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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皇宫内不似往常低沉肃杀。皇太女活泼的笑声在内殿回荡,使得侍疾多日的宫女内侍们终于松了口气。毕竟,自打陛下犯病卧床以来,宫里的氛围是一天比一天惨淡了。

      “抬起头来。”

      榻下缩瑟着的青年努力挺直了腰杆,结实的胸膛因紧张而微微起伏。低垂着的眉睫俱是十分浓密,一双眼睛黑黑的,显得不大聪明机灵。若非目光躲闪畏惧,倒与功臣阁第一副画像中,那位披坚执锐的大将军,有八分相似。

      “太年轻了。”疲倦的、侧卧在龙塌之上的君王,似乎终于看清了一般,已长出细小鱼尾纹的眼角露出一丝笑意。他咳嗽起来,声音中满是疲惫:“不像。“

      不像。世上原本没有两个人会完全相像;纵然某时某刻,于某人身上的某处,一点灵犀忽现,某个眼神,某句话语,某点心意,与故人相通,然终究不可捉摸,不可捕获,不可拿捏,转瞬即逝。

      “女儿做什么事,您都要挑三拣四。”皇太女不高兴地撅起嘴来。她刻意忘了“儿臣”这个自称,而强调另一重亲近身份。在父女这层关系下,皇帝是允许她撒娇胡闹,耍蛮顶嘴的。

      “镇国公……不像。”似乎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皇帝带着倦意的目光,倏忽间飘得远了。那沙哑而拖着尾调的嗓音,仿佛喃喃的咒语一般,穿过数十年光阴,将在场所有人带回那刀光剑影的年岁中去。

      于是立于塌侧的史官提起笔来,斟酌着记下了些许文字。

      “初,太宗起于微末。”

      ——《燕史·卷一·太宗本纪》

      《望海潮》第一章

      义士急救青居城 公子误走邯郸道

      三更天,月明星稀,古寺之中寂静非常。

      老疯子梦中里也不忘攥紧手中的绳索,嘟嘟囔囔的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慕容复心中暗骂一声,悄悄坐起身来,去咬手腕处的粗绳。起身时下盘用力猛了,右腿霎时痛不可当,仿佛千万根钢针扎入骨髓般刺痛。心中一慌,只得弃了逃走的念头,运气凝神压住毒性。

      欧阳锋这几日寻回了儿子,虽有些警觉,然正逢好梦,只是翻了个身,咂咂嘴不愿醒来。

      慕容复跌了个倒栽葱,狼狈不堪,瘫倒在地,一时倒不知该骂谁。他好好的本要去西夏招亲,谁知阴差阳错被打入井底,不知昏睡了多久。待醒来时,只见表妹躺在一旁,无知无觉,段誉那小子已不见了踪影。

      地下密道千折百转,他搂着昏迷不醒的王语嫣走了大半时辰也未能寻到出路。眼见表妹奄奄一息,只得停下来先替她疗伤。待到表妹苏醒过来,却如临大敌,转手在他膝盖上刺了一针。

      慕容3自是不知,怀中这位不是他表妹,而是古墓派第三代掌门人小龙女。天数无常,原来他此刻早已不在去往西夏路上,而是在终南山活死人墓之中。小龙女只当他是李莫愁的同伙,将他拖出古墓,扔在道边。

      冰魄神针威力不小。慕容复在郊外躺了许久,全凭一股壮志未酬的怒意,不肯就死;顾不得贵公子体面,支着树枝,连滚带爬,顺着大道一步步挪;饿了便嚼食草茎,困了便席地而眠。这般撑了三两日,终于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团奇异的刺眼光芒;慕容复几乎反射性地眯起眼睛,躲避这太过灼热的光线。片刻后,他想到,那也许是个火堆。自己得救了。为了印证这个想法,他第二次睁开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偏着头去看。

      一个脏得不见人样的老头儿,坐在火边烤着一只青蛙。见慕容复醒了,欣喜若狂地跑了过来。直到这个时候,慕容复才意识到这个人有多臭。就在被这老头狠狠勒入怀中的那一瞬间,他几乎再次晕了过去。老头健硕的双臂与刺鼻的气味对一个病人而言是致命的打击。

      但慕容复吃上了青蛙。代价是他得叫这老头,自称天下第一的、偶尔知道自己是欧阳锋的、坚持认为自己是他家克儿的老疯子做爸爸。

      仿佛是个丧子的疯子,口口声声唤他“克儿”,颠三倒四的说的那几句重复话,几乎没一件和他儿子不相干。

      “爹爹是天下第一啦!克儿,你欢不欢喜?”

      “克儿,爹爹带你回白驼山,再给你寻门好亲事。”

      “克儿,把爹爹教你的武功使一遍!哈哈…”

      慕容复在洪水般涌来的父爱中感受到了窒息。然而这老头武功远在他之上,更何况他身上余毒未散,连行走也是困难。数次逃脱失败后,这疯子弄了根绳索捆着他,半夜睡觉也不放手。

      转眼已是凌晨,疯子人老瞌睡短,一觉醒来生龙活虎,拉着慕容复又要上路。慕容复夜间心事重重,加之被绳子捆着难以运气御毒,浑身疼痛不已。勉强入睡没多久,又被强行叫醒。

      “好爹爹。”正所谓人穷志短,逼到如今这部田地,慕容复也只得忍气吞声,暂时性地放弃一下骨气与血性:“把绳索松一松罢?”

      “不成不成,”欧阳锋连连摆手,“我一放,你就跑啦。”犹豫了片刻,随后开始用手走路,试图用天下第一神功引诱儿子不要逃走。

      慕容复心知这人神志不清,但却对这天下第一看得极重,心下一转:“我何不诱他前往西夏?路上若有机会逃脱自然最好,便是不得脱身,好歹也没误了脚程。说不定邓大哥他们寻不见我,先行启程了。到时候在西夏碰面,岂不为美?”他只道不出半日便能走到,全不知此时自己身处西都,距兴庆府千里之遥,便是天下良驹,也需两三日脚程呢。更何况,所谓西夏都城,如今已是蒙古人的地盘;公主招亲,早是百余年前的事了。

      “爹爹,这功夫可真俊!”

      欧阳锋喜滋滋的等着乖儿子继续说,却见他皱了眉头叹气,不由得挠了挠头。

      “可惜……唉,第二倒还算得。”

      欧阳锋顿时大怒:“怎么?这样的武功还不是天下第一?”

      慕容复见此法奏效,心中窃喜,口中仍然叹气不止:“听说兴庆府群雄论武,来了个南院大王,端的是条好汉。此人会使降龙十八掌,怕是要比爹爹强些。”他于少室山受辱后一直怀恨在心,如今乘机替萧峰惹点麻烦:“若被这疯子缠上,哼哼。”

      欧阳锋恼道:“南院大王?待我和他比试一番,看看到底谁更厉害!他人在何处?”

      慕容复往西一指:“孩儿倒想引爹爹前去,只是路途遥远,怕是赶不上大会。”

      欧阳锋哈哈大笑,道:“这有何难!”话音未落,一掌震断绳索,俯身将慕容复拦腰扛起,运起轻功绝尘而去。慕容复只觉劲风迎面,耳边呼呼直响,身下却丝毫不觉颠簸,暗自赞叹好功夫。他是个爱体面的人,觉着这样被人扛麻袋一般着实有些丢人。但转念一想,好歹胜过绑着一步步走过去。

      “待本公子做成了西夏驸马,便请御医瞧瞧这老头的疯病,”慕容复打着如意算盘:“此人武艺如此之高,又不大聪明。若要复兴大燕,是个难得的好助力。只是这父子之名,怕是要为人诟病……也罢,待他疯病痊愈,自然不会再错认的。”一时心内舒畅无比,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欧阳锋内力了得,足下十分稳当,并不颠簸。慕容复只觉睡得安泰,醒来之时,已是傍晚。尚未睁眼,便隐隐嗅到了酒香。原来欧阳锋走了一天,腹内饥饿,路过酒楼时便直接扛着他走了进去。

      掌柜的见这老头衣衫褴褛,肩上却扛着一个富贵公子,觉着蹊跷。那公子衣物虽沾了些尘土,却看得出是上好的料子,腰间玉佩与手上扳指也俱是难得一见的货色;再者,这样年纪的老头居然扛着个成年男子健步如飞,可见有些本事。也不敢得罪,吩咐小二随意给他上些酒菜,莫惹麻烦。

      欧阳锋虽然疯癫,到底是识货之人。这菜色平平,酒却醇香无比。想到儿子闲时常好饮酒,便伸手将慕容复摇醒,炫耀似的盛了一海碗在他鼻子前晃悠。

      “……好酒!”

      慕容复将醒未醒之间,嗅到这味儿还以为在做梦。这两日倒运,饭没得吃觉没得睡,加之余毒未散,浑身隐隐作痛,难捱得很。现下睡了个饱,睁眼又见一桌香香热热的酒菜,真觉着是人生头等美事。也懒得去管这老头从哪弄来这些,夹了一箸菜便往嘴里送。

      他虽吃的快了些,到底不似江湖中人狼吞虎咽的模样,举手投足间仍旧一股风流潇洒之气。欧阳锋瞧着他,只觉回到了十五年前,心中很是得意:“我家克儿还是这样,连吃饭喝酒的教养都胜人家一筹。”

      慕容复见他只顾瞧着自己,便知这老疯子又犯痴了,准在想他那儿子。见他那一脸嘚瑟,倒有些怜悯起来,心道:“父亲刚故去那几年,我也常常念着他哩。若果真天缘巧合,这老疯子的病能治好,便将他安置在燕子坞了此余生也没什么打紧,只当是个远房的长辈罢了。”他恻隐之心一动,撩起袖子将酒碗倒满,恭恭敬敬双手递上:“父亲请。”

      那掌柜的原以为这青年气度不凡,定是疯子从哪家挟持的公子王孙,谁知两人竟是父子,不由愕然。食客们也不由得窃窃私语,都讶异为何两父子着装相差如此之大。然这疯子相貌看起来颇为骇人,因此并无人敢多瞧,只暗中用余光偷看。

      欧阳锋见儿子惦着自己,心中欢喜,抚掌笑道:“我家克儿着实孝顺!好!”言罢接过碗去,一饮而尽。

      两人喝得兴起,一坛子酒很快便见了底,慕容复只觉右腿上渐渐烧起来,又麻又疼。原来那玉蜂针是古墓派的极寒的毒器,平日里尚能运功抵住,遇了这烧酒便发作得狠了。待他察觉出不好,再要御气抵制时,为时已晚,那毒已渗入五脏六腑之中。

      欧阳锋见他神色忽变,忙问:“克儿,你怎么了?”

      慕容复已痛的口不能言,竟生生将桌角摆下一块来。那小二见不对劲,忙上前查看,不想被欧阳锋一把拎起。原来欧阳锋自疯癫之后,常起些无端的疑心,觉着有人要害自己。如今见儿子中毒,自然便以为是这店家在菜里做了手脚。

      那小二如何说得清楚?只吓得眼泪鼻涕横流,求饶也说不利索。欧阳锋见他慌成这样,更生疑心,伸手便要卸这人膀子,却被慕容复奋力扯住了。

      “父亲……”慕容复不愿伤及无辜,只得咬着牙关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来:“不是……”

      “欧阳世伯,且慢!”

      只见人群中转出一男子,一身褐色短打,穿着虽然简朴,却端的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竟是十多年前公然与蒙古决裂而回转中原的郭靖。欧阳锋转头一看,只觉面熟,却不大能想起来了。这世间能叫他一声世伯的人想也不多,他却一个也记不得。

      “欧阳世伯,还是先治好令公子,再详查此人不迟。”郭靖向前一步,拱手道:“小侄在此楼开有卧房一间,可先将世兄安置妥当,寻良医救治。”

      慕容复扶着桌子去看他时,两人皆吃了一惊。原来郭靖坐在门口方向,是以一开始便认出了欧阳锋。他是个不愿惹事的人,且和欧阳锋父子诸多龉龃,不愿与他爷俩招呼,只想着吃完便走。阔别经年,却忘了欧阳克早已死于杨康之手,因此并未细瞧这公子爷的模样。此刻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惊。慕容复疼痛之下只觉此人面善,似是故人一般;郭靖却觉着他欧阳克似乎不大相像,不由得上前两步细瞧了几眼,心内疑惑:“若此人并非小毒物,如何这般眼熟?欧阳锋又何以待他这般好?”

      他正暗自思索时,慕容复却已支撑不住,双腿一软,便要摔倒。电石火光之间,郭靖已上前一步,左手将人拦腰抱住,右手滑至膝盖,轻轻一提,便往楼上去了。动作之快,水到渠成。欧阳锋见状,没好气的扔开那小二,跟着上了楼。

      郭靖将二人安置了,又寻了几个医师来,却无一人见过这毒。欧阳锋只急得抓住头发,嘴里嘟嘟囔囔念叨着,在床边走来走去。他原是个用毒的行家,此刻只觉各种配方在脑子里飞来飞去,却拿不准用什么才好。

      郭靖是个心软的人,看他这副模样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儿时生病时母亲那慈爱悲戚的面容,有些心酸。俯身又见慕容复虽是昏迷,却依旧疼得厉害,额角上青筋暴起,汗珠子密密的淌了一脸。鬼使神差的,伸手用衣袖给他擦了擦。细看时只觉这人和欧阳克越发不像,两人虽都是桃花眼,欧阳克轻佻得紧,而这位年青公子却自带一股沉稳气质,看久了隐隐有些阴郁。

      等等,年青公子?郭靖猛地反应过来,此人绝非欧阳克!十余年前蓉儿曾经说过,欧阳克年纪已近四十,自己绝不肯嫁这老东西。若他当年已近四十,如今便至少是五十往上的年纪。这小公子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即便保养得当,总不能年轻到如此地步;且自己当年亲眼见着康弟将小毒物捅了个对穿,无半点可能活下来的。

      那么……莫非是老毒物神志不清,掳了哪家的孩子?欧阳锋当年为求九阴真经,做过的恶事着实不少,想必是有人寻仇,见他俩父子相称,便误害了这孩子。如此说来,这事情便捋的清楚了。他扭头又看了看慕容复,却见他已经醒了,朦朦胧胧的半睁着眼睛,半翘的睫毛沾了汗珠,随着上眼皮儿低垂着,时不时微微一颤。郭靖只觉他这模样越发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心道:“先救活了他,再问不迟。我曾喝过梁子翁那条大蛇的血,自那后百毒不侵,想必我的血是能救人的。”思及此处,便从腰间拔了匕首,于手腕处轻轻一割,递到慕容复唇边。

      慕容复不知他意欲何为,偏了偏头,不肯张嘴。郭靖忙道:“我这血能治病的。”

      慕容复不知其中缘由,心道:“此人这般面熟,莫非认得我?江湖中人多信谣,言我鲜卑族茹毛饮血,此人分明要试探于我。”便冷冷的撇过头去了。

      郭靖见他这副模样,心想:“莫不是不敢喝?也是,大户人家娇生贵养的公子,哪里见过这些。只是也没其他法子,得下点狠手逼他一逼。”道句得罪,伸手将他穴道点了。慕容复顿起提防,却只见郭靖将手腕伤口又割深了些,鲜血一股一股的涌了出来。见他仍是不张嘴,也懒得多说,一下将人揽起搂在膝头,稍一使劲,将下巴卸了下来,两指抵住舌根,逼着他往下吞咽。那血涌入喉头,热热的,又腥又甜,仿佛灌锈水一般。逼得慕容复双眼泛红,几欲落泪。郭靖见差不多了,松开怀抱,将人放回原位,掖了被角。又恐他呕了出来,便先不解穴道,只给装了下巴便自行包扎去了。

      这热血一下肚,疼痛感顿时舒缓不少。五脏虽仍有些酸麻,比起方才已是好得多了。慕容复浑身舒缓,长长的吐了口气,看向郭靖的眼神多了份感激。

      郭靖见他嘴边还沾着血迹,便伸出两根手指去拭。抬头见欧阳锋在旁边满脸困惑,这才想起这动作似乎不大尊重,忙收回手去,解了穴道,压低声音询问道:“是不是被这老伯掳来的?我找人送你回家去。”

      “多谢侠士。”慕容复奋力支起半边身子,被按了下去后只得颔首以示感谢:“在下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复字。正要前往兴庆府与一众朋友汇合,咫尺路途,不劳侠士相送。”

      “兴庆府?你是说……”郭靖愣了片刻,叫桌前烛光晃了眼,才反应过来:“那可远的很哪!何况蒙古大军压境,北出蜀地怕是难了。若不急于一时,便待时局安定些再回罢。”

      “怎么?”慕容复顾不得身上不适,翻身坐起:“蜀地?蒙古?”见郭靖神情不似作假,便皱了眉头思索起来:“莫不是我睡了太久……便是睡上三日,也绝不可能来到蜀地!”一时乱了心神,掀了被子便要出门,却发现靴子少了一只。

      郭靖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孤零零一只云头靴立在地上,靴身密密的绣了银线,是孤鹤入青云的图样。不禁失笑,温言道:“不打紧,想是掉在外面了,我去与你寻回来。”

      慕容复正搜肠刮肚的想着自己究竟何时入的蜀,只低低的嗯了一声。郭靖见他心不在焉,出门后便唤了小二将门看住,自己下楼寻了半日寻不着,估摸是有人见着精致捡回去了,只得去夜市再买一双。

      蜀中前些年虽遭了战乱,但自余玠到来之后,广招民工,勤修土木,有了复苏的迹象。这小城因与钓鱼城相近,民工多拖家带口居于此地,倒还繁盛。夜市之中,虽不及杭州宝马香车,灯火缭绕,也算得上热闹非凡。郭靖恐那小公子穿不惯差的,便挑了双缎面的长靴,花了好些银两。可怜他虽稍有些房屋地产,这几年吃住也多由军中供奉,然而时常要给柯镇恶还赌债,日子过得也不大宽裕。好在此次入川备足了路费,买双靴子的钱倒还能拿出来。他向来不在金银上花费心思,手头紧时便紧着花,宽时便存些钱,倒也自在。买了靴子,见旁边有人贩些小食,想着那小公子毒发时晚饭尚未用完,便准备挑几样甜口的给他填填肚子。谁知还未开口问价,人群中已大起骚乱。

      “蒙古人打进来了!”

      郭靖心内警铃一震,大觉蹊跷。眼见男女老少乱作一团,推推搡搡,哭闹声不绝于耳。急切间足尖一点,跃上附近高楼,果然瞭望塔上两名士兵已叫人射死。他施展开走城墙的本事,登上瞭望塔,只见北面城门已破,火光大起,蒙古铁骑蜂拥而入。又见一队城中护卫匆匆赶来,情急之下,忙借了内力大呼道:“开西门!放百姓出城!”

      军士们闻言一愣,不知是否该听命于他。郭靖三两步越下塔来,揪住为首的问道:“武将军现在何处?”

      那队长认出他来,忙道:“将军已至北门督战!”

      “你等可还记得上钓鱼城的路?”

      “不敢忘记!”

      郭靖松手道:“好!你先行一步打开西门,其余人等四散开来,率大伙往西去,遇着守军,只说是率众来投;若他不信——”他略加思索,自腰间扯下一块令牌塞入那队长手中,“只管叫他们王将军出来答话!”众军士纷纷听令,举起火把旗帜,大声呼喝百姓跟随。

      郭靖安排妥当,自行施展轻功往北而去,一路上遇到百姓,便呼向西而行。临近北门时,只见护城将士拼死力战,遍地尸体多着宋军铠甲,守将武宗昌已背部中枪而亡,心知敌强我弱,抵挡不了几时。又见城外大军压境,虽碍于城门太窄,宋军亦以死当之,一时不能竟数涌入。只得暂住马蹄,待宋军放弃抵抗便要长驱直入。待到那时,尚未逃出城的百姓们怕是会惨遭屠戮。

      他并非什么聪明人,一时之间只觉脑子不够使,恨不能以匹夫之躯堵住这城门才好。思及此处,不由灵光一闪:“我何不断了这吊桥,切开蒙古军入城之路?即便他们再搭一座,好歹要耽误不少时间,百姓们便得空逃生了。”

      思及此处,也顾不得生死,在城头运起十成功力,纵身一跃,一招‘飞龙在天’借势压下。这一招自上而下时,已是威力无穷,更何况此时郭靖奋力一博,自城楼而下,不留余力,将全身功力压于这一掌之中。若是用在人身上,怕是头盖骨要拍个稀碎。

      城外为首的蒙古将领名唤阿来夫,此人手下颇有几个能战的武夫。其中有条大汉名唤札牙木,生得虎背熊腰,一张鞋拔脸叫胡须盖了大半。此人不仅能使得十八般兵刃,更是以百步穿杨的本事闻名,时时将成吉思汗生前夸赞过自己的事挂在嘴边。他早知郭靖在蒙古军中是极有名望的人,便有心取了他的性命,在阿来夫面前邀功。此时遇着机会,忙搭弓便射。

      郭靖自知此时避开,则折了这一掌的力道。若此次劈桥不开,蒙古人有了提防,只怕再无机会重来。于是索性闭了眼只作不见。谁知那箭撞上太阳穴时,只钝钝的闷响了一声便弹开去。铁钩箭头上扎了一枚美玉,在地上滚了几滚,裂成几瓣。

      札牙木再要搭弓时,郭靖已轰然落地。这一掌打得极狠,吊桥登时从中间向两侧裂开几道长缝,嘎吱嘎吱晃的厉害,缓缓往下断开去。蒙古军士们见势不对,只得回撤,人踩马踏,那桥摇摇欲坠,裂得更快了些。

      “郭将军速速上来,我等接应!”原来汉人将士们见危难已解,士气大振,又见郭靖仍在城下,恐变生不测,不由纷纷出声催促。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城头为首的一位青年,身量高挑,玉面朱唇,左手执长剑,右手捏一把失了坠儿的折扇,飘然若谪仙之态;身后站着一位蓬头垢面的老者,手执火把,气度很是威严。郭靖见状大喜,奋力一踏,欲借力上城头。那吊桥再不能承此重,轰隆一声裂做几段,堕入护城河中。两旁军士见状,心中俱是又惊又叹,暗赞这汉子真乃当世豪杰。

      札牙木见一箭不中,恼恨那青年多事,摸出两枚飞镖同时掷出:一枚直击郭靖后心,另一枚冲慕容复而来,叫他躲闪时不得分心去救郭靖。慕容复侧身一让,挡了过去。郭靖只听风声渐近,心知若伸手去接,一旦泄劲便无生还之路,只得仗着穿了护心软甲,决意生受这一镖。

      眼见这汉子要命丧黄泉,城上城下军士俱是倒吸一口凉气。蒙古军虽然残暴蛮横,对英雄却向来敬仰。方才见他以孤掌之力劈断千斤吊桥,顿生崇慕之心,因此竟也不愿见他死于此处。札牙木则得意洋洋,咧了嘴哈哈大笑。笑声未落,只听噗嗤两声,那镖已插在右眼窝中,扑的便倒下马来。待左右反应过来,上前搀扶时,早断了气。

      有大胆的上前把那镖拔了。那镖上做了倒钩,一用力便扯出颗烂葡萄也似眼珠子,连带着一大团筋肉,带着脑浆,血淋淋淌了一脸。眼窝子黑咕隆咚的凹进去一个大洞,里面隐隐还有一枚银镖,深深地插在脑内。众将士大吃一惊,不由抬头再去看那青年。方才见时觉他容貌俊美,此时再看时,只觉得寒月笼罩之下,此人面色苍白至极,阴恻恻的,甚是吓人。

      原来慕容复见自己那镖来得快而虚,打郭靖那只则重而迟,便起了声东击西之心,假意避让,实则将长剑隐于袖侧,侧身时剑锋一转,让那轻镖去带郭靖身后那枚。这一招借力打力,正是他慕容家的绝学“斗转星移”。札牙木打那重镖时,是要致郭靖于死地,因此回旋时力道也大,一击致命;那轻镖本是用来吓唬慕容复莫管闲事的虚招,因此力道不大,只随重镖之后扎在眼窝上。饶是蒙古军汉个个儿骁勇善战,也都生了些惧意,心道:“那汉子的掌力虽然举世无双,好歹明来明往,叫人有防备;这青年看着文雅飘逸,却叫人觉着脊背发寒。”

      郭靖上得城来,见大势已定,吩咐众人不必恋战,向西门撤退。又见慕容复一改在城头的冷峻神色,忙上前谢过救命之恩;躬身却见他只穿了一只靴子,右边雪白的绢袜已磨黑了底,忙解了腰间新靴子给他穿上。

      慕容复虽是惯让人服侍的,到底不好真让他做这些事,忙蹲下道:“我自己来。你快去给他们引路罢。”便伸手接过。触时只觉面料软韧光滑,不由得仔细打量了两眼。这长靴缎面白底,镶边的彩云之上,一双凤凰交颈而卧,做工极为精细;对方自己脚上那双却又黑又旧,显然是穿了好些年的便宜货色。两厢对比,没来由心内一紧,低声谢道:“这又何必?好生破费。”

      郭靖笑道:“无事。我倒不知你这样高的本领,还想着办完事再去接你。不想反累你来救我。从此可要敬你一声大恩人!”他向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此时能说出这些,实是因心中欢喜至极。

      慕容复摆手道:“没甚么。只是在路上听了几句不大通的话,要向你请教。究竟蒙古人何时吞并了西夏?”

      郭靖皱起眉来:“这个…大约三十多年前罢?”

      “如今是?”

      “宝祐五年。”

      郭靖被问得摸头不知脑,但见对方若有所思,便没有反问。回头见对面已在抬木搭桥,忙唤百姓加速急行。待众人出了西门,便纵火烧了西边吊桥。

      一旁的军士们见状,纷纷道:“索性连城池一并烧了。蒙古军最喜以战养战,得了这些物资,岂不便宜他们。”郭靖叹道:“若有些财物可争抢,便只想着进城。此时纵火,惹恼他们,弃了城池从外围包抄过来,这些百姓走得又慢,怕是难以保全。”众人见他宅心仁厚,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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