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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释前嫌(3) ...

  •   怀中人不再呢喃,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
      婉儿整理好她的衣物。有些已经扯坏了,就像她们一般,再也恢复不了原状。她艰难地把公主抱去床上,为她掖好被褥。
      “我今夜就在这里陪着你。你若是疼得紧,就告诉我。”她坐在床边。
      太平眼睛已睁不太开,只伸手,轻轻拉了两下她的衣袖。婉儿看着她的面庞,终是不忍拒绝这个请求。她和衣而卧,静静躺在公主身边。身边人艰难的侧身抱住她,脸贴过来,呼出的气息仍在颤抖。
      太平决意抱紧,不让她走了。她闭着眼,鼻尖蹭过去,体会着婉儿面庞细腻的皮肤。没料到,鼻尖忽然感到一粒冰凉的水珠。
      她哭了。
      说好那是最后一次哭的呢,又食言了。为什么见了你我总会食言。为什么见了你我总会变成一个没有信义的混蛋。
      太平无力睁开眼,微微仰头,让泪珠滚落唇间。
      月儿。这个名字从她嘴里清晰地蹦出来。月儿。月儿。
      好久没有唤她的名了。记不起上一次这样唤她,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是那么喜欢这个名字,那么喜欢这样轻声唤她。她一遍又一遍喃喃,咂摸着这个名字,反复玩味,不忍停下。
      太平就这样埋头听着。那声音低沉,安稳,纯净却诱人。她好喜欢她的声音。
      月儿,我爱你。我好爱你。她听见她说。
      我……也是……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声来。也许是不稳的气息,让她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她已经没有一丝气力掌控了。[R1]
      太平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她分不清是什么时辰。这次睡得太久。也许她是太累了,疼痛与疲倦一齐涌上来,编织成一个不太安稳的梦。她梦见一个讨厌的年轻人抓住婉儿,挥剑刺伤她,鲜血从咽喉汩汩流出。她想冲上去救婉儿,身子却一动也不能动。她绝望地大喊着,却发不出声音,也没有人过来救她。
      与梦魇缠斗许久,她终于挣脱了。睁开眼的时候,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猛烈的心悸让她呼吸困难。回想这个梦,细节已经模糊,再仔细想,似乎大致发生些什么都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似乎很绝望。
      “公主殿下,您醒了?”
      她转头看去,是之前婉儿身边的那个小宫女,看上去战战兢兢,还有些怕她。
      “才人四更洗漱更衣,五更就去上朝了。她叫我在这里守着公主。”小宫女解释道,说话有些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
      “你是叫——书韵是吧?”
      小宫女点头,答了一声是。
      “你家主子也真是,好容易来一次,也不知道多陪陪我。”她微微动了一下身子,才发觉下身还有些疼痛。
      “这也不能全怪上官才人,”书韵极力为主人辩解,“午时已经过去,再等等,朝会就要结束了。才人倒是想留下,也不能等那么久啊。”
      这个宫女还真有些痴傻,公主这么想着——听不出这抱怨不过是撒娇,还认认真真地解释一番,倒和公主顶上嘴了。就是随着主子的性子,不开窍。
      “诶,你跟才人去过朝会吧。朝会是怎样的?应该不用抄写什么吧。”她说着,随后又补上一句,“我怕她支持不住,手腕无力,写字打飘儿。万一到时候把纸弄花了,陛下说她办事不力,治罪怎么办。”
      小宫女愣了一下,呆呆看着她:“啊?”
      太平咯咯咯笑了起来,好不容易才止住。
      “知道我俩是什么关系么?”她探过去,双眼盯住小宫女,莫名觉得这人很有趣,让人想逗着她玩儿。
      小宫女点点头。目光瞟到公主的脸,忽然怔了一下,很快摇起头来,快得像货郎手里的拨浪鼓。
      “那你说说,我们是什么关系?”她饶有兴味地问道。
      书韵想了一会儿,答道:“公主对才人来说,应该是很特别的人。我到才人身边服侍有三五年了,从未见才人从未留宿过别人。”
      “特别。”她垂下眼睛,咀嚼着这个词。特别。
      “才人对公主来说,应该也是很特别的人。”小宫女继续说道。她以为这宫女真的怕她,没想到居然自己接话来了。
      “怎么说呢?”她笑起来,眉眼弯成月牙。
      “上次公主把我从屋里拎出去,力气可大了。我一个干粗活的下人都招架不住,更别说才人那样瘦弱的。可今日躺在榻上不动弹的,居然是公主,可见一定很特别。”
      就这么说出来,倒也还好,可气的是那人一本正经的神情。书韵憨憨地望着她,字字句句都清晰,真在分析推理什么一般。
      “你这贱婢,是不是日子久和她学坏了,也这么伶牙俐齿的。”她恨恨哼了一声,“再让我听到你这么说,自己掌嘴,听见没?”
      那宫女又低头,有些怕的样子。太平一时也疑惑起来,看不出这人究竟是真傻还是假傻。跟着婉儿这么久的宫女,照理说不该这么憨傻啊,那就是——
      “我跟你说,这次是放过她,总有一天,也要让她起不来床。那时候我手一定稳稳当当,不抖一下[R2] 。”她嘀嘀咕咕哼哼唧唧,终于把这句说完了。
      那宫女还是没抬头,怯生生站在那里。公主长长叹了口气。
      “诶,对不起哈,上次对你凶了点,也不是有意的。但是啊,你仔细想想,别家哪见过公主给宫女赔罪的。我都这样了,求求您千万别记恨我。要记住,多在才人面前说我两句好话……
      “喜欢她真不容易,这人太招喜欢,我喝的醋,比那房玄龄的夫人还多[R3] 。要是你也不帮我,那我就希望渺茫,难得芳心了。你看我多可怜啊……”
      “说得这么开心,在讲什么呢?说来我听听。”婉儿推门进来,看她一眼,她立刻住了口,“在背后议论我,还不够疼是不是?”
      太平向她做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婉儿让书韵歇息去,她阖上门,走过来,坐到床边。
      “今日朝会散得早?”她问婉儿。
      婉儿摇头:“我告病先回来了。”她垂着头,似乎有些不敢直视公主的眼睛。
      “没事的,婉儿。是我要的。”
      床笫之间,痛苦和欢愉有什么分别么?她安慰道。
      “什么没事,”才人还是嘴硬,“我向你赔礼了么?”
      太平笑起来:“没有,没有。是我失语了。”
      婉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玉匣子,递给她:“这是创伤膏,外敷的。你拿去,抹上好得快些。”
      她接过玉匣,匣子打磨精致,埋的金线做成龙凤纹饰,一看就是皇家的东西。匣子里白润润的药膏,散发着药香。
      合上匣子,把手伸到婉儿眼前,她说:“你看看,你看看,我指甲都劈了,血还凝在这里,你让我自己来?你干的好事,自己不收拾下残局?”
      婉儿没有过多争辩,接过玉匣:“你不要便罢。这是金贵东西,也只有尚药局有,别处买不得。那时我受了墨刑,肿得厉害,陛下御赐给我这药。她说若是用完了,拿这玉匣去尚药局要,御医就会给我补上。”
      太平一把夺过匣子:“这么好看的小盒儿,送我好了”。
      “做什么呢,这也要跟我争。你是陛下的亲女儿,掌上明珠。你去向陛下要,这种匣子,她能给你拿十个。”
      我是想要这玉匣么,真是不解风情。要么就是故意的。她心里埋怨道。
      就是故意的。
      “争什么啊,阿娘对你那么好,还给你送千金难求的稀罕药。你就听她的,听她的去吧,不用考虑我。什么梁王魏王,想跟谁好跟谁好,让我难受死算了。”
      像极了受气的小媳妇,念念叨叨半天才停下。她不说话了,停下看向婉儿,那人居然在笑。她把匣子塞回婉儿手中,扭头哼了一声。
      “其实,那天啊——”婉儿把匣子小心捧在手里,好像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那天傍晚,她带着伤,独自向政务殿走去。她知道武曌在那里等她。
      “受完刑,你就给我回来,记住了么?”
      血已经止住了,纠葛的疼痛却没有褪去。她知道伤口一定肿胀着,横亘于美丽之上,格格不入。割断,破碎,撕裂,将曾经的她永远变成过去。
      “陛下——”
      武曌放下手中墨笔,缓缓起身。相顾无言。
      大殿里很安静,没有别人,她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目光包含的意义都有些复杂。也许是在寻找破绽,也许是在寻找可能,也许是在寻找宽慰。
      “婉儿。”武曌缓缓开口,“我听说公主喜欢你。不,不仅仅是喜欢,她说她想与你度过一生。”
      婉儿,我问你,你知道这事儿么?
      “罪臣知道。”她没有犹疑,很快答上来。
      “什么时候知道的?”
      婉儿低头想了想,扬起脸说:“现在想来,大概是仪凤元年的事了。那年吐蕃来求亲,公主对我说,她不想走。”
      她看向武曌,武曌阴沉着脸,没有说话,一时间安静下来。
      “我——”她不知是否该继续说下去,“那时候无论是我还是公主,年纪都太小了,许多事想不清。也许是害怕的缘故,就把她当做秘密藏起来。后来……后来公主嫁给薛绍——”
      “她说,那是因为你根本不喜欢她。”武曌终于开口。
      她果真那样说了。婉儿摇头,却微笑起来。她啊,明明是公主负心抛弃所爱,非说是自己不喜欢她。这样说固然有她的考虑,想把婉儿撇出去,看上去清清白白一无所知,不过是无辜受害。可她并不清白,她已经陷得太深。如果这样的爱真的是罪孽,下地狱的时候,也会是她俩一起。
      那时候,她们也会一直牵着手吧。

      [R1]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犹豫,这一段要不要写得这么暴力。看过六层楼先生的科普视频以后,个人的确觉得这种行为不仅伤害身体,而且体现出对性伴侣的不尊重,应该被强烈谴责。如果我的作品传递了错误的价值观,让读者认为“只要有爱,这样伤害对方也没关系”,我会非常非常心痛。
      [R2]话说得倒是挺狠啊,公主。
      [R3]感谢群友“一纸江湖”让我知道了这个典故。典故出自《太平广记》,一说是任瑰妻柳氏。
      任瑰妻
      唐初,兵部尚书任瑰。敕赐言女二,女皆国色。妻姑,烂二女头发秃尽。太宗闻之,令上言赍金胡瓶酒赐之,云:“饮之立死。瑰三品,合置姬媵。尔后不姑,不须饮之;若姑即饮。”柳氏拜敕讫日:“妾与瑰结发夫妻,俱出微贱,更相辅翼,遂致荣官。瑰今多内嬖,诚不如死。”遂饮尽。然非鸩也,既睡醒。帝谓瑰日:“其性如此,朕亦当畏之。”因诏二女,令别铵置。(出《朝野佥载》)
      又房玄龄夫人至妒。太宗将赐美人,屡辞不受。乃令皇后召夫人,语以媵妾之流,令有常制。且司空年近迟暮,帝欲有优崇之意。夫人执心不回。帝乃令谓日:“宁不妒而生,宁妒而死。”日:“妾宁妒而死。”乃追酌一卮酒与之日:“若然,可饮此一鸠。”一举便尽,无所留难。帝日:“我尚畏见,何况于玄龄乎?”(出《国史异纂》)

  •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收获一只想翘班在家陪老婆的暖婉~婉儿:书韵,帮我跟领导请个假,就说我病了。太平:牺牲色相终于追回老婆,这次再也不会丢掉了!
    从来没写过这种东西,又好笑、又温暖、又无奈。总觉得,这就是心中这篇文该有的基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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