:“这便是你躲着我的下场。可真是得意得很哪,是不是?”

      这便是我与你结交的下场。是不是?你心里怨恨得紧,嘴上为什么不说?你干甚么装出一副圣人模样?你当真下贱……为什么不恨我?像你的徒弟们一般,拿着毒药来蒙朕吃下,大仇得报,才是男子汉该做的事……你拿来的药,朕还能不吃么?

      侍女们瞧着她们的陛下亲昵地与一颗头说着话,俱有些恐惧恶心。陛下捧着这颗头仿佛捧着一颗明珠。他脸上的笑容诡异而骇人,似乎又带着病态的迷恋——竟比瞧着皇太女时还要宠溺纵容。

      郭靖的双目没有完全合拢。那双眼睛低低垂着,仿佛庙里泥塑的菩萨一般,带着慈悲。

      他向来是个不记仇的人,宽容大度到如此地步。甚至,他被蒙军斩断的脖颈、碗口大的疤痕,也那般乖巧,听话地萎缩着,毫不令人生厌。如若将这颗头再放回肩膀上,再取了绸缎将脖子裹上,便真正完整无缺,仿佛从未被切开过。

      比生前还乖。

      皇帝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纹路。他不再似数年前那般形貌昳丽,沧桑年岁已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他脸色苍白,眉目依旧难描难画。他从情人口中取出防腐的水银时,手指竟一毫也没有颤动。他低声说话时嗓音沙哑悦耳,极是动人。

      他抬起头来,像没经历过世事的年轻人一般,看着那几个送棺木的老军。

      “下葬的话,是不是……要缝起来?朕想,还是缝起来好……”

      已是掌灯时分。这夜郑诚儒决定亲自守夜。白天时陛下的精神似乎很不稳定,出门在外,这让人很担心会出什么问题。还是自己守着为好,不说出什么大事,便是要茶要水,好歹也比外人精细。

      然而行宫内安静得出乎意料。一直到下半夜,也没见皇帝陛下有任何动静。郑诚儒终于忍耐不住,决意冒着触犯天威的风险,擅自前去看一看。荆州初定,实在不是能出乱子的时候。

      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可怖场景。烛影摇曳下,皇帝端端正正跪坐在床榻之上,柔顺的长发半披着,穿戴得十分整齐。从未上过任的前任镇国公乖乖枕在皇帝膝头,头颈已被缝上,几乎看不出伤口来。皇帝用力抱着他,低低垂着头,苍白的面颊贴在逝者灰黄的额角上。二人并肩交颈,瞧着甚是缠绵。

      骤然而来的冷风穿堂而过,倏忽间将灯烛扑灭。怕惊扰贵人小憩,郑诚儒便也没有多瞧。带上两扇暖阁小门后,这位尽职尽责的侍卫长,便吩咐守夜的宫女好生照看,随后回到自己屋中,准备稍睡一会。明早就要摆驾回宫,想来五更时分又要起床了。

      皇帝并未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夜风惊醒。他面容十分恬静,神态相当柔和。事实上,若行宫的宫女内侍们未被他白天那诡异的举动吓到,而如往常一般各尽职守的话,他们早该发现陛下的寝宫香得有些不对劲;而京城带来的装着二十四颗仙药的匣子,已见了底。

      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只觉夜里暖风阵阵,熏人好梦。次日一早,郑诚儒带领亲卫入行宫请驾时,竟发现所有守夜人都东倒西歪地卧在殿门前睡着了,早已误了伺候陛下洗漱的时辰。

      向来聪明的侍卫长突然觉得不对。他几乎在一瞬想清了前因后果,猛地踢开殿门,单枪匹马闯了进去。

      没有什么改变。他的陛下还是那般年青俊朗,面色栩栩如生,比活着时还要美貌。他头上未戴冲天冠,身上也不穿衮龙袍。足下没有无忧履,却穿着一双青云白鹤靴。想来二十四颗仙药不会太让人安生,但这人的面庞却并无什么狰狞可怖之态,反而十分宁静安然。

      全然是初见时的模样。郑诚儒突然想到,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似乎已经忘了公子在钓鱼城时的打扮了。所有人唤他小都统,侍郎官,尚书大人,右丞相,晋王,陛下;他头上金冠银冠珠冠玉冠换了又换,红袍紫袍蟒袍龙袍滚灯儿似的脱了又穿。他极少穿今天这般质朴的素衣白服,而穿上后,竟也这般文雅恬淡。

      复得返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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