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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遗卿命(1) ...

  •   从那天以后,小贼阿久倒是常来魏王府上,有一顿没一顿地蹭饭。要是武延基出门不在,她就过去找郡主说说话。郡主闲来无事,拿来纸笔,教她写两个字,她总是左顾右盼搔头抓耳,坐不住的样子。
      那时候,仙蕙发现自己每日都不经意,几步就走进膳房。那里附近是磨碓棚,牲口圈和柴草堆,都是下人呆的地方。没什么祭祀或进宫献食的仪式,女主人很少出现在这里。某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来这里是在等某个人出现。无所事事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只有盼她来。
      她喜欢看阿久吃东西。也许是从未见过有人吃饭这么香,叽里咕噜很快就下去,嘴里含混道:“嗯,这个好吃。好好吃。”
      于是又递给她一块。那时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温暖的。[R1]
      阿久看见案板上放着几个梨,嫩黄雪白,拿在手上掂量几下,啃了起来。
      “那么好的梨,你生吃啊。[R2] 多浪费。”郡主嗔怪道。
      “这样吃好吃——”她还没咽下去,只有呜呜的声音。
      仙蕙取了一个梨,串在签上,在一旁架着的炉上烤着。
      “梨虽说不名贵,可这是洛阳报德寺的梨,要买还真难买得到。这是宫里弄来的,可不要糟蹋好东西。”
      烤的汁水溢出,她递给阿久。
      “还吃得下么?”
      “吃得下,我怎么会吃不下呢?”她夺过签子,又啃了一口,“嗯,这梨好甜——”她把咬了一口的梨横在仙蕙眼前:“你也尝尝。”
      看着晶莹滴露的梨肉,仙蕙犹豫了一下。她盯着那被咬的一块,雪白透亮,那瞬间她忽然觉得这是一种过错。但她莫名想要也喜欢这种过错。
      小贼看她半日不接,恍然大悟:“是我冒犯。郡主嫌弃也是应该的。”
      正准备伸手时,贺娄收回了那只梨,咬了一口的梨。她想着,如果有人这么对自己,场面一定是尴尬而窘迫的。想要解释什么,却发现无话可说。看这孩子依旧大大咧咧说着笑话,她渐渐安心了些。真不是每个女子都同她一般。
      她笑得那样开心,那样甜,灵动的眼波春水一般,表情太多眉飞色舞,好像世上没有什么能令她烦恼。仙蕙是如此羡慕她,羡慕她那么会笑,而自己却不会。
      她真的很难笑出来。未出嫁的时候,先是凄风冷雨的房州,后是纸醉金迷的洛阳。无论在哪里,最小的妹妹都会分去太多关照,她是不被人看见的那一个。尽管她的容貌不逊色于其他任何一个公主、郡主或县主。出嫁以后,与一个不相熟的男人同床共枕,一次又一次更加熟悉痛苦。那不叫做婚姻,叫做麻木。每次阿久使出浑身解数逗她笑,只换来一句:“你还没闹够啊?”
      她不知道有什么可笑。
      “你想要什么?”离开的时候,阿久问她。
      “啊?”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明白那人的意思。
      “我是说,郡主你是大家闺秀,不方便出门闲逛。要是想吃什么、买什么、用什么,下次给你带过来。”她长得太高,低头看着仙蕙。
      她低头眨眨眼,似乎很久才明白过来,反问道:“那阿久呢,阿久想要什么?”
      “我是义盗啊,我想要——我想要价值连城的宝贝,我想要夜明珠。”她咧嘴笑了。
      郡主呢,郡主你这么好看,又这么温柔这么坚强。你是那颗会发光的夜明珠,让人看着,就想偷走。
      那时的仙蕙心中有些隐隐的不安。她很敏感,敏感地察觉了这个女孩对她的意义。只是那时,一切还没捅破,一切尚可挽回。终于在一次,她正思索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绣着鸳鸯肚兜,毫无察觉那人站在她身后,把头凑上去就快要挨着肩,仔细地看着。
      “郡主在绣什么呢?”
      仙蕙一激灵,猛然回头,那张脸就在眼前。那是一张兼备稚气与少年气的脸,总是挂着笑。两人鼻尖的距离太过微妙,互相的对视令她觉得暧昧,唇只要稍稍抬头就能吻上。
      她是那么慌乱,心都要跳出胸膛,呆呆愣在那里。那时她明白,一切已成定局,她的感受从未如此明晰,她需要阿久,每时每刻每个毛孔都需要。
      小贼看了看,忽然叫到:“我看出来了,你绣的是鸳鸯!”
      我可聪明了。她直起身,洋洋得意看着郡主。
      仙蕙低下头,嗯了一声。
      那天晚上,她静静躺在卧榻之上,许久不能入眠。胃中泛起一阵恶心,她挣扎着下床,将一切吐在了桶里。她清楚得很,这是孕吐,于是她越呕越恶心,直到吐出来全是酸水,直到没有可吐的了,她仍然干呕着。
      侍婢听见声音,连忙进门为她换盆换水,擦了擦脸。
      她说:“你退下吧。”转头望见妆奁,那根玉簪,那根在大婚之夜,被夫君拔掉,扔在地上的玉簪,静静躺在那里。拈起簪尾,心中只有悔恨。该在那天就用上它的,她拂去簪上的灰尘。
      她觉得自己肮脏而且恶心,恐慌羞耻的感觉漫溢上来,她握紧玉簪,双手发抖。既然已经成婚,怎么会对别人产生感情。她怎么能把身体给了一个人,却在想着另一个人。何况喜欢上的,是个少不更事,情窦未开的女孩。也许阿久根本不喜欢女人,只是因为恩情,将她当做朋友。而她的喜欢不过会让她烦恼,是在害她,是借着身份威逼这个可怜的女孩。仙蕙觉得自己简直是该浸猪笼的□□,然后下地狱,永世不得轮回。
      披着伟大友谊外衣,那里藏着一段无望的爱情。她只能一直躲在这外衣后边。同为女子,她们能够没有顾忌地接近,却又无可避免地远离。
      上天啊,既然有一段爱不能回应,为什么要创造她,为什么?
      李仙蕙哭了,她不经常笑,也不经常哭。握着那根玉簪,她无声地痛哭,眼泪沾湿衣襟,她一边哭,一边不能控制地干呕。
      无论如何,这样的污秽肮脏,仙蕙不能容许它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根大婚戴的簪子,鎏金镶着碧玉,好像一个眼睛,无情地嘲笑着她。心中忽然升起无端的怒火,举起玉簪,向腹中刺去。她不要,她什么都不要,也什么都不想要。
      最后一刻,快要触碰小腹的瞬间,仙蕙松了手。簪子从指缝中飞出去,叮的落下,与大婚那日一模一样。孩子没有错,她想,她犯的错所以痛苦由她自己承担,孩子没有错。
      “女子一定要嫁人么?”
      “不一定。但郡主你一定要。”
      懂事的孩子,都会多受些委屈吧。可这些委屈太多了,我快要……承受不了了。谁来救救我。
      阿久,把我偷走吧。求求你,把我偷走吧。
      贺娄久再来的时候,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夕阳血红,她的影子很长,手上还提了什么东西。那天武延基去邵王李重润府上做客,不在家中。离去时他说,要是天色太晚,他就留宿在邵王府,免得触了宵禁。
      不知阿久是怎么得到的消息,也许是来的多,和魏王府的下人混熟了,什么都晓得些。不论是鬼脸还是玩笑,郡主总是板着脸,就算咯吱也不笑。她说她见不得那模样,这次一定要让她开心,让她笑一次。
      她去寻郡主,兴致勃勃对她说:“你教我写字,我也得教你些什么。我没学过写字,你也——没上过屋顶吧?”
      仙蕙冷着脸,拒绝的话就要说出口。理由都不用想,她有身孕,正常人都不会想着爬高下底的。这孩子年纪轻,胆子大,想不到这些,她自己不能疏忽。可看见阿久期待的眼神,她忽然觉得,这和她自己夜里想用玉簪扎自己,有什么区别呢。她自己都做得出来,何必在意这一次。
      她说好。
      阿久力气很大,先是扶着她,看她走得不稳,怕摔着,索性直接抱在怀里。肢体相触的时候,郡主总是紧绷得很,大气也不敢出。她小心翼翼搂住小贼的脖颈,小心翼翼地触碰。阿久把她轻轻放到屋檐上,说这是给她的礼物。
      屋檐上一张小几,一壶清茶。她们对坐着,看夕阳西沉,血色的天空。
      阿久提起自己在军营的生活,那是郡主不知道的事。她饶有兴致地听着,什么兵器什么铠甲,听着小贼吹嘘自己的每次比武。无论对手多么强大,场面多么紧张,最后胜出的都是阿久。尽管知道结局,她还是听着,不厌其烦。
      天色暗下来,一轮明月挂在夜空。月明星稀。
      “好可惜,今夜没有星星。”她说。
      “没关系,我给你准备了。”小贼笑起来,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草笼。打开笼盖,无数的萤火虫飞出来,点点星光,照亮的她们的面庞。[R3] 盛夏的夜空,屋顶凉风习习,那些萤火虫围绕着两人,绽放出生命最美的花火。
      “好看吗?”
      “阿久……”
      “开心吗,开心的话,就笑一笑嘛。”她对着郡主,笑得憨憨的。
      仙蕙忽的低下头。再抬头的时候,勉强微微笑了一下。
      “怎么了啊,郡主过得不好么?魏王他对你不好吗,他欺负你吗?还是谁……”
      “我若说,是我不喜欢他呢。”这句话说出口,她鼓起了最大的勇气。
      “那就走啊,要是没地方去,我就养你呗。郡主别怕,到时候在街上,我罩着你!开心最重要嘛,看你不笑,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办。”小贼满不在乎,似乎这根本不是问题。
      仙蕙不做声了。阿久她根本不知道,离开会是怎样的。且不论她是否能真的离开这里,是否能离开养尊处优的富贵生活,去和一个人风餐露宿,其实她根本就没有权力离开。嫁到这里,她身负着使命。生儿育女,为李武两家永世之好奠基。
      “诶,你真不喜欢他?”阿久脸凑过来,关切地问道。
      没有说话,仙蕙摇了摇头。她想说她一点也不喜欢,却没能出口。她只是摇头。
      见她摇头,阿久笑了:“我就说肯定不是嘛,你贵为郡主,怎么会嫁给不喜欢的人,怎么可能呢。你们在一起幸福,那是天大的好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仙蕙不去看她了,眼角蓄的泪,再多一些,就要流出来。她别过脸去。
      “阿久,你有喜欢的人吗?”许久,她问。
      “我?我——我才没有呢!我以后要做大侠的,就是那种惩恶扬善,劫富济贫的大侠。我才不会被儿女情长,小情小爱什么的牵绊住。那时候,天地任我行走,举一壶酒,独自醉倒风中,一世逍遥到老,多快活。红尘世俗,女怨男痴,那些我才看不上呢!”她急急地说,仿佛慢一点,就是承认自己真的喜欢上了谁。
      仙蕙垂下眼睛:“可是我……我喜欢你啊。”声音很轻。
      “是吗?我也好喜欢郡主你啊!”阿久笑得更开,“郡主人长得漂亮,心地还善良,是我最喜欢的人了。”
      阿久忙着说话,没看见她眼里逝去的光,黯然失色。她也知道是这种结果。
      “那……那很好。”她说。
      那天很晚了,宵禁时间已到,武延基没有回来。贺娄觉得郡主也该留她住下,毕竟这时候回去,有被抓起来扔进大牢的风险。那人却很无情,直直把她送到门口。
      在那里,仙蕙冷着脸对她说:“你走吧,以后别来魏王府了。”
      “为什么?”
      “我不欢迎你来。”
      “为什么?”
      仙蕙没有回答,转身对那户婢说话,叫下人以后别放贺娄进来,说完扭头离开。她没有办法,在户婢半请半撵下,踉踉跄跄出了府门。蹲在门口,阿久这么想着,也生气起来。一脚踢向王府的围墙,却只有抱着脚指头喊疼。仰头望去,这围墙不是翻不得,她也翻过那么几次。
      可郡主不要她来了,翻进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R1]治愈系吃播哈哈哈。
      [R2]《唐朝穿越指南》的梗,唐朝人觉得生吃梨很土,宫里流行烤着吃,普通人家也要蒸着吃。
      [R3]本来想写烟火的,后来做了考证,虽然隋朝有诗句“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但唐代只有小型焰火,没有成型夜空冲天烟花。架子烟火,盆景烟花都兴盛于宋朝。在地面燃放的叫爆竹,冲天烟花最早出现是在北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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