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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豆蔻初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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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峦列枕,绿野展荫;山花含笑,夏风怡人。玉垒掀开车帘,却分不清崇山峻岭中哪一座才是岳麓山。而此时的月秋表姐在她一愣神的功夫,已经成功将话题从少林寺方丈秃头上有几个戒疤转到武当清辉道长最喜欢唇红齿白的小弟子。
谭玉垒总觉得月秋表姐对待江湖中事有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和误解,以至于她会把说书人嘴里的江湖真的当回事。不过谭玉垒似乎也没什么可以指责白月秋的立场,因为她自己就是为了月秋表姐的寥寥数语关于江湖的向往而屁颠屁颠的跟着她离家出走。
拉车的老马还在一步步的向前蹭着。当初谭玉垒第一眼看见这匹马,就忍不住惊叹它“德高望重”,掰开它的嘴,看这牙口差不多相当于六十高龄的爷爷。让这么一个“花甲老人”拉着她们两个女扮男装的妙龄小伙跋山涉水,谭玉垒怎么想怎么过意不去。脸一沉正要发话,赶车人郭大爷向她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月秋表姐立马拉着她的袖子,悄悄的提醒她:“银子,银子!”于是谭玉垒彻底闭嘴不再说话。后来老马也果然不负众望,硬生生的将七八天的路程走上了半个多月还没到。
月秋表姐说累了开始闭目养神,谭玉垒则从袖口掏出一只精致的湘妃扇把玩。指尖滑过扇面上隽秀的字迹,两抹红霞浮上脸庞,昭示着豆蔻心事云卷云舒。
——四个月前,谭玉垒满十五岁的及笄礼,意味着她从此成为一名成年少女。玉垒的爹,兰水村村长谭耀光特地宴请全村。在村社的大场院上,开宴之前,玉垒早早的随着娘穿梭在各桌之间招呼客人,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们不断地向谭玉垒重复着大体相似的吉祥话,玉垒打鼓似的点头,一抬头看见堂妹谭玉林被一群年轻的小伙子簇拥在桃花树下,左一圈右一圈的围得紧紧实实,连个缝也不留,有点儿众星捧月的意思。而玉林坐在中间,一双明媚的眼睛不时忽闪着扇子似的长睫毛,浅笑着的梨涡点点浮现在脸上。看着被喧宾夺主晾在一边儿的谭玉垒朝她挑眉毛,娇笑着给了玉垒一个狡黠的飞眼。
不同于谭玉垒,谭玉林在襁褓中父母双亡。自小跟着谭耀光从帝都搬到兰水村住,和玉垒像亲姐妹一样长大。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容貌越发的焕发出令人迷醉的魅力,再加上俏皮的言语和伶俐的性情,年仅十四岁的谭玉林足以让兰水村的所有年轻男子为她神魂颠倒了。
可是玉垒一直觉得玉林太任性。虽然玉垒也很喜欢自己这个像百灵鸟一样婉转枝头的妹妹,但是每当玉林带着小孩子似的固执去追逐她想要的每一样东西时,玉垒就觉得谭玉林的这种任性简直有些顽固不化。她有着甜美的笑容,只是凡事都得依着她。
谭玉垒没有心思和谭玉林争风吃醋,趁着众人和娘长篇大套的说着家务人情话的机会悄悄退下。左右的观察了一下形势,桃花树下的年轻小伙子还在执着的讨玉林的欢心,与之相对应的是另一面怒目而视的姑娘们。谭玉垒瞧着她们七嘴八舌的交头接耳,时不时投出一道愤恨的目光,大有意将玉林生吞活剥的架势,决定不和她们瞎掺和,绕了一个大弯走到在烤制野味的谭耀光和几个叔叔身边坐下。
烤全羊还没熟,见玉垒过来,谭耀光正要说话,村口小路突然喧嚣起来,一个叔叔快步走过来对谭耀光嘀咕了几句,谭耀光马上起身叫了几个人奔村口骑马而去。谭玉林从人群中钻出来,走到不明所以的谭玉垒身边,“好像是叔叔订购的马匹送到了。”她可要比玉垒消息灵通多了。
过了一会儿果然远远的看见浩浩荡荡的马队进村,打头的是她父亲谭耀光和一个陌生公子并肩而行。
谭玉垒想起的确是听爹曾提过要在农忙之前订购一批马匹,就拉着玉林的手迎上去。她爹正和那位公子寒暄。看见两个女孩儿走过来,便向那位公子介绍到:“这是我的女儿和侄女。”又朝着玉垒、玉林说:“这位是从帝都来的徐公子。”
玉垒、玉林忙欠身道了个万福。谭玉垒抬头迎上徐公子淡然如水的目光,不禁怔了怔。
她从未见过如此儒雅俊朗的公子。
漆黑如墨的眸子,修长的身影,飘逸的青衣,一路风尘,却丝毫不见疲惫的倦意。他的笑颜轻展,让玉垒想起三月的江南和风细雨无声的润泽着大地。
徐公子笑道:“在下徐景然,两位妹妹不必多礼,我比你们大六七岁呢,叫我哥哥就行。”
玉垒怯生生的叫道:“景然哥哥。”
谭玉林偷偷的把眼睛斜过去,心说你叫的倒挺快。
徐景然转身向谭耀光说道:“谭村长,既然马匹已经清点清楚了,在下就不多打扰了。”
谭耀光忙打断他说:“劳烦徐公子亲自送来马匹,又赶上小女十五岁将笄之礼,这顿饭无论如何也要留下来吃。我们这乡间食物虽说跟帝都比粗糙些,倒也颇有一番风味。更何况就算公子不累,手下的人也累了,也该休息休息不是!”
徐景然听了,也就半推半就应了,跟着谭耀光一块进村。又听说是寿宴,便低声嘱咐身边的小厮几句,回头笑道:“不知是妹妹的生日,没准备什么。恰好这次出来为宫中女眷采办物件,从中挑了一件,请妹妹不拘收下。”说着,旁边小厮递上锦盒。
谭耀光忙拦住:“一个小孩子,徐公子太客气了,更何况还是为宫里置办的东西。”
徐景然笑道:“不妨事,只是女孩子用的东西。谭村长要是这么客气,我倒不好意思了。”
谭耀光只得赶紧催促玉垒谢过徐景然。
谭玉垒见父亲不反对,就接过锦盒打开一看,是一把十分精致的湘妃扇。打开折扇,一股淡若幽兰的清香随即扑鼻而来。扇面画着春日侍女秋千图,女子笑靥如花。旁有题诗: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
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谭玉垒看了这样的诗,小心思有点想入非非。拿眼睛偷偷瞄徐景然,恰好与他四目相对。
徐景然淡淡一笑,问:“喜欢这扇子么?”
谭玉垒微微红了脸,使劲点点头。突然想起他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便对徐景然说:“我叫玉垒,谭玉垒。这是我的妹妹,谭玉林。”
玉林向徐景然笑笑,转头又朝玉垒一笑,只不过面向玉垒笑得有点诡异。玉垒的脸顿时红到耳根。幸而徐景然转头和谭耀光说话,不曾留心。玉垒有些心虚的瞪了玉林一眼,谭玉林脸上的笑更欢了。
那些整天围着谭玉林转的小伙子们看玉垒玉林两姐妹和什么徐公子相谈甚欢,都打翻了醋坛子。于是有人问了,那个徐公子是谁啊?
一个知道详情的大叔说,徐公子你都不知道,帝都徐家你听说过没,神川首富徐策的公子徐景然,这回知道不?
有人恍然大悟,说徐家的生意不但涉及咱们晟朝的各行各业,甚至还做到了周边的附属国。倘若徐家一跺脚,只怕这神川天下都得抖一抖。
众人倒抽了一口凉气,都是一脸惊讶,七嘴八舌的说开什么玩笑,那徐家的钱怕比国库还多,那么有钱的公子会跑来做马贩子?
回答的人叹了口气,说人家也不是特地来当马贩子的,不是说给宫里置办物件的么,也许就是顺道给咱村送来了马匹,人家还有别的事呢。
这些人总算抓住了重点,暗暗地松了口气。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那个大叔又自言自语说,也没准是这个徐公子看上了谁,比如什么谭玉林啦,才特地大老远的跑到咱这北方边地。可怜的小伙子们立刻是一副天崩地裂的神情,得逞的大叔偷笑着溜了。
寿宴开始了,垒母当着众人的面将玉垒如瀑的长发散开,为她绾上了云髻,算是宣布了成年。热心的乡亲们继续拉着谭玉垒喋喋不休。等玉垒好不容易脱身了,就琢磨着找一个清静的地方自己待一会儿。穿过层层的桃花林,是一片碧绿色的湖泊。和煦的阳光,柔和的春风,桃花在岸边摇曳生姿。玉垒在张开手臂在湖边吸了口气,不经意发现徐景然竟然也一个人躲在树下喝酒。
玉垒走过去,问:“景然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徐景然一惊,便立刻笑道:“这也是我要问你的,小寿星,你怎么也在这儿?”
谭玉垒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那边太吵了,不像这里,清静!你……也嫌吵?”
徐景然一抿嘴,道:“还好!只是这里的桃花开的真好,我也好久没在桃花树下喝酒了。”说完又笑道:“想不想一起喝?”
谭玉垒点点头,席地坐在他身边。徐景然递给她一壶酒,玉垒认出这是谭耀光在玉垒出生时酿制的女儿红,已经收藏了十五年。原本说是等玉垒成亲时请姑爷喝的,不知道怎么到了徐景然的手里。玉垒脸一红,怯怯的问道:“景然哥哥,这酒……你是从哪儿来的?”
徐景然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便说:“刚才和你爹喝光了酒,他喝多了,就叫我去酒窖再找几壶,这是从架子上找到的,我尝着味道不错就拿它了,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没什么不对,没什么不对!”玉垒头摇的波浪鼓似的,“我是说,这酒挺好喝的,景然哥哥……你,多喝点!”玉垒的脸红到了耳根,接着喝酒的机会偷偷的看徐景然。尽管初次相识,但是他和蔼的笑容,他练达的出事,给她的感觉却很亲切。人说因缘际会天注定,人说一见钟情一眼即是万年。倘若上天有知,是否这真是缘分的开始——不仅仅只是一壶女儿红,不仅仅只是他恰在她的成年礼上出现,他的一切一切是否意味着他就是她命中注定的有缘人。
“景然哥哥,他们说你是帝都人?”玉垒突然问。
“嗯。应该这么说,我是在帝都长大的。不过其实我是在北方出生的!”徐景然说,“而且自从我十二岁起,就跟着家父走南闯北的做买卖,查看家里在四处的产业。说起来在帝都待得时间并不算不长。”
“那真好!”玉垒羡慕的说,“其实四处走走挺好的,不像我,从小都没出过远门,顶多在赶集的时候去镇上看庙会。老这么在家呆着,闷都快闷死了!”
徐景然笑了:“有的时候在家并不是不好,我走的地方多了。到头来最想去的,其实还是家。你现在年纪太小不会理解,可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谭玉垒看看徐景然,蓦地,忽然觉得他有些伤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兰水村地处晟朝最北端的燕州,北望鲜卑族聚居地,也随着鲜卑的日益强大而备受滋扰。临湖而望,可以看见遥远的天山上的千年积雪。谭玉垒的酒量不济,之前就喝了不少了,渐渐的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发现躺在自己的床上。天色已经擦黑了。揉了揉有些痛的头,却发现再也找不到徐景然的身影了。
“人家早走了。”谭玉林淡淡的开口,“把你送回来,说天色不早带了那么多人不便在此留宿,就匆匆告辞了。”
“哦……”谭玉垒听了有些失望,又嘴硬道:“我又不是在找他。”
“拉倒吧,就你那点小心思。”玉林嗔笑,又一本正经的凑过来说:“不过这位徐公子也真难得,这点儿小事还亲力亲为,又没什么架子。人家都说帝都徐家富甲天下,而徐家公子徐景然为人八面玲珑处事练达,今天看来长得也挺凑合,反正是比咱村的那帮人强多了,不知道勾搭了多少春闺少女夜不能眠。”
谭玉垒向她翻了个白眼,玉林咬着玉垒的耳朵说:“今晚有个叫谭玉垒的估计是睡不着啦!”
玉垒脸一红,一脚踹过去。玉林跳着躲开,向她眨眨眼睛。“臭丫头,你别跑!”玉垒立刻追了上去。傍晚的桃花林里幽香盈袖,只是那时她们不会想到,多年以后再去回首往事,那年那人早已物是人非,而无论是谭玉垒、谭玉林、还是徐景然,都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