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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东宫难(1) ...

  •   仪凤三年,洛阳。
      不知为何,天后似乎对洛阳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也许因为天上有日有月,长安是大唐的旭日,洛阳便是大唐最美的月色。显庆二年,天后做皇后不久的时候,就求着天皇给洛阳一个名分。那一年,李治颁布《建东都诏》,改洛阳宫为东都,实行两京制。洛阳的宫殿修葺起来,改行宫为帝国正宫,紫微城独立于此,应天门高耸巍峨。从此大唐的月亮明净皎洁。
      天后离开洛阳已有数年,时间一久,便想念起来。李治尽管身子不好,也由着她,陪着车马劳顿,携着满朝文武,去了洛阳。
      太平随同父母同去洛阳。既然离了道观,趁此机会,不再穿道袍,换上半袖的对襟,束上高腰裙。裙腰之上,半遮半掩,影影绰绰的白。婉儿许久不见这样的太平,盯着看了一会儿,挡在她前边不让走:“你可别这样就出去见人。”
      “怎么了?”她笑,“婉儿,这样不好看么?”
      “不好看。”婉儿侧过头,嘟囔道,“难看死了。”
      太平走过去,探头把唇贴到她耳边,轻轻说:
      “放心,只给你看。”
      小时候太平比婉儿矮半个头。到现在,还是微微仰头吻她。
      太平吻着,闭着眼,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确定的感觉。
      她不再是那个为她读诗,教她书法的婉儿了。她不再是那个和她打赌“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在《史记》哪一卷的婉儿了。她不再是那个陪她从蔺相如谈到司马相如,激扬文字,褒贬历代才子的婉儿了。她是大唐的婉儿,是天后的婉儿。她忙碌于政务殿,只是见一面,都是异乎寻常的恩典。太平每每悄悄去看她,又怕打搅,站的远远的望一眼。她听见她们讨论政务,谁做宰相合适,哪里的刺史耗费多,都是些她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的事情。
      婉儿的人生,有一种不可抗力引导着似的,渐渐在偏离自己。太平不懂政事,不懂她的生活,有时见了面,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只有穿成这样,看婉儿着急,才能确定,她没有忘记喜欢自己。那时候片刻的欢乐,如同酒醉的眩晕,清醒过来时是更大的茫然与悲伤。她不知道怎样留住这欢乐,也不知道怎样留住她。
      好像婉儿的人生从此与她割裂了一般,她留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蒙上尘埃。
      太平不止一次见过,婉儿看向天后时,那种热忱坦诚的眼神。天后无论怎么对她,骂也好罚也好,抬起头来,还是那义无反顾的眼神。她勤勤恳恳做事,毫无怨言,天后随口的话都奉为圭臬。太平是天后亲生的女儿,都没做到这一步,这可是血洗她全家的凶手啊!她思来想去,反反复复不明白,也许事情就是这样,做什么都没用。天后只要施一些小恩小惠,赏一点钱帛,甚至只要夸赞几句,婉儿都能高兴半日。而自己,把整个人都给她了,见到她为自己而笑,却越来越少。
      是她亲手送走了婉儿。是她把婉儿送到母亲手上。她为这感到悲哀。
      也许,真的从一开始,婉儿喜欢的就是天后。她只是喜欢我的眼睛,那双和天后一模一样的眼睛,她从这眼里能看见美丽,威严,伟大。所以,她喜欢吻我的眼睛,却时常避开我的唇。[R1]
      “好了,我该走了。”婉儿偏过头避开她的唇。
      扬州府的刺史被监察御史弹劾,每年举办龙舟赛劳民伤财。吐蕃人又在边境小打小闹攻城略地。高丽勾结了突厥,本来交好的新罗也不安分。巴州两年没上贡,刺史说路上遭劫了,不知是真的否……婉儿说着,理好衣冠。
      记得把衣裳换了,我得去政务殿做事。得了空就来看你。她说。
      高挑纤瘦,衣裙被风吹着飘扬起来,太平看着她走远,留下一个剪影。
      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去见她。你回来!你给我回来!太平无声地喊着,心里落下泪。为了什么都不值得,为了什么都不值得你离开我啊!
      拥有你之前是我贱,拥有你之后,还是我贱。谁叫我是离不开你的那个。
      夜色中,一个瘦小苍白的人从墙外翻进来,。他跌跌爬爬踉跄着,左顾右盼,藏进阴影里,免得叫人看见。
      看着自己的双手,手指在月光下照的惨白,掌心一片暗红,指缝渗满了血。衣襟上,斑斑驳驳,染着血液特有的腥气。他自己都吓着了,从来没想过,自己就那么一剑,刺穿了对方的胸膛。那么果决。
      他说贤太子不堪大任。他说贤是个废物!贤怎么可能是个废物?他好极了,他温柔极了,聪明极了。他是世上最完美的人。
      道生回想起贤的面容,那样英俊,剑眉星目,有坚毅的神采。也许是常打马球的缘故,肤色是好看的古铜色。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晓得,会弹琴,会写诗。他看我的时候,笑着,嘴角勾起,好一个长安白衣少年。
      但现在,长安那么远,那个长安少年,再也回不来了。
      他不该这样的。他不该这样。
      道生日思夜想,琢磨了很久,那罪魁祸首就是正谏大夫明崇俨。那个男人,仗着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又生得一副好相貌,到处骗人自己通神仙。天皇居然对他深信不疑,而天后呢,怕是和这狗鼠辈不明不白。这□□!
      明崇俨说贤无才无德,说他不能掌管国家,天皇天后听着,自然不喜欢太子。天后更加过分,每每当着百官暗示贤无能,仿佛让他做太子完全是不得已。三皇子那心思不正的软蛋,四皇子那文弱不堪的小子,哪个比得上贤?他们都是瞎了眼么?
      杀了明崇俨,是缓和贤与父母关系的唯一契机。明崇俨死了,贤就能凭着自己努力,凭自己的才华,重新获得天皇天后的喜爱。那个白衣少年,还会看着他笑,不会只让他疼痛。他是太子,他仁义贤德,他不喜杀戮,也不该被那狗贼的血污染了手。
      沾血的事,就由我来做,与他无关。
      道生看着满手血污,手指在缠斗中折了一下,已经没了知觉。他看着,眼泪忽然就流出来。他很清楚这不是害怕或伤心。道生只是户奴,从来都是太子护着他,帮他解围。这次终于为太子做了一件事,即使现在就去死,也值得。他流着泪,笑着。
      他累了,倚在墙角。不能睡。不能睡。他默念着,至少要把血洗干净,不能牵连太子……
      “道生!你去哪里了?我到处找你。”来人只穿着一件中衣,在寒冷的月光下显得越发单薄。他俯身去看,看他衣襟沾满血污,“道生!你怎么了?谁干的?”
      道生抬头看见李贤。面容在月光下显得英伟,这是来救他的英雄。
      “太子……我……我没事。”他撑着要站起来,“太子,我做了一件大事。你别责怪我。”
      “道生!究竟怎么了?”太子伸出双臂,抱他起来。道生干瘦极了,身子也轻极了。太子抱他的时候,皱了下眉。
      道生把手挡在自己脸前边,掌心对着李贤。那是血。
      我杀了明崇俨。太子,再也不会为他所困了。
      道生!你怎么能这样!
      此事是我自己要做的,与太子无关。即便大理寺查到我,我也这么说。
      道生!你怎么像个孩子一样啊。李贤脸上有了怜爱和不忍。
      大理寺罗织罪名,不需要签字画押的。这样做,落人口实,是给我母亲废掉我的机会啊。明崇俨背后,不是他自己。他要废我有什么好处?他背后是天后啊。你杀明崇俨,能杀天后么?即便你能杀,我也不会让你去的。我不会让你杀我的母亲——
      李贤看着道生,看他落寞的眼神,说不下去了。
      道生,我不知道母亲为何要废我。我苦闷,我不甘,我嫉妒哥哥弟弟得到的宠爱,我一遍一遍想我为什么不配。我拼尽全力,可是他们还是说我平庸。陷入绝望的黑夜时,你是我生命的光。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觉得我是存在的。他们都让我觉得我死了。只有你愿意听我说话,愿意懂我。是你让我知道,我并不差劲,我还是个很好的人。是你让我知道,他们不愿意看我的好,就随他们去。只有触碰你时,我才觉得我是太子,能驾驭整个国家。道生,不要离开我。谁都不能夺走你,母后也不行。你绝不能死,我不会让你死的。
      李贤就这样没头没尾,没有章法地喃喃,一直说,一直说着。自从他做了太子,道生还没听见过他说这么多话。他伸手搂住贤的脖颈,在他额头轻吻。贤忽然不说了,停下了。
      道生拭去他眼角的泪,自己却也哭了。若他不是太子,若他不是奴仆,若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相爱的人。他们会浪迹天涯,他们会逍遥自在。
      月光下,两人就这样对望着,眼里莹莹泪光闪烁。
      他此刻不是太子。
      他此刻不是奴仆。

      [R1]别胡思乱想了姐姐,婉儿喜欢的就是你!她只是有自己必须要做的事。你就是太闲了,给自己找点事做做,就不会疑神疑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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