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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听梦呓(1) ...

  •   长安二年,是难得风平浪静的一年。皇帝迁回长安的举动,安下许多人的心,也让一些人看见了希望。几个位大臣上书皇帝:陛下的武周依靠大唐的基业,如今太子年德俱盛,可以禅位。
      这下把李显吓得不轻,子女去世的风波还未平息,他不敢再闹出什么乱子。商量来去,还是得巴结皇帝,向二张献媚。于是他联合弟弟相王,妹妹太平公主上奏疏,说二张服侍陛下有劳,于国有功,请求封他们为王。
      王位有些重了,武曌没有批下,而是将俩人封了国公[R1] 。
      二张在朝中志得意满,想给自家兄弟要个官,让他从岐州刺史升为雍州长史。女皇本已点头同意了,宰相魏元忠此时跳出来,说那位年纪太轻,不能明习吏事。在岐州刺史任上,老百姓逃亡大半,不贬官都是不合规矩。随后他当着女皇的面,痛陈二张罪状,又一番自责:
      臣自先帝以来,蒙被恩渥,今承乏宰相,不能尽忠死节,使小人在侧,臣之罪也![R2]
      这让易之昌宗二人恨得牙痒痒。魏元忠,不仅当街鞭打张家家奴,在宴席上公然说要“杀獐(张)”,还曾借着长官的身份,直接训斥他们的兄弟。他是太子府的官僚,以后太子继位,想必这人还要对付他们。兄弟俩决定先下手为强。
      状告宰相不是件轻松事,不能贸然行动,二张转头来找婉儿商议对策。才听他们说一两句,婉儿心下已经明白,魏相这次很难逃脱。那样自负的男人,把尊严与忠诚看得太重,他的世界只有黑白没有灰色。这样的人,本就不适合在朝中为官,不是今日,总有一日也会因刚直而一败涂地。
      她问兄弟俩:“你们,要告魏相什么呢?”
      谋反?
      不,谋反太重了,陛下一贯知道魏公为人,不会信的。现在不是十年前,随意状告臣子谋反,说不定会伤到自己。罪名要选好,既要让皇帝动怒,又不过分虚假。她说。
      她救不了魏元忠,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随后她又想了想,告诉两兄弟,他们还需要一个人作证。在外朝仔细挑一位大臣,愿意做虚假的证人,也能让皇帝信赖。二张闻言,连连点头称是,赞她想得周全。商量完要走,婉儿叫住他们:
      “把司礼丞高戬带上吧。[R3] ”
      “高戬?”
      “从前问我如何对付公主,这不恰好是个良机么。再说,那时她利用你俩做那些事,不想报个仇么?”她波澜不惊,平淡地说出口。
      兄弟俩对视一眼,想着反正和李家决裂了,也不差这一个。于是满口答应下来。
      他们找到了凤阁舍人张说。当年编写《三教珠英》时,张说出了不少力,且与两人私交都不错。他是当年女皇首开殿试的头名,武曌对他一向高看一眼,也算半个心腹。张说是文人,也是才子,所以他和魏元忠不同。两个孩子觉得,许他美官厚禄,再威逼利诱一下,让他帮忙作证不会有差错。
      不久,二张一纸诉状递到武曌眼前,告魏元忠与高戬私下议论,说女皇已经老了,不如侍奉太子长久些。道理没错,只是武曌并未完全放权,且皇家向来忌讳此事,罪过说轻也不轻。很快,魏元忠和高戬下狱,待大理寺审查。
      魏相是太子左庶子,事情要是闹大了,很可能牵连太子。朝臣们一下紧张起来,纷纷上书要求皇帝亲自审问,把来龙去脉说清楚。毕竟没人相信他们真的议论了那些。太子、宰相、甚至王朝未来的命运,都在这殿前一搏。
      太子、相王以及诸位宰相都到了,易之与昌宗站在皇帝身边,魏元忠从大狱里押过来,当面对质。争吵半日,双方各执一词,往复不决。张昌宗说,他们有证人,凤阁舍人张说可以作证,请皇帝召他进殿。
      命令一下,殿外焦急等待的大臣围住张说。同为凤阁舍人的宋璟拉住他的手,紧握着,不由出了汗。宋璟对他说:“名义至重,鬼神难欺,不可党邪陷正以求苟免[R4] 。你若因正直获罪流放,是极其荣耀的事。倘若不测发生,我宋璟一定叩阁力争,与君同生共死。”
      努力为之,万代瞻仰,在此举也!
      他说道激动处,流下泪来。
      负责编纂史书的左史[R5] 上前,直接对他说:“无污青史,为子孙累!”这已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张说是个聪明人。他入朝为官数年,空有殿试头名称号,真正想实现满腔抱负,却总无良机。所以听到那个官位时,他真切地心动了。何况二张他根本惹不起。他有文人的尊严文人的风骨,可在政治生命面前,好像不那么重要了。
      只是看见今日殿外这般景况,聪明人张说一下醒悟过来,看事情一定要顾全大局。二张的势力完全依附于年迈的女皇,朝中有几人不恨他们,不过敢怒不敢言而已。他若接受了这个交易,就是党附二张,以后陛下不在了,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他想清楚了,叫臣子们放心,说他绝不会向张氏兄弟低头。
      武曌询问他,是否亲耳听见魏元忠口出狂言,他沉默不语。如此弄得魏元忠也急了,大声质问道:“张说,你也要害我么?”
      张说冷笑:“魏公你是宰相,怎么也听风就是雨的,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
      这下昌宗糊涂了,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催促张说赶紧作证,不要再磨蹭了。
      张说看向皇帝,从容不迫:“陛下您看,当着您的面,他都这么逼迫我。您不知道,背地里他有多嚣张。今日当着您和诸位宰相的面,我说一句实话,臣自始至终,从未听见魏相说什么不合适的话。是张氏兄弟威逼臣做的伪证。”
      这下昌宗气坏了,脱口而出:“张说与魏元忠一块儿谋反!”
      明摆着没想清楚,就狗急乱咬人,还是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宰相纷纷侧目,张说更来劲了,摆出一副忠臣的模样[R6] :“我岂不知道,攀附昌宗,高官厚禄唾手可得;同情魏相,也许明日人头落地。可常言道,人做天在看,我张说不敢依附小人!”
      他们仍在争执不休,吵吵嚷嚷。武曌觉得头痛,一挥手,叫他们都下去,连素来宠爱的张氏兄弟,都一并赶出了庭殿。她独自坐在龙椅之上,枯瘦的手指揉按着头。她知道自己老了,年轻时的气焰再回不来。她病了,一直病着,每次对镜,都能看见比昨日更憔悴的容颜。脂粉涂到脸上,掩盖面颊的褶皱,铜镜拿去时,她仍然气势如虹的女皇。
      几人知道她在强撑着,强撑自己最后的尊严。
      “阿娘。”太平不知什么时候来的,站在她身后,轻轻唤了一声。
      “阿娘,我来帮您按。”她跪坐在母亲身后,伸手过去,按起了头顶的穴位。手法不轻不重,血脉疏通,武曌一下觉得轻松许多。
      “月儿来做什么的?”那声月儿,仿佛她还小,还是少年时代,喜欢往母亲怀里钻的女孩。
      “来为母亲分忧的。”她说。
      她说这是个好机会,让所有人知道,往后不除二张,就永远不得安宁。所以魏元忠要贬,高戬要贬,那个戏耍面首的张说更要贬,唯独不能惩罚张氏兄弟。这样做,一定没错的。
      “那个张说,干脆流放岭南吧。”她漫不经心地说。谁叫那小子整日缠着婉儿,名为议事办公,不知打的什么主意。太平对母亲说,她不喜欢张说,反复无常,必定是个小人。[R7]
      武曌点头首肯。
      走出大门,太平碰见正要进殿的婉儿。婉儿上下打量一番,淡淡问她:“公主是来——为高丞求情的?”
      “我为什么要为他求情?”太平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你不是常说,高郎是你的奇珍异宝么?”
      婉儿很少任性,她认为自己做事条理清晰,没谁能让她任性。但自从棋语说了高郎的事,她好像总能听见风言风语,说公主如何喜欢这位面首。此后,婉儿时常幻想出那些画面,譬如太平与高戬说话聊天,高郎机灵有趣的言语,逗得她噗嗤笑起来。譬如高戬跪下吻她的手,抬头看她,四目相对含情脉脉。想到她那么澄澈的眼,居然盯着另一个人。好似猫爪挠心,白蚁噬骨,浑身的难受无处可诉,只剩下一个念头:他算什么!
      “是啊,高郎是我的奇珍异宝。”太平眨眨眼,痛快地承认了,“本公主的珠宝,不想要了丢掉,难道不行么?你管我做什么。”
      “那公主是来——”
      “我来是提醒陛下,张说此人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不能重用。最好流放至偏远所在,免得朝廷被奸臣把持。”
      “什么?”婉儿一激灵,“你怎能这么做!张说政务娴熟,文辞也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你为何要与他不利,贬去边地?你知不知道——”
      “婉儿着急了?”太平轻笑,“那高戬呢,五郎六郎与他无冤无仇,为何要告他。”
      “那不一样,高戬本就是宠臣弄臣,油嘴滑舌的,养在身边只会乱你心性。何况你留他只是为了——我向来公私分明,你真心推荐的人,我一个都没动。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啊。”她垂下眼角故作叹息,随后笑了,“所以你,什么躺下来求我啊?那时候就放他回来好咯。”
      “你——你这是无理取闹!”
      太平把脸凑过去,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她,嘴角扬起来:“婉儿以为,我没有无理取闹的资本么?”
      她不说话了。发了一会儿愣,转身离开。
      后来女皇又召见了张说与魏元忠,他们的供词仍旧与那日无二。几位大臣上书,说元忠素称忠正,张说所坐无名,若令抵罪,天下人都会失望。他们说皇帝执政之初,世人皆称为纳谏之主。步入暮年,却受奸佞欺瞒,为其所困。元忠下狱以后,街头巷尾的百姓,都以为陛下斥逐贤良。刑赏失中,恐怕人心不安,别生它变。
      昌宗和易之看见了,勃然大怒,嚷嚷着要杀了这些人。是满朝的保举,才赦免了他们的死罪。而风波最后的结果,是魏元忠被贬官去地方,张说、高戬流放岭南。
      魏元忠出了长安城,走过灞桥,行至终南山。立于山顶,回顾这王朝的帝都,他为自己的一生悲戚,不禁涕泗奔流。诛杀来俊臣,复立庐陵王,那个当口他被招回京。老朽之人,胸中又忽的燃起一团火,记起年少报国的壮志凌云。曾经他不能原谅自己,酷刑之下,委曲求全认罪伏法。那一刻,他决定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证明他魏元忠不是个没傲骨的人。
      他以为忠臣终于盼来了好日子,李唐即将复国,以为天下就要清明了。不曾想,女皇陛下再次给了他一击,致命的一击。二张算什么东西,人不人妖不妖的,在朝廷里肆意妄为,任意把玩太子与忠臣。可他魏元忠竟然落在了这种人手里。
      长安与洛阳一次次给了他希望,转瞬之间,又一次次将他推入失望的深渊。[R8] 他奋力挣扎,还是逃不脱贬谪的下场。他才智谋略过人,原本要把热血献给苍生,却一次次献给奸臣。他的胸膛冰冷似铁。他不能再失望了,承受不住了,所以只能采取绝望的态度。宦海沉浮,这个朝堂是可鄙的,这个宫廷是可鄙的,大臣是可鄙的,所以他也是可鄙的。可鄙是大殿的勋章与烙印,放弃可鄙,就不可能站在这里。

      [R1]张易之封为恒国公,张昌宗封为邺国公。
      [R2]出自《资治通鉴》。
      [R3]我也挺奇怪,史书没有记载高戬哪里惹二张了,他们为啥带上高戬呢?很明显告魏元忠是针对太子,告高戬是针对公主,二张此时,为什么会针对起公主呢?他们即便要针对,更危险的不是相王么?公主还是恩人呢。
      [R4]出自《资治通鉴》。
      [R5]刘知几,著名史学家,与吴兢并列。
      [R6]中间省略了一段,怕太长读者不爱看。大意是二张说张说叫魏元忠做伊尹周公,是有权臣谋反之心。张说则反驳说伊尹周公都是辅佐主君,成就王霸大业的名臣,不是谋反。
      [R7]张说和高戬:情侣吵架受害者。喂你们吵架连累我们干嘛!
      [R8]魏元忠总让我想起《骆驼祥子》,少花些笔墨写了写,都是可怜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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