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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对弈酣(2) ...

  •   此后不久,公主前往东宫拜访兄长。当时李旦还未改封相王,以皇嗣的身份在那里住着。庐陵王才回来不久,此前风声太紧,兄妹俩不能时常见面。公主见到他有些诧异,从前温雅白净的兄长,现已面容枯槁,形销骨立,青丝中夹杂着些许白发。他是男人,天生要去争夺皇位的继承,这些年承受的太多,满身的疲惫。
      那时太平心中又有些不服,凭什么在朝中搏斗的是皇嗣与自己,回来做太子的却是庐陵王。转念一想,李哲过得似乎也不怎么样,不过是另一种痛苦罢了。这个血腥的梦想摧毁了太多人,也成就了太多人,究竟值不值得,也许只有皇座上的武曌清楚。
      李旦执着妹妹的手,忽而流下泪来。于是她自己也抑制不住泪流满面。相望许久,默然无语。最后,哥哥李旦对她说:
      “庐陵王归来,你我可以暂保无虞。只要皇位还在李家人手里,就是最大的胜利。我不能再生事端,和他争抢什么。”
      兄弟几人中,李旦不一定最有魄力,某种意义上,却是最聪明的一个。
      太平点头,握着的手微微颤动一下。她知道此时此刻,哥哥是需要她的。这样一个欢欣又落寞的时刻,只有她能陪着他,正如年幼的时候,哥哥总是陪着自己一般。
      李哲比她年长近十岁,只有四兄年纪相仿,愿意时常伴她一处玩耍。为她折花,为她捕蝉,陪她闯祸,陪她大笑,随后一同挨母亲训斥。那时的李旦总护着妹妹,捅了娄子,就说一切都是他做的。他也许想保护妹妹一辈子的,最后的最后,却也没能做到。
      儿时仿佛久远的传说,时常记起,却那样不真实。紧握着双手,她陪着不再年轻的李旦大哭一场,酣畅淋漓。
      直到日薄西山,擦干眼泪,心绪才逐渐平复。两人小叙片刻,只挑些美好的回忆翻看,笑闹着掩住一切悲凉。
      “还有件事麻烦皇兄。”临走的时候,太平这样对他说。
      李旦侧头看向妹妹,目光清澈,似是温和地询问。
      “阿兄,最近我和婉儿有些不愉快。她要问你我的事,你别理她。最好是——什么话也别和她说。”
      他闻言一笑:“我觉得上官才人很好的,凭什么这样对她。你们闹别扭,扯到我身上做什么?”
      “四兄!我还是不是你最宠的小妹妹了啊?”她推了推李旦瘦弱的肩,“不能因为我长大了,就胳膊肘往外拐,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那——你们究竟怎么回事儿?”他抬头问。
      “当然是她欺负我了。”
      “你还能被欺负?”
      “怎么了,我可是你亲妹妹。没叫阿兄帮我出头,就让你别理她,都不肯啊?”她一脸无辜受气的模样。
      “好,月儿,我依你就是。什么时候能理她,你告诉我一声。”李旦满口答应下来。
      太平对他笑起来,笑得花一般开。那笑颜让李旦觉得,当年的小公主又回来了。他记起封禅大典上的太平,成熟柔媚,举重若轻,似乎完全是另一个人。他很庆幸,也很欣慰,那个藏在女人身体里小女孩,至今仍然没有将他拒之门外。
      那天回去的时候,公主似乎心情不错,又跟棋语絮絮叨叨了许多计划。看似杂乱却环环相扣的布局,于她而言好像一场游戏。数年后女皇离开人世,政坛风起云涌的时刻,她动辄掣肘,举步维艰。彼时太平方才体会到,曾经朝堂中的游刃有余,全仰仗母亲的权威。因为不用细想就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母亲一定会护着她。是女皇给了她全部的底气。
      许多年后,武曌退位,如何评价这位华夏千古唯一的女帝,朝廷的风向并不明确。这个极其敏感的时刻,她为母亲修建一座罔极寺[R1] ,而后又不遗余力上表,为女皇固请帝号。为了贯彻母亲的遗志,延续母亲的政策,她不惜得罪当朝权贵。《旧唐书》里一句“则天爱之”,承载了太多重量,只是太平终于发觉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棋语独自站在殿外,才人与宫女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殿内仍然觥筹交错,也不知谁在宣酒令,她侧耳听着,说话的人似乎都有几分醉意。夜深众人散去,她起身去迎,公主却对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别跟上来。
      殿外,太平追上去,把太子李显拉到一边。
      “阿兄,我有话要与你说。”她回头望去,只见太子妃韦氏探头探脑跟上来,于是把李显又拉远了点。既然告诉了太子,韦氏一定会知道。故意这么做,只是为了让这女人更好奇罢了。
      “三兄,你终于回来了。本来我出嫁以后,就难得相见。你不知道,这么些年,我可想你了。”她拉住李显的衣袖,言语间带些妹妹撒娇的语气。
      “月儿长大了,还是孩子一样的。”李显答道。言语像是温和的兄长,眼中却多了些犹疑提防。多年未见,对这个曾仗着父母宠爱,气焰嚣张的妹妹,他已有了三分戒备。十四年的房州流放生涯,手足之情淡漠消逝。最信任的,还是那个一直在身边陪伴他、鼓励他的韦氏。没有韦妃,他早就命丧黄泉,哪有今日的太子之位。命都是她留下的,分什么你我。
      他忘不了那天洛阳来使,韦妃命令他站起来,扶着他去接旨。她才是他的生命。一朝见天日,誓不相禁忌。
      而他的太子妃韦氏,对相王和公主,似乎都存有不小的敌意。
      “阿兄可曾注意,今日席间,梁王三思的眼睛,时不时觑向谁呢?”声音渐渐清晰,思绪被拉回来,李显听见妹妹这样问他。
      “他看谁?似乎在看你吧。”李显答道。三思心机深沉,善于忍耐,席间不断奉承太子一家。对太平公主,这位宴会上名副其实的焦点,更是赞不绝口。不需要什么尊严,什么气节,谁得势,就往谁那里靠。
      “废话,有几个人不看我的。”公主摇摇头,“阿兄怕是没在意,上官才人坐在上边的时候,梁王时常看她呢。”
      太平这样一说,李显也有些记起,三思似乎是常常向座上看去。婉儿离席以后,他才不那么频繁地扭头去寻。
      “阿兄十四年不在朝堂了,对这些事不大清楚。”太平淡淡地说,“其实呢,上官才人是武三思的姘头,这件事,朝中几乎人尽皆知。”
      李显愣了一下。
      “没想到吧,”她冷笑,“若是与废太子贤有私情,尚情有可原。毕竟他呢,也算俊朗有才,招女人喜欢。他武三思算什么东西,既无才又无德,没看见那幅奴颜媚骨的模样么?怎么,阿兄怎么皱眉了?欸,我也知道你不信。你大概以为,即便我勾搭上武三思,婉儿也不可能。可事实便是如此,随便找个臣子问问,尤其是史馆共事的那些,敢问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十四年,十四年能改变的太多了。她说着,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现在,你知道才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可陛下说,是婉儿进言迎我回洛阳的。”李显摇头,“即便与梁王有私,必定是迫不得已逢场作戏——”
      “阿兄此言差矣!”太平一副恨他看不明白的模样,“才人此次进言,绝非善心。你是不知,长寿年间,才人就借着曾是我侍读的由头,屡次挑拨我与阿娘的关系。若非我头脑清楚,奏上她一本,现在早就成了乱臣贼子,刀下之鬼了。你说,她能是什么好人?看清楚了,她,站在李家人对面。
      “阿兄仔细想想,婉儿是武三思的人,她为什么促成你回到神都?即便你想不清楚,也该知道,总归是没安好心。本来呢,武家最年长的是武承嗣,为大周建国立下了汗马功劳。你和相王又不受宠爱,对武家来说局面一片大好。可武三思呢,他得打自己的算盘。皇帝挑武承嗣做太子,百年之后,承嗣继位,他第一个要对付的,一定是权势滔天的武三思。梁王本来胃口不小,也想做太子的,更不能沦落到将自己至于险境。因此,婉儿进言劝你回来,至少有三个好处:其一,让你对付武承嗣。这不,承嗣已经命丧黄泉,目的达到了。其二,削弱相王势力。如今朝野多希望复唐,万一陛下顶不住压力立了四兄,他们那么害过他,一定没好果子吃。让你回来,若是四兄不服,说不准还能上演兄弟相残戏码,他坐收渔利。其三,博取你的信任。让你误以为她是来帮你的,把这颗棋子牢牢安在你身边。到用的时候——”
      说到这里,太平看一眼太子李显,眼中精明的光让他寒颤了一下。
      “武三思连兄弟做太子都不愿意,会甘于让你做太子?他们私下里做什么计划,你晓得么?贤的事你忘了么,东宫私藏的铠甲是谁告诉阿娘的?婉儿再施一次美人计,太子殿下,你还能再承受一次贬谪么?说不定,连命都没了。让你回来对付武承嗣,又以帮助你回来为借口,骗取信任,到时候啊,阿兄,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她眼里含着笑意,似乎在看猴戏一般,“若非如此,你因她而走,婉儿为什么要助你归来?你们本来有仇的,婉儿也是记仇的,有仇必报。武三思席间是怎么看婉儿,眉来眼去,交换眼色,下次,阿兄再多注意些。”
      李显忽然扭头看她,满是疑惑:“我与才人过去的事,你怎么知道的?这事晓得的人很少。”
      这下太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没露出丝毫慌张,她轻巧地圆上:“阿娘告诉过我。你知道,阿娘最喜欢我的,这些事也都叫我听去了。”
      看李显还是皱眉,太平轻轻推了他一下:“她与你有过仇,我可是你的亲妹妹。阿兄,你还在想什么,你说你该相信谁?”
      “月儿,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李显叹息一声,“本来陛下希望李武交好,婉儿真的是武三思的人,我与她多接触些,不是恰巧顺遂了——”
      “兄长与梁王交往,的确是陛下的意思。陛下接你回来以前,自然要考虑两家火并。她告诉你是婉儿进言,正是想让你通过婉儿,慢慢接受武三思。”太平的微笑又浮现在脸上,“我呢,也没叫您违抗母亲的意思。只是梁王有了婉儿,如虎添翼,对付起李家来更是难办。这样太过危险,不如……”
      不如让武三思放弃婉儿,以表不再与我们作对,永世结交的诚意。
      “阿兄不熟悉他们,这个交给我就好,我去和梁王交涉。阿兄放心,此事我一定办得滴水不漏。你与梁王修好,是母亲的心愿,就是我的责任。保护李家人,更是我作为女儿和妹妹的责任。”
      好话说得一套一套,太子显然被套进去了,连连点头答应。
      兄妹俩又寒暄一会儿。太平确乎看出来,哥哥比从前是好了些,却也不可能像朝臣期望的那样,担当起复兴雄主的大任。
      与此同时,武三思和武懿宗并肩走着。懿宗一路高谈阔论,品评着席间的酒水佳肴,随后问了三思一句什么。三思心思没在那里,没来由地忽然问武懿宗:“你注意上官才人了么?”
      “注意她做什么?”
      “我时常看着,才人一直盯着公主,似乎脸色不太好。”武三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也是,仇人在酒会上这么吃得开,谁都会心下害怕的。”
      上官才人这么快就和太子勾搭上,这人不简单啊。才人最近低调的很,来俊臣的事不出头,立储君的大事上,也没见帮着谁。她打的什么算盘呢?不过,看见公主这般如鱼得水,才人肯定要来找我。
      武懿宗的丑脸写满不可思议:“梁王还念着上官才人呢?我就奇怪了,她有什么好的?整天冷着脸正襟危坐,毫无趣致,眉心还有墨痕,多难看。再说,她都多大了,人老珠黄,哪有梁王府上的小妾有意思。曾经大哥承嗣,还晓得求娶太平公主,不是我说,公主真是人间尤物。梁王怎么就看上了这个女人?”
      武三思微笑摇头,拍了拍武懿宗的肩:“千秋万岁以后,陛下不在了,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她。”
      武懿宗恍然大悟:“原来是陛下的意思。为了武家的利益,还要委屈你应付那个女人,兄长过得真是太惨了[R2] 。”
      武三思哈哈大笑。
      那天之后不久,一个难得休息的日子,婉儿从端门出去,行往南市。市集的书肆上,她看见几卷《研神记》[R3] ,拿着它皱起眉头,反复端详许久。后来买了回去,睡前每每读上一篇,心里就暗自嘀咕,想着公主那种人,怎么会喜欢这样无趣的东西,还能聊上半天。耐下性子读得久了,渐渐也悟出些神鬼人生的道理。看着床帐上的香囊,想起那张脸,渐渐沉入梦乡时,心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这么多的故事,什么时候才能说给她听呢。

      [R1]《唐会要》记载:神龙元年三月十二日,敕太平公主为天后立为罔极寺。取名自《诗经》: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R2]神龙元年,武懿宗被贬,不久死于外地。那时他才会发现是自己惨。
      [R3]出自唐诗人吕温的《上官昭容书楼歌》:君不见洛阳南市卖书肆,有人买得《研神记》。纸上香多蠹不成,昭容题处犹分明,令人惆怅难为情。
      《研神记》已佚,但通过记载,可以推断出该书的情况。在史书中,此书或归入史部杂传类,或归为子部小说家类,与《搜神记》《灵异记》《鬼神列传》等并列,由此可推知,《研神记》的内容大致不离鬼物奇怪等事。

  • 作者有话要说:  写开头的时候我满脑子是那句“不像我,我只会心疼gie~gie~”(捂脸,没事别刷B站)还有,来磕平淡(平旦)邪丨教?
    感谢读者“123”,“joeyor”,“一只舔狗”,灌溉营养液。
    姑且把收藏量不时下降的原因解释为我写的抓人,但是更得太慢,让读者非常不爽,一气之下取消收藏(手动狗头)。害,老阿Q了。希望我的文有问题的话,读者能提供些意见,我会酌情考虑。比如这段相爱相杀的翻身仗,我之前就没计划要写。都是为了大家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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