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魇》济扬

1、人类不宜冬眠01

　　《人类不宜冬眠》
　　济扬/文
　　2024/12/12
　　晋江文学城原创首发

　　人类不宜冬眠01/

　　【一】
　　润宜
　　睡不着，坐起来看到窗外一片雪白，我就知道又下了一夜的雪，想起来你曾经跟我说，你最不喜欢冬天，因为每次到了冬天，你都极其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可是生活在继续的同时总是免除不了痛苦，所以你总是被痛苦拉扯，身体装着被鞭笞鲜血淋漓的心脏，走得踉踉跄跄充满艰辛，外人却什么都看不着。润宜，他们只嫉妒你的自在，他们看不着你的伤口。

　　自从离开你，我并没有刻意回想你，我也没有刻意不回想你。你那时候说，从来都没有一个人会认真爱你，我说我认真喜欢你，你说喜欢和爱是不同的，可是具体哪里不同你从来都没有告诉我。
　　今天楼下的小孩跟我表白了，我突然就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我从前的模样。现在我觉得喜欢和爱没有多少不同，得不到的喜欢和爱，都是一样的苦涩。

　　－

　　是在大学遇到陈润宜。
　　一张漂亮却不艳俗的脸，人那么瘦，又薄，锁骨也像山棱强硬凸出，长发散在肩后，早已被卷发舍弃的直发，在她身上那样乖顺柔软。

　　那节课是什么？我居然记不得。

　　只她坐进教室，有男生上前搭讪，她早就出现在校园表白墙，从入学就出名。
　　我坐在前列，回头太明显，于是克制着自己减少注意力，之后却无法沉下心听课，原来是这样才不记得那节课究竟是什么课。

　　我们不同级，润宜挂科重读。
　　她穿得一身黑，坐耀白课堂，十分醒目，周遭不少人看向她，却少有上前打扰搭讪，许是知道结果，又或者是听闻她从前事迹。

　　润宜是从来都害怕寂寞的人，于是总要找到些人陪伴自己，又总不喜欢周围人的一些行径，陪伴的人因此换得勤快了些。
　　润宜后来这么讲，“总要找到点活下去的乐趣，不然生活岂不是全然无味？”

　　实在是有趣。
　　不知道多少人将生活视为挣扎，她却要从生活中找寻乐趣。她是极其懂得生活的人。她是极其尊重生活的人。日子在她那里不再琐碎。即便身上只剩得五角钱，也要去便利店买颗糖来尝生活的甜味，不肯委屈自己分毫。润宜拒绝等待。她曾经这样对我说——“等待就是消磨，消磨是生命的慢性毒药”。

　　她说这话，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可她的表情并非如此，她的表情失落，我不忍卒读。

　　我起初并不知道这些，也同她并不相熟。相熟是很后来的事情。刚入大学，我什么都不懂得，也是从很小的地方走出来。
　　前十八年都没有从那小县城走出来，也从来没有坐过火车和飞机，和同学在一起，总疑心自己的穷酸是否从身上渗透出来，与同学也不见亲近。

　　和润宜又一次见面是在校园外的小店铺，她那时候为了赚生活费，她正巧和刚在一起的男朋友进来，两人拿着手机摆弄，脸上带着笑容，只是说话不见得多么熟识。

　　——“晚上我不住你那儿去，晚上有事。”
　　——“有什么事？”
　　——“不用你管。”
　　——“你是我女朋友。”

　　润宜才从手机里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便道：“现在不是了。”

　　我忍不住，便不小心笑了出来。
　　那男生却不忿，又不能朝着润宜发火，便扭头朝我看过来，“你笑什么？信不信我投诉你？！”

　　我只是朝他看一眼，不走心道歉：“对不起，刚刚想起来了个笑话。”
　　润宜便搭腔：“是什么笑话，说来听听。”

　　“一只刺猬在森林里奔跑，一头狮子在后面追，狮子问它为什么跑，刺猬一边跑一边说，你为什么要追我？”

　　不是多么好笑的笑话，可话音刚落，润宜已经笑了起来。
　　她笑得真好看，眼睛轻轻眯起来，仿佛在感受甜蜜。身边的人也感到甜蜜。

　　我很容易因为她的笑容感受到一些甜蜜。我一度为此痴迷，到了病态的地步。

　　有些已经过去了很久的事情，逐渐在我的眼前出现。
　　润宜生下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一直以来都是小姨抚养长大，但丝毫看不出，她没有谨小慎微的性格，行为十分个性，我当时很羡慕她——或者说，敬佩她。

　　是在一个傍晚，我当时刚做完兼职回学校，见到润宜从一辆车下来，那车看模样便知道不便宜，我对这些并不知道太多，就连后来通过投稿获得一些收入都是润宜手把手教我，一篇文章投三四个网站，最后被采录，我就拿出一部分请润宜喝奶茶。

　　原本是要请她吃饭的，但润宜不愿意，只说自己要保持身材，不愿意吃饭，其实只是为了帮我省钱，她一直知道我的家庭环境，也愿意帮我。
　　后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我们曾经亲密到一块出去租房子，大三时候我已经凭借稿费有了不少收入，和她一起在学校外面租房子，时间上很自由，生活上也是。
　　润宜不常回家——

　　我一直知道我的阴暗，只是这些阴暗我不愿意被别人看到，尤其是润宜。
　　喜欢上她是毫不费力的事情，所有人都喜欢她，我相信，没有喜欢上她的人，只是因为没有见过她。这个世界上只有喜欢她，和因为不被她喜欢而恨她的人。

　　【二】
　　润宜
　　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想起你，今天突然想起你是因为我见到了一个人，她一点都不像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却突然因为她想起你，我想起你，就像连根拔起一颗大树，就像沉没海底前的最后一次呼吸。
　　那个女孩没有你漂亮，没有你温柔，没有你冷漠……可我喜欢你，却不喜欢她。

　　我的书迷上次给我寄了一封很有趣的信，信中说，我写的故事总是充满了苦涩，又能让她觉得很有希望，她曾经无数次被鼓舞。
　　我很开心我的文字有这样的能力，而我这个人却没有这样的能力，何尝不是一种遗憾。

　　－

　　后来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地步。
　　是那一年春天，春天总是让人有一种冲动，世界亟待改变，好像我真的能改变这一切，好像……一切真的会被我改变。

　　那年春天我即将离开学校，润宜已经离开学校一年，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从小到大，我最期待的就是这个时候，为了这个目标，我等了二十年，甚至我觉得这才是我生命的开始，我将逐渐学会让我的生命只属于我自己，我将学会在有限的自由内，获得有限的快乐，我一直都是这么相信的。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步入社会和成为电视剧里的模样并不是同一件事，在我毕业的时候，已经处于大学生过剩的状态，我整个大学学业不错，找工作还算顺利，不顺利是之后的事情，工作和我想象中完全不同，每天老板恨不得十八小时我们都在为公司创造价值，我最终还是无法忍受这些，稿酬又日益减少，终于还是辞掉了工作，决定在家里专心写作——我住的地方就是家里。

　　之前很多人觉得我这么说很奇怪，我不觉得这么说有什么问题，我住的地方就是我的家。就如同上学时候很多室友总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不愿意回家一样，同样家庭幸福的人也没有办法理解如同我这样家庭的小孩从来都是没有家的。至少在我自己看来，家一定不是养殖场。

　　从我和我的姊妹生下来，我们就是待宰的羔羊，从来都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我真正完整是从有了自己的收入，从我告别家庭开始，我一直这么认为，那个时候才是我生活的开始。

　　我有四个兄弟姐妹，很多人在一开始听说就很惊讶，因为他们不认为在计划生育实行之后还会有那么多的子女，我想他们只是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根本不懂得生孩子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从生下来周围的人都那么做了，所以为了显得合群，于是自己也这么做了。

　　我家那边一直以来都是多子多福，家里的孩子多就说这家人幸福，却从来没有人质疑过。

　　真奇怪。
　　在从来没有读过书的人眼中，多生孩子总是好的，这样家族总会有几个人能功成名就，就像是赌徒，沉没成本高了，就认为自己的资本够多了。可是在我读过的大部分书中，大部分读书人都认为越穷越生，越生越穷。

　　我就是那个从越穷越生的家庭中走出来的女孩。

　　事实上，如果不是我高中凭借着县里那些已经赚了钱的富商资助，我是读不了高中的，更遑论大学。我不能说我完全不幸，但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并不认为我的成就完全是运气。

　　那些发高烧仍旧要读书的日子，那些下暴雨没有班车我走在泥泞的路上去上学的日子，我永远都为我的勇气和毅力而感到开心。

　　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润宜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也是我第一次发生人生原来也可以这么容易，原来人和人生下来就已经在不同的世界，原来高中时候老师说读书是穷人改变命运唯一的道路是真的。而学历是改变阶级的敲门砖。

　　我和润宜有那么大的差距，可我仍旧可以和她坐在同一个课堂上，可以认识她。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个人，在认识润宜之前，我并不执拗爱情究竟是什么模样。

　　那时候看到润宜，总是觉得她的生活很容易，对她生活中遇到的所有痛苦都嗤之以鼻，躺在床上，听着润宜娇声抱怨最近又有什么样的男孩子喜欢她让她困扰。

　　她很少提及自己的家庭，我到最后也只知道她是由自己的小姨养大的。

　　也就是那一年春天，润宜突然从外面回来，满脸泪痕，好像已经经过一场大战，不是身体的，是内心的。
　　润宜瘫坐在沙发上，那天我突然懂得了她的痛苦，那一刻我终于知道精神的痛苦并不比身体的痛苦更低级，那是同样可以摧毁人的痛苦。

　　和生活中的痛苦不同，精神上的痛苦从内在摧毁一个人，几乎是在瞬间就让人失去活下去的信心和能力。
　　从前我不懂得，如今看到了。

　　润宜身上的伤口，同时出现在了我的身上，我痛着她的痛，爱着她的爱。

　　那一年，我第一次有冲动朝她表白，在她几近心如死灰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