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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暗涌 ...


  •   这夜慕容复并未回府。忆淮等得心焦,派人外出打探。却听说在望春阁遭人打了,现下官家龙颜大怒,正在发派此事。郭靖不解,问望春阁是什么地界。梁公子叹息一声,默然不语。

      这糟心事倒也不冤。原来官家做太子时,便总念着一个色字不放,为此不晓得花了多少心思。慕容公子并非甚么忠臣良将,从不劝谏,反助着他的威风,与那些怕事宫人大不相同。因此太子每每出宫嫖妓,便将这好伙计带上,方便甩脱宫中那些恼人的护卫。昨夜亦是如此,却被江老将军逮个正着——正值官家在阁内办事,侍郎官在外厅喝茶等候时,老将军夺门而入,将一众脂粉娇娃打得吱哇乱叫,四窜逃命。侍郎官上前劝解,被他一笏板砸在头上,鲜血横流。

      皇帝陛下当时吓得瑟瑟发抖,回宫之后,回想起来,又觉愤怒。天子富有四海,哪里是去不得的?不过前朝老臣罢了,仗着有些军功,如此目中无人,简直是胆大妄为。但到底是个懦夫的本性,竟不敢与这狂妄老臣当朝对质,只传下旨来,罢朝三日。侍郎官护驾有功,在宫中上了药,以御车送归府上。

      忆淮听得音讯,早备了银两打发太监内臣。慕容复披散着头发,用帕子捂着头,愤愤然从车上跳下。及至内堂,待众人散尽后,怒道:“老泼贼,怎敢如此!迟早教他身首两处,才算认得了我!”忆淮细细察看伤处,确认并无大碍后,劝道:“老人家固执,偏激些,也是有的。陛下自有主张,哥哥又何必动怒呢。气坏了是自己的,那起小人反得意了。”

      慕容复哼道:“陛下的主张?他若有主张,也落不到今天这地步。”

      忆淮忙小声道:“哥哥噤声!叫旁人听了去可怎么好。”

      慕容复对着镜子,照了照伤口。所幸藏在头发里面,倒不是很能看出来。半晌,嗤笑道:“便是在他跟前说这话,无非惹出一包泪来,又能怎样。前些日子为财税之事,证据都摆在眼前了,他敢罚贾似道么?丞相大人一说罢职,这脓包就哭起来,竟跪在地上恳求。到底谁被弹劾?谁是君王,谁是臣子?将太祖的脸也丢尽了。“

      忆淮笑道:“跪地相求?哎哟,这真奇了,哪有这样的。哥哥,咱们家里来了一位贵客,本来是要等哥哥回来相见的,我想此时相见,大有不便,便叫他先带阿云出去逛逛,晚间再来。现在要见么?我唤人去街上寻。“

      慕容复碰了碰伤口,略一皱眉。他得知义兄入京的消息时,也颇觉着有些棘手。郭靖向来黑白分明,嫉恶如仇;自己如今还依附在贾似道门下,若让他晓得,保不准大闹一场,大家脸上无光。然而自家这位兄长是个直肠子,凡事不会拐弯抹角,若放任他在外,保不准得罪什么人,惹出祸事来。还是在兵部给他寻个职务,护在羽翼下为妙。左右兵部都是自己人,便做错什么也有限。

      “且慢。”侍郎官思索一番,道:“我下午还要会见今科武举人。待晚膳前再寻回来不迟。”

      时隔三年,阿云居然对这位郭伯伯还有些模糊印象,记得他给自己买小香扇和绿豆糕的事儿。混了半日,熟得和亲爷女一般,由抱在怀里变成坐在肩头,吃了皂儿膏、糖丝线、鹌鹑馉饳,还有豆儿水,又看了半场傀儡戏,方想起今天的书还没念,有些害怕,想要回家。郭伯伯拍着胸脯保证不会让她挨揍,小姑娘才略微放下心来,眼睛又盯着对面的炒螃蟹看了。

      郭靖摸摸她圆滚滚的肚子,觉得不能再吃了:“买一份,带回去再吃好不好?”

      阿云点点头,把还没吃完的炸馉饳儿放在桌上,示意吃不下了。郭靖吩咐她在这里不要动,自己跑过去买了就来。小姑娘看着戏台上的木偶,嗯嗯点头。

      新一锅炒蟹还没出,怕丢了孩子,郭靖便总留着一只眼睛望着戏台那边。却见一个邋遢汉子,慢慢靠到桌前,似乎在和孩子说话。也顾不得卖蟹店家挽留,忙跑了回去。

      “他想要这个。“阿云小声辩解着,有点害怕。父亲不许她和生人说话的,可是她看这人很可怜,而且只是想要一点剩下的吃食而已。那乞丐似乎也被郭靖气势汹汹的模样吓到,往后缩了缩。见是场误会,郭靖倒不好意思起来,随便摸了几个钱,和点心一起给了他。那人忙不迭地道谢,抬起头时,却愣住了。

      “郭将军?”

      那张脏得辩不出颜色的脸上,露出又哭又笑的表情。

      “我是张贵啊,郭将军!”

      当年共抗蒙军的战友,时隔三年,竟沦落到如此地步。原来张贵张顺兄弟,自随刘整前往荆州赴任,便与吕文德有些接洽。吕文德嫉贤妒能,时时打压刘整,军功不报,反处处找茬。刘整本就手脚不大干净,不留神被捏住痛脚,害怕被揭露出来,想起王坚下场,索性带着一家老小降元。他浑家本是宋人,苦劝夫君不得,亦怕吕文德拿捏,两下煎熬,进退不得,只得于投降前夜悬梁自尽。张顺张贵得了这妇人报信,逃出生天。

      安伯将三人带回府中时,菜肴已经齐备,慕容复与梁忆淮俱在厅内等候。郭靖尚未进门,就听到义弟的说话声,一如既往的清朗悦耳,带着青年男子特有的磁性。心忽然跳得厉害,怎么也迈不进那条门槛去。

      “郭伯伯,你怎么站在这里啦。”阿云走到屋内,发现大朋友还没进来,又跑回去牵他。这下惹得众人都看过来,郭靖只觉脸上越发滚烫。三年前他背着许多好猎物回到草原时,只看到一座空空的毡房。阿古拉说,白鹿安答有事要出去一趟,要他在这里等着。

      他等了半年。没有任何音讯,自己的担忧与思念对对方而言大概只是负担。某次看着一对南归的秋雁时,他愤怒地拿起弓箭,想要将它们拆散。但最终没有这样做。人的痛苦不会因为雁的分离而减轻。

      或许不是每一个人都像自己一样,不是每个母亲都像自己的母亲。或许复弟真的有事要办,又或许只是厌烦了自己。什么可能都是存在的,但他郭至诚是一个不太重要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他想过许多重逢的画面,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现在的这种场景。

      慕容复转头见到他后,笑道:“玩得疯了,这时候才回来。”

      那轻描淡写的语气,就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这三年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张贵被安伯带去洗了手脸,这时候也已到了厅内,激动得语无伦次。自发觉了刘整的反叛之心,连夜逃出荆州后,至今已两月有余。侍郎府的门人不信一个花子会与自家官人相识,每每前来,都打了出去。慕容复听他哭诉,佯怒一番,要将门人赶走。又嘘寒问暖,问及荆州诸事。

      郭靖忽然觉着有些落寞。并没有人冷落他,所有人对他笑脸相迎。他想过很多次,复弟是不是真的有要紧事,是不是有什么不能和自己道别的缘故。但看起来似乎没有。他沉默地用完饭菜,对周到的款待表示感谢之后,决定回驿店去。梁小官人略微有些惊讶,挽留无果后,起身相送。慕容侍郎仍在与张贵谈着荆州吕文德决意与蒙古通商一事。

      “我上京来就是为了见他,现在见到了,知道他过得很好,皇帝又给了他官做。他一直想做官的,得偿所愿,不是再好不过吗?”郭靖心道,自己并不是不能高兴下去。两个孩子都长大了,从了军,师父愈发年迈,孤零零一个人,自己也该回牛家村去,多陪陪他老人家。另外,那几亩荒废已久的地,也可以耕种起来。

      “我一个人就能耕二十亩!”他被自己逗得发笑,却掉出一颗眼泪来。

      梁忆淮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踪影。擦干泪后,郭巨侠忽然发现自己不知身处何处。盘算着买耕牛的事情,忘了看路——这可有些丢人。但应该也不难找到,这边是花园,绕过回廊该是前厅?

      怎么到这里来了,他摸摸额头,决意乘着没人,从后院翻出去算了。要到前门处再碰到复弟,那真有些吃不消。

      “郭兄?”

      天哪,没有比这更尴尬的事了。就算是忽必烈称帝建元,即将身登大宝之际,脚下一滑,从十二级台阶上滚落下去,将袍服都跌得稀烂,那份难堪也比不上现下的万分之一;大元皇帝的这位郭叔父,此刻正竭力将自己和墙融为一体,恨不能即刻学会遁地之法,好从地下钻走。这其实很奇怪,他以前还想着要义正辞严地将义弟责问一通的,现在却好像做错了事的是自己一样。

      慕容复从廊边探身,确认对面是自己义兄之后,翻过栏杆,有些好笑地背着手走过来。郭巨侠将脸摁在墙上,大有宁死也不会回头之豪杰气概。但却被义弟托住下巴,扳了过去。

      “做什么?谁惹你了?”看着这家伙又倔强地转了回去,侍郎官也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脾气还挺大……生我的气?”突然闷声离席,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害得他将张贵扔在厅中追出来,结果只是跑到后院来哭——自己这义兄到底是四十岁,还是十四岁,抑或连十四岁都不满?回想起自己十四岁时,已经接下父亲丢下的一堆烂摊子,早不是这般幼稚光景了。

      哄了半日,终于让这木头抹着眼泪同自己回来。道上碰到几个寻过来的侍女,见自家官人领先半步引路,郭相公红着眼睛垂头丧气跟着,仿佛刚哭完一样,俱吃了一惊。慕容复倒不以为意,吩咐打扫一间客房,给张贵居住,各色各样俱与梁小官人一般,不得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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