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从不在人间》水弘雨非

3、第 3 章

　　何女士只觉自己胸口堵得厉害，要再说话，嗓子却干得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她怔怔地注视着丈夫许久，好容易才又挤出了笑：“……是我不好，我再找机会劝劝她吧……但你听我这一句，好歹等她毕业了再说吧！”

　　老刘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没再答话，却也没再催促下去。

　　何女士说得也不错，好歹等女儿成了年再说，万一……在这段时间里，她想通了呢？就算想不通，到时候给她介绍几个相貌端正的男孩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他就不信女儿生就那么水灵一双眼睛，偏偏分不出美丑来！

　　事实证明，太铁齿，是一定会被打脸的。

　　老刘与何女士盼星星盼月亮，盼到了女儿长到十八岁成了人，却没盼到她睁开眼。

　　云不仅没和栋分手，反而还觉得他的形象高大得与东方明珠有得拼了。在她看来，栋是绝对的人中龙凤，此生良人——他都靠自己的努力，从车间转到厂里的办公室去工作了呢！

　　饶是父母往家里带了不下两位数的青年才俊，她都没多看过一眼，只等着自己年纪一到，就要嫁作人妇。

　　她心安理得地进了体制上班，依然过着交差应付了事的生活，每天就等着下班后与情郎煲电话粥，一说能说一路，回到家里时总是满面春色。

　　老刘愁得头发都掉了不少，整天唉声叹气，连自己父母家都不大想去了。

　　去干嘛啊？看刘大姨得瑟么？听说她女儿考进了好学校，眼看着就要走上人生巅峰了！而他的女儿呢？明明长得好，家境也好，最后却落得要给人扶贫的结局。

　　得瑟了一辈子的老刘，终于感受到了落败的滋味。

　　刘大姨倒还好心好意来家里劝过他：“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不必太为儿孙作马牛。你觉得栋不好，但云自己觉得好呀！要和人家过一辈子的是她自己，又不是你。你何苦当这个恶人呢？”

　　“你懂个屁！看看你自己把日子过成个什么鬼样？还好意思来劝我？我看就是你带的坏样！对，你现在是熬出头了，你女儿将来肯定能干了，但我女儿凭什么就得吃一辈子的苦啊？！让她把日子过成你这样？呸！我宁可她现在就去跳了黄浦江！”老刘半点感觉不到被安慰，只觉得自家大妹妹是专程来看自己笑话的。

　　他的嗓门从来就响，这辈子都没想过要低声说话。这通骂，别说在云房间里的路表妹了，就连楼上楼下的邻居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把个素来好面子的刘大姨训得满脸通红，眼看就要掉下泪来了。

　　路表妹平时最舍不得自己母亲，哪忍得了大舅这平白无故一通骂？她也顾不上正和自己聊天的表姐了，一甩门就冲了出来：“大舅，你自己女儿教育不好，来怪我妈做什么？我妈日子过得再不好，也没问你借过一分半厘的！我劝你还是好自为知吧！别现在痛快了嘴，将来哭瞎了眼！
　　我和你说句实在的，你要么有本事现在就把我姐和栋拆散了；要不然……呵，我劝你还是老实些认了吧！你不老说‘嫁出门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吗？我看你再闹腾下去，只怕这水就真要一去不回头了！
　　等你老了，哭着喊着求女儿女婿来照顾，人家回你个白眼：‘你不是看不起我么？现在求我照顾？想都不要想！’大舅，我怕你到时候再想怪，就怪不到生了女儿的老婆，也怪不到不相关的妹妹，只能怪你自己了！”

　　路表妹深知老刘的性格，“重男轻女”可谓是他骨子里最根深蒂固的东西，仅次于此的就是“养儿防老”的观念。这两项是刘爷爷和奶奶那一辈传下来的破烂，跟不上时代的老思想。但原生家庭的影响就是这么大，所以老刘和刘大姨他们这一辈，多少都是认可这些思想的。

　　相比之下，刘大姨比老刘还好些。一来是因为她自己也是个女的，知道重男轻女对女孩子的伤害有多大；二来是因为她自己还生了个女儿。考虑到国家政策和家境艰难的实际情况，她没考虑过要再生个儿子，反倒把自己所有的母爱都给了这个女儿。

　　老刘则与她不同。他自己本身就是重男轻女思想的即得利益者，哪会觉得这是个错误的观念？他只恨自己身在体制中，不敢违了国策再偷生一胎。但对老婆生了个赔钱货一事，他还是一直心有不满的。这种不满直到云长开了些，显出其精致的容貌来，他才总算少许改了点态度。

　　饶是这样，他心底里也还是很看不上“女人”这种生物的。

　　毕竟在他看来，女人天生就是没用。比如他大妹妹，比如他老婆，再比如他女儿……日常他话里话外的，也没少透露出“女儿是指望不上了，只能等女婿了”之类的心声。

　　路表妹这通夹枪带棒的话，可以说句句直戳他脊梁骨。气得他一时间瞪圆了眼，却噎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路表妹跟开机关枪似的把想说的话通通说了，一把抓起自己的书包朝背上一甩，拉着母亲就往外走：“我们走！他老刘家的饭，我们还是别吃了！给他自己多留几口吧！我怕他老了都吃不上饭，要到马路上讨饭吃的！
　　哎呀，可怜是真可怜！早知道当初就别要女儿了嘛！掐死再生个儿子多好呀？保不定就能生出个白痴儿子了呢？至少不会被外面的阿猫阿狗骗对不对？也没人会惦记他那点子财产了！”

　　等老刘绕过弯来想好怎么骂回去，她们人都已经跑得没影了。只气得他在家狠砸了一通，连实木的桌子都被他生生砸出了个洞来。

　　可再气又有什么用？自己女儿就是不争气啊！

　　老刘最小的妹妹是他们家读书最好的一个，早年就留了洋。出国时老刘作为有钱的长兄，也帮了她不少忙，她一直念着自家哥哥的好。

　　某次与刘奶奶打电话时，刘小姨听到自家母亲提起了这件事。听说大哥有了这么烦心的事，她倒是上了心，特地算好了时差直接一通电话打到了老刘家。

　　“大哥，云云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也一直很喜欢她。她的终生大事我也是很关心的。我听说她看不上你单位里的那些男孩子，说太矮了是吧？那不成问题！我在大洋这头，这儿的男人魁梧着呢！一米九几算什么？她要两米朝上的，我都能给她找出来！”

　　老刘原不想家丑外扬，但眼看女儿的年纪一天天大起来，还真怕她到了岁数就偷了户口本去结婚。现在刘小姨主动提出这样的建议，他简直喜出望外：“真的？那你几时回来？我们碰面谈呀！”

　　刘小姨是在云临近十九周岁生日时回的国。她一如出国时的意气风发，还带了自己的丈夫——德裔美国人，John。

　　John的中文不太好，说得最标准的仅有三个词：你好，谢谢，再见。不过人实在不错，还给妻子的每个亲戚都带了份小礼物。

　　云对这位小姑父印象却不怎么样：“看起来就是个穷鬼，送的那都是什么呀？给我一根士力架？他该不会以为中国人穷得没见过这个吧？小姑特地跑到美国云，最后就找了这么个穷鬼嫁了？”

　　相比之下，路表妹的评价则客气了许多：“小姨夫长得很英俊，是小姨会喜欢的款。看起来待她也不错，夫妻感情蛮好的。说起来，表姐你家那位，家里也没有很多钱吧？你又双何必双标到这种地步？”

　　当然，这样的对话是不可能当着长辈的面说的。她们两个是在接风宴的中途，一起上洗手间时聊起的。

　　云怎么都没想到自己顺口吐槽穷鬼的话，能被这讨厌的表妹扯回自己身上来。可想要反驳两句，又实在找不出话来。张嘴结舌了大半天，最后只憋出个脸红气短。

　　路表妹倒也没有痛打落水狗的意思，说完了就过了。她家向来在外祖家受尽歧视，没有人比她更懂被人看不起是什么滋味。推己及人，她不想听自家小姨被人非议，同样也不想过多评价这位表姐的个人选择。

　　“小姨以前很喜欢你，难得见上一面，表姐你就算装也装出个样子吧。下次还不知道要几年后才能再见呢！给彼此留个好印象，不比成仇的强？”路表妹用湿漉漉的手指打理着自己天然卷的鬓发，笑着转了话题，“难得今天大舅心情还不错的样子，我还想麻烦表姐你等会儿帮我牵个线，我想和他道个歉——上次闹得不欢而散，我妈很过意不去。”

　　都是亲戚，抬头不见低头见，刘大姨也不愿意看到自家兄弟和女儿总处得好似一对乌眼鸡似的。来赴宴前她就千叮万嘱过了，让女儿今天务必要道这个歉。

　　路表妹的软肋就是她这脾气软和又过于善良的亲妈。要按她自己的想法来，和这位大舅能老死不相往来反而更好。外祖家对她家的歧视，归根究底，其来源可不就是这位能干的大舅么？平时最喜欢用贬低自家大妹妹的方法来提升自身的优越感……谁稀罕和他搞好关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