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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未聚别(1) ...

  •   那一晚,婉儿又梦见了公主。
      这次,梦里没有她强笑着含泪的眼,没有对她大吼“你在等什么?走啊!”。梦里的她,不再是十六岁的少女,而是换了一副模样——口脂鲜亮,秋波流转,全身散发出诱人的气息。这人还不很规矩,时时凑近,逼得自己退无可退。
      梦里公主倾轧过来时,她只觉得(此处省略37个字详细描写),如同年少时公主喂她的含桃,蘸着酥颌,甜丝丝的。她梦见自己吻上那人,奶香的气息在唇齿间萦绕,久久不散。
      微微醒来,身子仍然带着梦中的感觉,温软不能支持。她有些留连,闭眼想再入梦时,猛然觉得不对。当下惊出一身冷汗。
      我想的,我想的是么……
      也许只是那一眼过于震撼,勾起许多不该勾起的记忆而已。也许……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那么美,那么媚,不论对谁这样,见了都会做梦的吧。
      我没有爱上她。至少没有再一次爱上。婉儿努力劝说着自己。
      再迟钝的神经,都不能不发觉那些举动代表着什么。绝不是寻常的触碰了。她有些捉摸不透,太平那样对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呢。谁人不知公主与驸马恩爱有加,琴瑟和鸣。如今驸马离世,死得凄惨,她是伤感也罢,愤懑也罢,又回过头找自己算什么?或许……她与自己不同,失去了所爱不只会埋头痛哭,而要找点什么弥补,填上空虚的一块。
      我就那么好玩么?七年了,还来祸害我,还不肯放过。
      她从来不是肆意放纵自己的人。而那唯一一次的放纵,已经被她证实,并没有带来什么好结果。所以不会了,不会再涉足这危险的博弈,不会再被当做她消遣的工具。
      她这么想着,一下轻松了许多。仿佛这样一想,再面对她的时候,就不会惶恐了。
      狄仁杰被派往江南巡抚,废淫祠一千七百余所。铲除项羽祠堂的时候,当地百姓万分不情愿,狄公如椽巨笔洋洋洒洒写出《檄告西楚霸王文》,四处张贴,与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霸王宣战:
      君潜游泽国,啸聚水乡,莫测天符所会,不知历数有归。盖实由於人事,焉有属於天亡?仁杰受命方隅,今遣焚燎祠宇,削平台室,君宜速迁,勿为人患。[R1]
      武太后看见这文章,心底何其明白的。项羽堂堂楚国贵族,哪里是流亡的草寇,此文明说项羽,暗讽李敬业骆宾王叛乱之流。既是声讨,也是让她放心,事情已经办下去了。狄公此去,江南安稳,数十年再没出什么乱子。
      狄公从洛阳去江南安抚百姓,巧的是,几乎与此同时[R2] ,也有那么一个人,从地方坐着囚车去了神都洛阳。他是个胆大心细的主儿,从小就会偷鸡摸狗,长大不免做出些更出格的事儿来,一来二去进了监狱。关着也是关着,听闻武太后有令,凡告密者护送往洛阳,还有升官发财的机会,他当即上报司狱,说是知道有人谋反,他要告发去。司狱不晓得这监狱里的犯人,究竟算不算得诏书所文“告密者”,于是禀告刺史。那刺史恰巧是李唐的宗室,最看不惯这种无赖,不仅不准出去,还叫人打了一百大板,打得他半死不活。
      皇室叛乱之后,刺史牵连被杀,他心思又动了起来,还说要去告密。这回司狱也不敢拦着了,一辆囚车将他送去洛阳。
      与其他人一样,他得到了一次面见神皇的机会。但如何把握这次机会,就是自己的本事了。在武太后面前,这人跪在地上,声泪俱下:
      “草民早知道皇室要谋反,不顾一切想要进京面见陛下,救国家于危难。没想到本州刺史竟是个乱臣贼子,听闻我要告密,直接打一百大板,投进监狱里去。万幸陛下能力超拔,镇压了叛乱,才令我的冤屈得以伸张。草民实在感念陛下的恩德!”
      寥寥数语,既解释了为何进京,又谁也没告发。不仅表了忠心,顺带还拍了马屁。
      武太后何尝不知他的心思。这人若真早知宗室叛乱,那刺史早该杀了他,还留到今日?
      她望向跪在底下的人:“抬起头来。”
      一个俊秀的青年,一双杏眼,唇红齿白,面若桃花。[R3]
      “你叫什么?”
      “草民——来俊臣。”
      来俊臣、侯思止[R4] 、索元礼、万国俊,没有身份,没有道德,却有野心,有胆量。这便是婉儿要共事的人。有时她也不免担心,不是为自己,毕竟这才人的位置算不得什么。她久居宫中,一心一意跟随武太后,又没有家族势力,再罗织来罗织去,也没理由被那些人盯上。
      心里却不能不想到太平。的确,照目前的状况,太后仍是宠爱极了这个小女儿。毕竟公主既是最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女孩,从小便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可她要是一直反抗下去,坚决不要那既定的婚姻,说不定真的会惹怒太后。即便不会像贤那样被逼自裁,也许会像哲那样被迫流放。武太后下决心做起事来,即便内心不忍,也很少顾及情面的……
      近日的风云变幻太快了,快得让人难以看清。婉儿就这样边从心底担心起来,边骂自己怎么还想着她。就这样白日与奏折制书为伴,夜里不能控制做着过分的梦。
      某日大殿之中,太后看着折子,忽然抬头问她:“前些日子叫你去劝劝月儿的,她怎么说?”
      婉儿一时语塞。
      “她说……她说……”
      她说她过得不好,她说不嫁给武承嗣,她说——说要堵住我的嘴。
      “她说薛三郎过世还不满一年,现在就讨论改嫁的事,有些操之过急。[R5] 公主毕竟还年轻,来日方长。”
      “她真这样说的?”
      婉儿低头:“……是。”
      “诶——”太后长叹一口气,“她还是怨我,不愿听我的。”
      “婉儿,你再去劝劝她吧。月儿毕竟是我的孩子,你知道的,她是我最喜欢的孩子。我不希望与她有什么嫌隙。这样做,很多也是不得已,我想你也明白的。”
      “神皇陛下——一定要我去么?”
      “怎么?”
      “我总觉得,公主不会听我的。我人微言轻,她似乎不愿听我说话。”
      “婉儿,你劝不动她,别人就更劝不动。这件事只有你来办。”
      无法再拒绝了。一想到上次那些过分的举动,她心里就犯难,抵触的很。可这如何说得出口,少不得还要再见她。公主若仍然不从,她就得一遍又一遍过去,就像个无底洞。神皇陛下这边,还得给她遮掩过去,免得母女正面冲突,至她于险境。
      事情就是这般,她不得不又进了公主怀里。
      太平见她时总要抱着她,也许是因为她的腰有些敏感,哪怕只是简单的触碰,就变得有些僵硬。公主是知道这一点的,便格外喜欢将双手在她腰间游走。这种奇怪的姿势,太平微微低头,就可以吻她的脖颈,鼻尖蹭着肌肤,呼出炽热颤抖的气息。
      再这样下去,她真的就要疯狂了,在这个温软的怀抱中疯狂。
      但是不行,不行啊。
      你是公主,我惹不起,躲也躲不起是吗。她悲哀地想到。
      “婉儿,你为什么要来劝我。我不要嫁给武承嗣。”太平的怀抱更紧了,轻声呢喃,“我不要嫁给武承嗣。我要嫁给你。婉儿。”
      “婉儿,我想你了。我每天都在想你,你知道么?你感觉得到么。”
      方才忍下来了,听这一遍又一遍低声倾诉,婉儿出离愤怒起来。说这些话,到现在了说这些话,是谁给她的自信?
      很久很久以后,她才有些明白,如果真的不爱了,听这些话只会觉得可笑。她是还在深爱着眼前的这个人啊,深爱着。只是此时此刻,并不能清醒地发觉罢了。
      愤怒使婉儿笑起来,残忍地笑起来。
      “公主,你不会以为,这七年来,我朝也是卿,暮也是卿,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什么也做不了,只一直等你回来吧?你是不是以为,现在回来找我,是对我天大的恩赐?公主,这七年不是白白过去的,它不可以被你轻易一两句话抹去。”
      孤独无助的夜,冰冷的月光倒映在青石板上的时候,你在哪里?转身向巴州长拜,祭奠废太子贤的时候,你在哪里?于大殿正中,朗声宣读《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的时候,你又在哪里?现在说回头就回头,当我是什么,你拿我当什么!你拿我寻开心是不是?
      好,夫君受冤屈惨死狱中,你独自带着四个孩子,那么可怜,我可以忍。但你可怜过我么?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这样对我?
      “说完了么?”
      太平放开她的腰,静静听她说着,听她停下来。
      “说完了。”这次对视鼓起了更大的勇气,她盯着公主,决心不再逃避。
      太平伸出手,去触碰她的脸颊,指尖蜻蜓点水的瞬间,婉儿心中犹豫一下,还是躲开了。她扭过头。
      尽管她看见公主痛惜的神色,那种心痛与懊恼太过真实,让她很难怀疑。那一瞬间,婉儿不自觉地就相信了。相信她没有玩弄自己,相信她过得一点也不好,相信她每日每夜每时每刻的思念,并不比自己少。
      “婉儿。”她眼中泛起点点泪光。
      那双泪眼看得人心碎,婉儿忽然很想安慰安慰她,拥入怀中,像安抚迷路的孩子。
      终究没有那样做。
      “没用的,公主。没用的。”沉默许久之后,语调变得平静冷淡,“薛都尉没有参与谋反,他本可以不死。神皇陛下为什么要杀他,你不会不明白。我们已经身陷漩涡,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这一切不是你我能掌控的。不是你说不嫁就可以不嫁的。也不是我想叫你不嫁,就可以不嫁的。”
      薛绍是城阳公主的儿子,是李唐宗室的后代。若是普通的郡主县主也罢,大唐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太平公主,绝对不能嫁给这样一个人。她必须嫁给武家的子侄。
      “公主,最多……你可以不嫁与武承嗣,但一定会嫁给武家人。身为公主应该懂得,你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可能只代表自己。你应该懂得……”
      你知道么,神皇陛下那样宠爱你,你若嫁给武承嗣,很久以后,他也许会做太子的。陛下百年以后,他就是皇帝了。到时,你就可以做皇后了。你可以做皇后了。
      “婉儿!”她手覆上去,“别说了。”
      我只有你,我要嫁给你,婉儿。
      “公主。”
      “你愿意让我嫁给你么?”望着她,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顺着脸颊滚落。
      那么一瞬间的迟疑,婉儿忽然想好好惩罚一下这个负心人。恨意太浓烈了,有多爱她就有多恨她。忍耐太久,憋闷太久,已经到了极限。
      “不。”她说,“我不愿意。”
      “我不是为你而来,神皇陛下将你托付与我,我自然要护你周全。”
      她以为这样一说,太平就会死心了,彻底对她死心。
      然而太平并不傻。婉儿说的一切,她何尝不明白。原本闹的那些脾气,也只是为了多见她两面。看见婉儿那样生气,又故意说不愿意,心里竟偷笑起来。说着不愿意,就句句都是愿意。她太了解眼前的人了,熟悉她的一切。这人若说愿意,才是假意安慰,希望反倒渺茫。
      她太可爱了,这一点上,这么些年倒是没有什么改变。太平忽然很想看她慌乱,看她害羞,看她丢盔弃甲缴械投降。
      她凑近,有些太近了。
      “神皇陛下,神皇陛下把我托付给你了?”
      唇间似有若无的距离,显得过分暧昧,她按住婉儿的手,莫名多了几分压迫感。婉儿像是被蛊住一般,不自觉细细舔她的唇,直到舌尖被轻咬住。微疼的感觉传过来,引起下腹一阵一阵剧烈的抽搐,甚至感觉到其中涌动的暖流。
      婉儿想伸手抚摸,没觉得太过不妥,不过是把梦境变成现实罢了。公主离开以后,她遇见过一些人。他们让她发觉,她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只是喜欢那一个人而已。从来只对这个人有感觉,就这么简单。只对她。
      这感觉过于剧烈。仅仅一个吻,就万劫不复。
      大脑一片空白,理智即将完全崩塌。那么一刹那,快要沉溺的片刻,婉儿挣扎着抽身、剥离。她不可以这样的,过来之前想的那些都不重要了么?她们之间的一切,根本不能弥合,无法解决。重新开始,不过是另一场悲剧的开头。
      她抽身闪避过去,想说“是你自己要嫁薛绍的”,又觉得这样像个赌气的小孩。一直被她玩弄于鼓掌。碰巧那日分别的情景就那样被唤醒。埋藏太久,沉睡太久。那天她说了什么,她说——
      “我俩并无瓜葛,我不敢败坏公主的名声。”婉儿冷笑。
      太平回敬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你啊,还真小心眼。”
      “小心眼?怎么了,我就是小心眼。公主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自然比我成熟稳重。”
      婉儿聪明得很。这聪明一旦用来斗嘴,还真是杀人不见血。可怕极了。
      “深究起来,先嫁人的是你,婉儿。”
      “那你可该记得,我是先皇的才人,算起来是你的庶母!”
      太平闻言,对她微微一笑。笑得勾人魂魄,笑得祸国殃民。慢慢又凑过来,婉儿即便扭过头去,那唇还是快要贴上她的脸颊。
      “那不是……更好吗?”
      婉儿心猛地一紧。妖孽,简直是妖孽!她从不知道,世上还有人能又纯又媚,结合得如此完美。让她神魂颠倒。这一刻,她只有暗骂自己无能:这么些年,她都对你做了些什么啊,你个不争气的东西,怎么又……
      “才人,不是还有一项陪侍公主的职责吗?”太平勾起嘴角,眼神看上去如此澄澈,却说着这样诱人的话。
      “那是陪侍未出嫁的公主!”她恨恨说。
      “我现在回来了。夫君亡故,也没有改嫁。我要你陪我。”
      太平鼻尖贴过去,对她撒着娇。
      不能……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可以。婉儿强迫自己去想太平和薛绍,想着他们滚烫的身体贴在一起翻滚,用力培养滋生这一份恨意,以此抵抗内心束手就擒的欲望。
      太平看见婉儿呆在那里不动,如一尊雕像,没有表情,然后渐渐红了眼眶。她有些慌了。
      “你……你怎么了?”她问。
      她奋力推开太平,好像也在推开那个自己。一个字也没多说,她起身便走,头也不回,仿佛稍慢一点就会被豺狼抓住,被洪水卷走,再也不能逃脱。
      如今我过得很好,求求你别再来招惹我了!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放下的。是你先诱惑我的,是你要离开我的,是你要回来找我。是你,全是你。
      可是为什么,如今我的心里,也全是你啊。
      太平唤了两声,婉儿没有听见似的,毫不迟疑推门出去。太平知道自己逗弄她,是有些过界了,而她并没有准备好。或是自己根本低估了她的决心。是,没错,她也许还爱着自己,但是不会再次接受了。不会接受她,一个残破且负心的人。
      那个背影,说着她不会。
      “婉儿姨母怎么走了?她什么时候再来?”
      女儿从打开的门缝探出头,奶声奶气地问她。
      “她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啊?”
      太平没有回答。
      或许是以为她没听清,小女孩又问了一遍:“阿娘,婉儿姨母为什么不来了?婉儿姨母那么好。是我不乖惹她生气了么[R6] ?”
      太平拾起案上的茶盏,用力向地上砸去。茶盏碎裂,那一声刺耳,更刺痛了她的心。
      “没有什么为什么!”
      小女孩一下被吓哭了。她身子不由自主颤抖起来,眼泪汪汪望着母亲,又不敢哭出声。
      太平闭上眼睛,别过头去。脸颊也滚下两行泪。

      [R1]选自《全唐文》,有删减。
      [R2]来俊臣进京的时间并不确定,可以肯定的是在李唐皇室的叛乱(688年)以后,在武则天称帝(690年)之前。
      [R3]种种迹象表明,武皇的确是个颜控。所以婉儿肯定是漂亮的!
      [R4]侯思止此时(689年左右)还未成为酷吏,只是先写在这里罢了。
      [R5]就算冷战,老婆该护着还是要护着~
      [R6]太平:是我不乖。

  •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是个悲伤虐心的故事,我咋中间吵架那部分写得那么欢脱哈哈哈哈哈哈哈,崩了崩了。太平这七年勾引力MAX啊,担心薛绍究竟经历了个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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