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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墨掩额(3) ...

  •   婉儿随着卫士们走进这间阴冷的刑室。她想起掖庭的木格子,她从小生活的地方,逼仄而寒冷。她想这是别人不曾体会的,大殿上的群臣不曾体会,龙座上的武曌不曾体会,而那个万千宠爱的公主更不曾体会。于是他们进了刑室,会惊恐,会抵抗,会挣扎。而她不会。即便丑陋使人深恶痛绝,即便鬓下留一块晦暗又罪恶的标记,而那标记没有任何美丽的影子。即便这将会成为她毕生的耻辱,伴随她年轻美丽的生命,走过终生。
      行刑官手持精致锋利的刀子,刀锋的银光流过。一想到皮肤会与这冰冷的刀刃相碰,也许谁都会全身发冷,汗毛竖立。她只是平静地看着。
      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行刑官感叹道。
      这样的美丽,陛下却要我亲手摧毁。未免让人下不了手。
      也许所有美丽,都是通过毁灭完成的。这就是美丽的宿命。婉儿轻轻一笑,这样回答他。
      那人垂眼,微微点头,对她说:那么,我将它刺在额角。放下发丝的时候,还可以时时遮掩,不至于惹人注目。
      眉心。她说。就在眉心。
      为什么?
      她没有说话,只是摇头。
      鲜血顺着秀美的鼻梁流下,经过唇角,沿下颌滴在衣衫上。刺痛占据了头颅,叫嚣着,让她很难去思索。唯一存留的是感觉。她平生第一次感到,原来血是热的。即便她这样一个人,血也是温热的。
      她知道,这一刀下去,自己就再也走不出来了。无论是武曌,还是太平,又或是整个朝廷的博弈,她都走不出来了。她们将会和这个痕迹一般,与自己相伴终生,直至死去。
      留下伤口和扒开伤口,究竟哪一种更疼痛些,她闭上眼体会着。墨汁[R1] 慢慢渗入,与血交融一处。不能皱眉,那会更加痛苦,只有握紧双手,指节泛白。
      那天傍晚,她带着伤,独自向政务殿走去。她知道武曌在那里等她。
      “受完刑,你就给我回来,记住了么?”
      血已经止住了,纠葛的疼痛却没有褪去。她知道伤口一定肿胀着,横亘于美丽之上,格格不入。割断,破碎,撕裂,将曾经的她永远变成过去。[R2]
      “陛下——”
      武曌放下手中墨笔,缓缓起身。相顾无言。
      太平最终从流言蜚语中拼凑出事件的全貌。她清楚密奏不是自己所写,不费多大工夫,也想出这个伪造奏折的人是谁。整个洛阳,敢假借她的名义做事,又不怕被她报复的,除了婉儿,也就只有那么一个人。然而婉儿在无笔无墨的诏狱,断断做不到这些。
      她仍然早早来到政务殿,坐在那里等待。不久,婉儿出现在门口,步履比平时慢了些。跨过门槛,婉儿抬头看一眼她。
      “臣见过公主。”她说。
      太平看见眉心触目惊心的伤口,蹭的站起来,想要说话,却像被人捏住脖子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快步走去,婉儿却伸手阻拦。
      “不要打扰我了。”她说,“请不要——不要打扰我了。公主。”
      她不需要怜悯,这副冰冷的模样在对公主说,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她不需要安慰,不需要怀抱,也不需要和解。不笑的时候,这张干净的面庞,总有些许高冷孤寂的美感。而一道割裂,让美豁然变得哀伤。
      “那封密奏——”
      “不是公主所写,我知道。”她答。
      “那是为什么?你说啊。”这话让太平一时没了主意,分辨不出婉儿是真的明白,还是在讽刺她的所作所为。
      “没什么不能说的,只要开诚布公,误会总能解开。毕竟我们是——我们是朋友。”太平补上一句。
      “陛下要来了,臣还得整理今日的奏折。恕不能陪公主闲谈。”婉儿回到座上,不再说话。
      这一日过得荒唐又憋闷。婉儿再三的冷漠,让她放弃了交涉的想法。解铃还须系铃人,等到婉儿离开,天色暗下去,灯火阑珊,太平站起来,向武曌走去。
      “阿娘,究竟是为什么呢?你对她说了什么?”她问。
      “不是快饿晕了么,我看你精神到好得很。”武曌抬眼一瞥,“这么些天,也没见把你饿瘦些。”
      “阿娘!”
      武曌闭目养神,留她独自站在那里。烛火在空荡的大殿中摇曳,风动影动,人却一动不动。过一会儿,武曌睁开眼,扬手命左右退下。
      “月儿,我还没问你,你倒来质问我了。圣人忠孝二字治理天下,你冒犯生身母亲,此乃不孝;结党私附,此乃不忠。如何又来问我?”
      “是,儿的确不忠不孝,伤了阿娘的心,我不是个好女儿。但这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我只想知道,告发婉儿密奏是谁写的。”她不慌不忙,据理力争,“这样污蔑我的事,总有资格查证吧。”
      武曌对上她的目光,手指在桌案上点了一会儿,终于开口:“是朕所写。月儿要杀我么?”
      “弑君弑亲?我又不是阿娘,哪里做得那样的事。”她冷笑一声。
      武曌也笑了,笑出几分讥讽。看见这副表情,太平知道母亲是生气了,真的生气了。她有些后悔刚才说出这种话,却已无可挽回。
      “我还以为月儿最像朕,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我是像阿娘,大家都这么说。长得像,心性也像。阿娘也喜欢婉儿的,凭什么我就不能喜欢。您做这份假奏折,是要拆散我们,对吧?阿娘不是什么都要改,什么都要变么?不是要把猫和鹦鹉放在一起么[R3] ?我只问,既然女主感化下万物和谐,没有什么办不到的事,为什么我偏偏不能喜欢她?”
      “月儿,我已依你所言,放过了婉儿。你这样说,是在得寸进尺。”
      “这就是你开出的条件么?”太平苦笑,“不杀她,但要我们永远分开,是不是?你要我们反目成仇,对吧?婉儿受了那样耻辱的惩罚,如今不理会我了。你以为能够靠用刑剥夺她的美么,不,不可能的。她更美了,仔细看看,她更美了。”
      “如果我就是要你们分开,你听我的么?”武曌用目光逼问过去。
      太平默然,缄口不言。
      “你懂得我叫你嫁给武家人的苦心。我不能陪你一辈子的,你嫁过去,无论谁做太子,往后接替我做皇帝,你都能安享富贵。作为我的女儿,真正的感情?那种东西你根本不该拥有。你只能跟着我,对任何其他人生出情愫,都是罪过。月儿,你不会到现在还不懂吧,朝廷和皇宫没有什么相恋,只有血脉。甚至血脉都不牢靠。你是公主,去喜欢一个外人,一个女人,一个仇人,一个家道败落,无权无势,从掖庭走出的宫奴,以后怎么办?你能依靠她么,你又能得到什么?太不明智了。月儿,那是自掘坟墓。世人不能容许,我亦不能容许。你明白么?
      “再者,你没看到么?她根本不喜欢你,不过是利用你对她的喜欢,借助你的势力往上爬罢了。你看看,上官才人把你耍的团团转,你被骗了,还在为骗子求情……”
      “她……她喜欢我的。”公主忍不住插上一句,声音却弱下去。她有些疑惑,心底开始估量这种可能。她记起,儿时曾经也这么估量过,猜测她是不是为了复仇接近自己。那一次,她的心还澄澈,眼睛也干净,没见过这样多的杀伐,一片赤诚。现在却不同了。她不是原来的自己,婉儿也不是原来的婉儿。
      “也许吧,也许她不是完全在利用你。或者也许,曾经她也是喜欢你的。”武曌没有驳斥太满。正是这样的话,却显得更客观、更令人信服。
      “你知道,你嫁给薛绍的七年,婉儿都经历了些什么?她与你说过,她受了李哲的胁迫么,没有吧?人是会变的,七年,足以让最忠贞的人变节。婉儿从小生长于掖庭,满门被诛杀的血案是因为权力,从宫奴变成女官也是因为权力。在漩涡中挣扎,却无法挣脱,只能依附以求自保。这样的人,她去追逐权力,你能责怪么?我都不忍心责怪,所以我不忍心杀她。
      “即便没有这层利用,即便婉儿确是忠直良善,你也要清醒些。她根本不够喜欢你。若是真的喜欢,她应该相信你,不会连问都不问,就相信那封奏疏是你写的。就算相信,她不会为你考虑考虑,想想你有什么难言之隐?月儿,好好思量一下。”
      是啊,前日还在牢里山盟海誓,奏疏一出,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不说是她没有一点感情,而是似乎自己总爱得多一些。自始至终,受欺负咽下泪水的,一定是爱得多的那个。太平这样想,不由捏紧手心,捏得有些刺疼。
      “她不那么喜欢你,还贴上去做什么。你是公主,不是低贱的奴狗,听见了么!”武曌看着女儿有些走神,生出些许不满。
      “听见了。”太平颔首,像是在掩住泪光,“好,阿娘。我听您的,一辈子都听。”
      她努力理清这一切,却是徒劳。婉儿真的不曾喜欢她么,这个想法让她震动,让她空虚,让她无力招架。
      母亲的话总是那样不容置疑,她听惯了,也服从惯了。这次也要缴械投降吧,她已准备投降了。这么想的一瞬间,心底竟然针扎一般地疼,疼的眼睛豁然睁开了。直觉敏锐地生长出来,她只觉得这一切有些不对劲。
      不,不。我还是不信。我不信她会变。这话本来就说的不对。要是真如阿娘所言,她为了追逐权力靠近我,那日既然朝堂上公然烧了密奏,便是要与我保持表面和平。那样,她不该不理我,而会把不满都埋在心底,口蜜腹剑、笑里藏刀。除非她本来忠直良善,真以为我背地陷害她,决心一刀两断。
      也不是全无可能,只是太快了。就如武曌所说,连问都不问就相信了,快得有些不合常理。她不信婉儿是这样的人,再问自己一千一万遍也不信。现在这种状况,一定另有原因。
      也许她知道她不得不离开,所以才逼我走。她这么琢磨。
      险些被蛊惑人心的话迷惑,的确,要是再年轻几岁,少经历些事情,她也许真的就相信了。不过即便不信,她也要装作相信,收敛起锋芒,一切从长计议。而今最安稳的方式,就是答应下来,紧随皇帝的脚步,展现绝对的忠诚。就像武曌说的一样——“你只能跟着我”。
      公主离开大殿的时候,刚要跨过木槛,忽然收脚不走了。她回头,笑着对她的阿娘,对大周的皇帝说:
      “阿娘,这些话,您要是二十年前和我讲就好了。”

      [R1]墨,黥也,先刻其面,以墨窒之。言刻额为疮,以墨窒疮孔,令变色也。
      [R2]《旧唐书》记载:则天时,婉儿忤旨当诛,则天惜其才不杀,但黥其面而已。《新唐书》记载:尝忤旨当诛,后惜其才,止黥而不杀也。
      婉儿黥面的原因从无任何官方记载,以下是水芯先生的观点:其实我以前怀疑,史书上一直不明确写的婉儿被黥是因为帮太平发展势力的缘故,所以阿武不好明着交给酷吏审,也不能用国法判。
      [R3]此事发生在692年。《资治通鉴》记载:太后习猫,使与鹦鹉共处,出示百官。传观未遍,猫饥,搏鹦鹉食之,太后甚惭。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整个大情节从公主醉酒伤身开始伏笔,中间经历了卡文和修改,终于变成了如今的样子。当然,最开始还是由于群友的一句话,给了我创作的灵感。所以大家一定要注意,别乱说话,说不定哪天就被我写进文里了哈哈哈。
    写给读者朋友们的话(与本文无关,夹带私货):
    最近对一些褒贬和争议有些心累,其实……本来动笔的时候没想太多,没顾及全面,很勇地就冲上去了。现在这个情况,总让我觉得这个史圈(或者叫史同圈)好像另一个饭圈,大家都有既定的想法,不合自己心意就吵吵闹闹,互不相让,都想让别人接受自己的东西。但我觉得,既然本来就不可能触碰到历史的鲜活与真实,历史就该和文学一样,百花齐放,兼容并包。她们的生命她们已经活过了,后世是捧是黑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还有人在讨论,她们就永远不死。
    的确,无论文笔还是对史料的熟悉程度,我这个工科狗不可能比得上专门研究过的大佬,权衡下来暂时也没时间那么做。大家的批评和质疑我都接受,只是答应了自己,这本无论如何要写完。所以我这个碍眼的人,可能还是会写下去。
    我始终相信,爱是美好的东西。如果只能导致不安与争论,那一定不是爱,而是一种奇怪的征服欲和可悲的控制欲。
    自己反思一下,可能磕CP就是这样,没人的时候孤独寂寞,有人的时候又吵来吵去。就像追星一样,没有什么所谓的“理智粉”,这件事本身就意味着不理智。我笔下的人物已经成了自己的一部分,让我去赞同黑她们的言论,就像让我去检举揭发亲人一样。连法律都允许“亲亲相隐”,这种行为无可厚非吧。我这种CP粉,没有资格去谈所谓“保持完全的理智客观”,任一件事都已染上了颜色。而对家或者其他的CP粉(或唯粉)也一样,自然也没有资格要求他们的理智。
    唯一希望的就是不要卷入太多的骂战。我不想,也没有心思应付这种事。
    本来总是和朋友们说,我一定会为大家带来更好的作品,不让你们失望。现在这种情况,好像也不太可能让所有人满意。实在没有办法,我也许会改变一下目标,改成为自己带来更好的作品,不让自己失望。在完成这篇文的过程中,我不会去求数据、求打赏或者做任何的推广。谢谢所有看过我的文字的人,你们肯花时间在这篇文上,本身就是对我的肯定。
    好啦,谢谢你看我BB这么多,再见。下章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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