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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第一百一十五章 胥元 九十二 ...

  •   二月初八,亦是一日好天气。
      昱王府里连日以来的忙碌总算尘埃落定。
      正院摆筵席十二桌,菜品由宫中膳房筹备,御厨与新鲜食材已于卯时入府。此番宴请的皆为贵客,喜宴名册以外的,虽未设流水席,前来贺喜皆可讨份真金白银的回礼。下人们洒扫除尘,换上新衣,犹如过年般喜庆。
      至于后院,一切该规整的规整,该添置的添置,喜幡已尽数挂起,花烛日夜不熄,处处金箔喜字耀眼生辉。往日的寂寥已成前尘,此刻后院正以全新之貌,静待它的一双主人。
      王府大门前,俞衡牵着玄珠与三白,一早便已在此候着了。
      府里诸事无需他帮衬,今日悉数自有总管与喜娘来操心,他需做的只是随同迎亲,仅仅作为昱王的亲信侍卫。
      三白一如往常,只不过这马儿始终戴不惯面上的护具,烦躁得时不时在甩尾巴。
      玄珠换上了新的牦牛皮鞍,一对玄铁马镫下缀以铜色流苏,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马衣还是那身马衣,护具还是那套护具,许是出于私心,也许是上回在迟山玄珠受激的景象令人心有余悸,俞衡担心心高气傲的战马再尥蹶子,终究是未给玄珠的装备上再添外物。
      俞衡抚着玄珠的前额,等得快要出神时,俞彦牵着他的马走了来,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俞衡一眼,站去右侧候着,也未同俞衡招呼。
      俞衡欲言又止,免不了心虚,他想他该给俞彦一个答复了,但不是眼下。
      吉时快到了。
      俞衡捏捏玄珠的左耳根,柔声道:“听话。”
      迎亲的队伍就绪,除去随行的下人,一行皆是昱军精兵,俞衡与俞彦立于队伍最前头左右,王府大门开,戊宁出来了。
      他身着那日俞衡亲手为他穿过的喜服,梳发戴冠,身披斗篷,腰佩长剑,大约是这大将军官品的衣袍令人起敬,那些金银珠玉并未能将他衬得柔和些,他步下台阶时踢起的衣摆,仿佛都带起了坚韧的风。
      俞衡望着戊宁,望着他走向自己。
      俞衡望得专注,望得深切,却并非是醉心于眼前人的容貌装扮,他心知这是他今日、也是今生唯一的时候能够仔细看一看这样的戊宁,他想好好记下他这一刻的模样。
      俞衡自然地略去戊宁眼中的复杂,回以浅浅笑意,递去玄珠的缰绳。
      戊宁轻颤眼睑,未即刻伸手去接。
      “王爷,大喜的日子,您高兴些。”
      掌心穿过皮带,戊宁以手腕绕了个圈,将缰绳握进手中,手落抬眼,这一次,是他先别开了眼。
      俞衡后退半步,颔首恭迎大将军上马,身后迎亲的长队,也纷纷躬身行礼。
      “吉时到,启程——”
      在汴阳时,俞衡瞧过不少喜事,沿街有百姓争相探头看,大户人家娶亲撒的喜果见者有份,一路铜锣声、贺喜声、道谢声不绝于耳,热热闹闹,当真喜庆。
      而非眼下这副景象。
      分明是迎亲的队伍,却一路沉重肃静得令人压抑,百姓大多远远地恭敬行礼,俞衡也不知这是睦太后病重的缘故,还是大将军成婚的仪制本就如此,又或是戊宁交代了什么,以至于这娶亲与他想象中的相去甚远,似乎连高兴一下都要成了过错。
      从前他与俞彦,也曾是跑去汴阳街上看热闹的百姓,今日却成了这大凛仪仗中的将军护卫,不由得令人笑叹一句阴差阳错。
      往远了走,没入市井中,驻足而望的人才渐渐多了一些。
      连府门前不比昱王府前的静穆,瞧喜事嘛,要瞧的就是新娘子,百姓们挤在一块,争相探头往那半开的门里望。
      这么大的圜州城,原来也不过是走出了十里,脚下路到了尽头,是一桩好姻缘。
      连家小姐,已然等候多时了。
      连府大门开,新娘子一身玄色吉服同样庄重,肤如凝脂,面如白玉,妆点得尤为温润动人,一头长发高绾成髻,冠帽上的真珠钿花令人看直了眼。
      俞衡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望着戊宁。
      大凛女子出嫁,应由夫婿牵着一同穿过数十童男童女,摸一摸童子头,寓意子嗣兴旺,福气绵延。
      他望着戊宁与连江雪一同拜别相国,望着戊宁掌心中的手,望着戊宁含笑摸过还不及他腰身高的脑袋,望着戊宁扶连江雪步上喜辇。
      金玉良缘,不过如此罢。
      俞彦不着痕迹来到俞衡身后,扶上他的背,没有言语。
      “阿彦,今日可真长啊。”
      “这才刚开头。”
      俞衡好气又好笑,他感激俞彦恰到好处的刻薄,发麻的指尖,似乎回了些知觉。
      他牵好了马背过身去,专注留心着四周,仅仅作为侍卫一般。
      外头的恭肃克制打搅不到王府里的欢天喜地,大伙儿盼啊盼,终于是将王妃给盼了来,小丫头们好奇这位将来的夫人,真正一见,个个又不自觉赧红了脸。
      俞衡依旧在旁望着戊宁。
      望着戊宁携连江雪跨过花堂门槛,望着戊宁为连江雪戴上意为人妇的玉簪,望着他们携手燃灯、敬香、拜天地。
      屋外爆竹声震耳欲聋,在众人的恭祝声中,对拜的新人一同起身。
      俞衡抱臂倚在门边,沉静注视厅堂正中的一对佳偶,低下头笑了。
      老爷夫人,我替您们看了,最终虽不是那高车公主,可您们的孙媳妇,着实很美。
      配王爷,正正好。
      很快便会有宾客纷至沓来,再一两个时辰,则该是洞房花烛了。
      这一日实在是长。
      眼前的喧闹与他似乎相隔甚远,他的笑里带着酸涩,与这片欢喜相违,叫有心之人留意到,他该是自找难堪了。
      俞衡轻吐出一口气,一闪身,身影悄无声息消失在了门边。

      连江雪细细打量身处的这间屋子。
      这一日下来,她终是得以歇息片刻,仔细再瞧周遭,与几个时辰前第一眼的印象并无多少不同。
      这昱王府的后院,说来还不及连府里一个园子大,就拿这间卧房来说,各处瞧着虽也别致,却实是紧凑了些,屋里站上几人便已觉“拥挤”,这一身的珠翠罗绮又叫她轻易动弹不得,喜娘在此瞧着规矩,她只能这般老实坐着等,等得久了,不免憋得慌。
      若能开会窗子也好,可连江雪心知这也只能是想想。
      不着寒气,恐怕是这新夜的又一条规矩。
      思绪正远着,屋外忽然起了些动静,推门进屋的脚步声渐近,连江雪正了正身子。
      戊宁来得早,早得出乎每个人意料。
      喜娘反应快,笑盈盈的,正要问安,戊宁便先发了话:“都下去罢。”
      喜娘听这话心领神会,笑道:“昱王爷莫急,这大婚规矩多,奴婢们这就伺候您同夫人……”
      “忙了一日,也都乏了,房中没你们的事了,下去领了赏便歇息罢。”戊宁注视着她,温声说。
      如此情形喜娘见得多,知道如何应对,可昱王温和的目光下透着几分压迫,看似关怀的话语,听来也分明毫无余地。喜娘稍作权衡,自知是得罪不起,便未再多劝说,领着喜婢们退下了。
      屋里终于是松快了些,连江雪望着戊宁,沉默。
      戊宁手中拿了只匣子,自打进屋她便留意到了。眼下戊宁将那匣子搁在桌边,顺手提起酒壶,斟满桌上的一对金樽,径自取了其中一杯,一饮而尽。
      连江雪挑了挑眉。
      一双酒樽一双人,这应是他们的合卺礼。
      连江雪自觉来到桌前,未说什么,仅剩一只盛了酒的金樽,那些成双对的规矩自然就免了,她饮下杯中酒。
      “你的金簪,收回去罢。”戊宁开口,这是他们今日的第一句话。
      闻言,连江雪瞥了戊宁一眼,淡道:“这也算不得是小女的簪子,不过是当初为了试探您另寻的一支。”
      戊宁不以为意,这些小伎俩,他不会放在心上,他自顾自地前去开了一扇窗,同时说道:“平日若无要紧的事,少去西院,本王每日会来同你用午膳,若有事耽搁,亦会让人来知会一声,你不必等着。自明日起,霜玉会来侍奉你一段日子,府中大小事她清楚不过,后院行走,丫头总是方便些。你出府的便装,明晨霜玉会一同送来,本王已嘱咐过她,你若想出府,她知道安排,不过本王劝你稍安勿躁,若想不叫你爹疑心到你身上,还是先安心将你的王妃当稳了。”话及此,戊宁才看向连江雪,补道:“又或是你也可开口,本王举手之劳。”
      连江雪听得怔怔,听到最后,窗外丝丝凉意正拂面,她垂下眼无言半晌,才道:“小女已感激不尽,不愿再劳烦王爷,日后会自行打算。”
      “好罢,你想清楚便好。”戊宁点点头,连家的家事,他自是少掺和为好,他看了连江雪一会,另道:“你该改口了。”
      连江雪抬眸,朱唇轻颤,却发不出声音。她将桌边那匣子打开,里头那一支她并不算眼熟的花头金簪,明晃晃地叫人心生羞愧,她生涩开口:“妾……方才有一瞬我还以为,收回金簪,您是要休离的意思。”
      戊宁哼笑一声,“难道在你眼中,本王与你成婚,竟是这般儿戏么?”
      连江雪不解地看向戊宁。婚姻之事不可儿戏,话虽总是这么说,可世间儿戏之事十有八九皆是源自心意相许、婚姻大事,她真心纳闷,自戊宁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似乎才最是儿戏。
      连江雪的疑惑不加掩饰,戊宁却视若无睹,又道:“她们都下去了,本王来为你散发罢。”
      连江雪立在原处,眼见戊宁一步步朝自己走来,身上佩戴齐整的珠翠一同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那是她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戊宁见惯了诸如这般的反应,那些畏惧他的人,似乎都以为退一步两步就能躲得过什么。
      “你是本王的夫人,本王为夫人梳头,有何不可么?”
      连江雪紧盯着戊宁不敢眨眼,手捏紧了身后的桌角。戊宁眼眸深邃,如天幕般笼罩下来,令她心中打鼓。
      愈来愈近了。
      连江雪屏息,局促得僵了脸色。
      戊宁低垂眼眸,侧着头缓缓靠近,在她鼻尖前停了下来。
      连江雪仿佛被定了身一般。只要再近咫尺,她的鼻尖就会蹭上戊宁的脸颊,她是茫然的,也是惊骇的,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相近的两人,却连一丝彼此的气息都感受不到。
      余光里,连江雪见戊宁的下颌动了动,似乎是在咬牙,他额上青筋凸显,相持片刻后,他沉默地别过了脸。
      连江雪猛地吐出一口气,心头更多的,竟然是侥幸。
      戊宁背过身去,窗外微凉惊扰烛火,映得他身影不住地晃动,在阴影中,那攒起的掌心、紧抿的嘴角、深蹙的眉头,无一不泄出了他的抗拒与困扰。
      连江雪转过身子,若无其事将桌上匣子合起,轻声道:“王爷不必勉强。”
      戊宁无谓地抬起手又放下,几乎是不知所措,他自然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只是这不应该,他不该会做不到。
      连江雪来到妆奁前,取下手上一对镯子,若有所思地望着镜中的自己,眉梢一动。
      “王爷,夜深了,江雪侍奉您更衣就寝罢。”

      俞彦打点妥当一切,赶在天明前,无声无息地出了府。
      一夜过去,俞衡也没来叩过他的门,临走前,他特地再看了眼俞衡的屋,那屋里黑着,他倒是不信里头的人今夜能睡得了。
      他尽力了,既唤不醒装睡的人,便索性成全这出戏码。
      俞彦策马出城,才过南城门,天明前的昏暗里,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甚至觉得是自己看差了眼。
      圜州地界的石刻旁,俞衡也看着了他。
      “你?”
      俞衡朝俞彦一耸肩。
      “你在等我?”俞彦又惊又喜,下马快步迎上来,全然未注意瞧俞衡仍是昨日里的装束,“怎么不早同我说,我们一块走!”
      可俞衡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唇边抿出些抱歉的笑意。
      俞彦眼中的欣喜一滞,他四下一瞧,这才发觉俞衡未牵马,他有些明白过来俞衡的意思,只是这犹如兜头一盆冷水,他不死心地问:“你不是要走?”
      俞衡抱歉地朝他摇摇头,道:“我来送送你。”
      也许是他打从心底里就未真正对俞衡抱有期待,这样的落空其实不难接受,既然本无盼望,便也无需气恼,可俞彦还是多少冷了态度,道:“不需要。”
      “阿彦,对不住。”
      “除了王爷你对得住谁。”
      这话把俞衡噎住了,仔细想想,好像除了戊宁,他的确谁都对不住,包括他自己,俞衡努努嘴,惭愧道:“这句是对你说的。”
      “你不必同我说对不住,你若是真心有愧,就该同我一起走。”
      俞衡神色无奈,道:“你都要走了,咱们不说这个了。”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俞彦不理会他,收好通行令牌,忽然又转过头来问:“你难受么?”
      俞衡摇了摇头。许是他人在外头,许是这夜尚未过去,说实在的,他并不怎么难受,真的。
      俞彦撇撇嘴,不以为然,“那便好,你回头可莫要寻死觅活的,委屈可都是你自找的。”
      “你小子就不能盼着我点好。”俞衡哭笑不得。
      “你还能有什么好。”俞彦恨恨嘀咕,翻身上了马,不情愿地道别:“走了,保重。”
      “阿彦。”俞衡及时唤住他,张了张口,有些难以启齿,“你问过我许多次,我为何喜欢王爷。”
      俞彦不明就里地回过头来,对上俞衡仰望的目光。
      “因为我曾经梦见过他。”
      这话着实莫名其妙,俞彦一个字也未听懂,他只是纳闷,天色这么暗,怎么俞衡眼里的那点倔,他就能看得那么清楚。
      令他无话可说。
      俞彦扭过头去,沉默了一会,几番斟酌后,忿忿丢出三个字:“是霜玉。”
      俞衡一怔,脸色微变,“你说什么?霜玉是什么?你是说,害嬷嬷的人?”
      “这我没说,但霜玉是睦家的人,是王爷起初告诉我的,我只知道这么多。”
      “……”
      俞衡没能言语,神情有些凝重。
      他似乎在这一刻终于懂了戊宁的“漠不关心”,他们什么都知道,而比起密旨、王位,谁是怎么死的根本不重要,追究出了真相又能如何?说到底不过是各为其主的事,他们一早都知道。
      俞彦瞧俞衡的模样,心中徒剩叹息。如此告诉他,真不知是好是坏,他真是不懂俞衡,都已到了这种时候,每个人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还非要执着弄清楚个什么劲,俞彦自知多说也是无益,他叮嘱最后一句:“你照顾好自己。”
      俞衡如鲠在喉,勉强点点头。
      俞彦心一横,驭马上路。
      “阿彦!”
      俞彦再次回了头。
      “……没什么,谢了,走罢,千万保重。”俞衡朝他摆了摆手。
      “驾——”
      说是没有期望,可每一次回头,不还是在等他改一回主意么,俞彦自嘲笑笑。
      策马迎面的春风,原来也能吹得人生疼。
      俞彦的身影很快隐匿在了夜色之中,俞衡望着那方向,心中五味杂陈。
      他回头,身后是圜州城的南城门。
      从前他常常想,迈出王府的门,往南走,过了圜州城门,往南走,只要一路往南不回头,就能回到匀国。
      那时他以为他被“困”在这里是因为戊宁,但如今回想这么说似乎没道理,戊宁又不是架了刀在他脖子上。
      他可以有许多理由,报恩、誓言、忠心、良心、怜悯、情意,这些糅杂在一起,成了一道牢不可破的锁链,拴着他认了命。
      俞衡背对城门,试探地往前迈出一步,看似与方才的脚步并无不同,然而他自己清楚,这一步他走得心惊肉跳。
      往南走。
      若往南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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